「就是因为难我才问你啊,要是很简单就能明白,我又何必求教名师?说嘛说嘛,喜欢上一个男人是怎样的感觉?要怎样才能知道那不是朋友间的肝胆相照啊?」
「也许,将来等你成亲之后就会明白这其中的差别,你和妻子之间的相处绝对会和我不同。」
凌岳深深看了袁鸣烨一眼,对这句话深感不认同,可他又说不出反驳的话,他甚至认为自己毫无立场去评断这些事,毕竟他连自己的情感都理不清了。
「连你也希望我成亲吗?」大哥是这么希望的,就连他也这么认为。
「难道不该吗?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成亲生子乃是人生大事,你将来总是要面对的。」
凌岳心里一酸,便不经思考地出言损人,「真要这么说,那我大哥跟你都是不孝,你们都没有遵照祖宗的规矩娶亲生子,你更是罪该万死,年纪轻轻就栽在男人的手里,作了冤枉鬼不说,还……」
还找错仇人,误入他凌家门,与他同床共枕。
「是啊,我是『罪该万死』,所以报应来了。」
白着一张脸自嘲,却突感温暖的气息紧紧包围自己,原来是凌岳抱住他,双肩不断抖动,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
「……不许这样说自己!」良久,他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似的。
「好,我不说,你可以放开了吗?就算我跟你大哥都是违反世俗规定的人,你会看不起我们吗?」感觉到怀抱终于有些松懈,一眼望去,他有些讶异少年泛红的眼眶。
「怎么会?大哥是我唯一的亲人,就算大家都笑他、瞧不起他,我依然希望他过得幸福,只要他开心了,我就开心。」
「是啊,因为你是他最亲的人,自然能够谅解,但是世人并非如此宽容,虽说男风盛行,但还是有不少人以异样眼光看待,在那些人眼中,这种不伦的关系是污秽的,若是付出真情,看在他人眼里更是痴傻。」
凌岳眨着眼睛,似懂非懂。
「豢养小官是一种时尚,但爱上男人是一种罪恶,不被世人认同、不被祝福,甚至还是不得善终的罪恶。这就是我的情路。」
这是一条血的教训,他已为此付出代价,但作为一名朋友,他觉得有必要提点一下开始偏离正常人生轨道的凌岳。他还年轻,有大好的将来,何苦误入歧途?
「大哥他也会走上你这条路吗?」凌岳颤着声,苦苦忍着泪水不让它掉落,不敢相信这条路居然如此艰辛,他之前的所做所为与那些乡愿的世人没有两样,没有祝福,只有破坏。
袁鸣烨伸出枯瘦的手臂搭在凌岳的肩上,沉重无比。
「你大哥不一样,他有力量与智慧,就算他苦撑不住,至少背后还有胡公子在,只要一想到背后有人无条件支持自己,无怨无悔站在同一阵线,那么勇气就会无限扩大,不是吗?就算累了,也有个地方可以休息。」
凌岳透过那只细瘦的手臂,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虽然他们两人也曾站在同一阵线,但他们无法永远支持着彼此,勇气会退缩、生命会消失,袁鸣烨明白无人可靠的悲哀,所以他不要他懂。
他不要他懂这种悲哀的感情,不要他回头时觉得自己很孤独,不要在夜半时觉得空虚难耐,他不要……他不要他记住,这个曾经让他热血、让他心如刀割的男人。
凌岳的热泪,滴在那彷佛就要消失的枯瘦手臂上。
隔一日,凌岳依旧起个大早,吵醒无法入睡、精神逐渐变差的袁鸣烨,他仍旧在院子里放个贵妃椅,然后找来一堆细竹枝与画纸,更备了文房四宝。
只一眼,他便明白要做些什么。
「你要做风筝?」瞧了一眼天色,太阳毒辣的吓人,这种天气看起来一丝风也没有,要怎么放风筝?
「是啊!」备好一切东西,凌岳从水榭里推出一把下面装着滚轮的竹椅,椅面上放了软垫,精巧的机关让坐在上头的人只要手能够移动、有少许力气,也能凭自己的能耐四处行走。
「这是……」
「我做的,厉害吧!」凌岳嘿嘿笑了两声,有些得意,「哥从小就对我严厉,不喜欢我到处惹祸,老是把我关在屋子里,我实在闷得无聊,除了发发脾气逗逗下人看看闲书外,就喜欢做些奇怪的东西。」
抱起贵妃椅上躺卧的袁鸣烨,凌岳轻轻松松就将人换了个地方,「好啦,现在你可以放心作画了!」
瞪着凌岳塞入他手中的画笔及颜料,袁鸣烨有些诧异。
「你要我画风筝面给你?」
「是啊,你是个读书人,应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吧?就算不精,也比我的鬼画符好多了,我这人向来对画画没兴趣,就请你帮我画个风筝面吧,好不好?」
有人把东西都准备好了才来问好不好的吗?袁鸣烨有些头晕,毒辣的太阳让他的脸颊有些烫,不禁有些埋怨每天都要抱他出来晒太阳的凌岳。
「可是我很热……」
「没问题!」在最短的时间内生出一把伞外加一把扇子,凌岳就站在竹轮椅身边撑着伞一边帮人扇风,「这样还可以吧?够不够凉?我让人煮了凉茶,等会儿就送出来。」
无奈地叹一口气,再加上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袁鸣烨终究还是提起画笔,想为身后那少年做些什么事。
「你想画些什么?」
「唔……我想画这里的景色,这里挺美的,听大哥说,等胡礼处理完这里的事,他们就要回去了,到时候我也得跟着,也许以后都看不到这『临湘水榭』了,画个图纪念一下也好。」
袁鸣烨的眼珠在四周扫了一下,没意外的话这会是他魂归之所,能够死在这么美的地方也是一种福气,何况,身边还有一名俊美听话的少年陪着。
画笔沾了些许颜料,开始在纸上挥舞,只见这大好风光的原野柳林尽入画纸里,就连湖里的肥鱼都入了画,凌岳瞧得认真,眼睛丝毫没眨动半次。
风筝做好后,凌岳就在水榭前将风筝放起,在风筝升起前,他偷偷沾了墨在纸上头画了几笔,袁鸣烨还当他是在捣蛋,等到风筝高高吹起时,他才明白凌岳方才做了什么。
风筝上有两个人,一高一矮,在水榭前或坐或卧,当风吹起,就像两个仙人一样,在高空中飞舞。
「我希望我们能跟那风筝一样,徜徉在这片美丽的大地上,永不坠落。」说完,凌岳拿起剪子一手断除了他与风筝之间的联系。
看着风筝越走越远,他回头,只看见袁鸣烨满脸的泪。
夜晚,凌岳拥着袁鸣烨就要入眠。
「凌岳……」
「嗯?不舒服吗?我去叫胡公子过来。」
袁鸣烨的手臂伸出棉被外,制止就要去叫人的凌岳,将他一把拉回床上,「我不是这个意思……」轻叹一声,他问:「我生得好看吗?」
「好看,温文儒雅,要是往大街上一站,姑娘们恐怕都要丢了芳心了。」凌岳乖乖躺回床上,将两人身上的棉被整理了一下,碰到对方的身子时,愣住。
「你真爱说笑,我看是这个身体太美了吧?……凌岳,打个商量,我没力气,你可以抱紧一点吗?」
赤裸的身子紧紧靠上去,贴上温热的皮肤,舒服地喟叹。
「不可以!你的身子这么虚弱,我不可以……」凌岳想推拒,但他又怕太用力而伤到对方虚弱无比的身体。
「你可以。就跟洞房花烛夜那晚一样,你可以的……」
「我不可以!」凌岳坚持拒绝,他一翻身下了床,拿了一件单衣就要往袁鸣烨身上套。
「你是不是不要我?是不是嫌我瘦骨嶙峋?可是我已经吃不胖了,我……」袁鸣烨见凌岳这样的反应,与当初完全不一样,他急了慌了。
单衣盖在他的身上,温暖的体温也随即覆上。
「你放心,我不会走,也不会忘了你,更加不会弃你于不顾,我一直都在,不要伤害自己来证明你在我心中的分量,不要让我恨自己……」
声音顿了顿,凌岳靠在袁鸣烨的肩上,长长的眼睫沾满水气,「或许你还当我是个孩子,可我已经大到足以明白自己了。现在我只希望在你还有意识的时候,能够感觉到我陪在你身边,甚至到转生时还记得我,如果到时候你没有忘记我,请你一定要回来找我……」
我会一直等一直等,直到我们可以再次结伴徜徉天地为止。
这一晚,他们一夜无梦,鸡啼时,袁鸣烨安静地睡在凌岳温暖的胸膛上。
他没有再醒来。
第八章
两年后。
滂沱大雨中,一名俊秀青年骑着骏马,身后跟着车队,一辆辆马车上全都载满货品,似乎赶在城门要关之前进京,但是过大的雨势模糊了他们的视线,于是领队的青年下令,先在城外找个地方歇脚,等雨停后再进城门。
「二少爷,要回头找客栈吗?」车夫头儿丁二压低头上的斗笠,跑到最前头询问凌岳。
「不用了,前面有一家破庙可以躲雨,这场雨很快就会停,你叫兄弟们跟着我走吧。」才刚过正午,雨势稍停他们马上能够进城。
「是!」丁二答得响亮,立即回到后头与弟兄们交代二少爷的吩咐,一行人在大雨中转了方向,往城外破庙前进。
抬头看着那连庙名牌匾都残破到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木牌,凌岳想起两年前在这里发生的种种。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就过了两年,大哥带着胡礼云游四海,他暂时接起家里的生意。
他把那人的尸骨埋在水榭旁,希望他下辈子投胎依然可以看到那么美好的景色。胡礼说他生前没做过什么大坏事,只要乖乖去投胎,说不定很快就可以看到他,只是,那时候他肯定会忘了上一世的事。
胡礼又说,为了他好,最好把一切都忘掉。
……把一切都忘了,说得真是容易,人的心又不是纸做的,撕烂烧毁就没了,他试着不再去想他、试着微笑过生活,可就连喜儿都说他的笑比哭还难看,宁可他大吼大叫。
凌岳下马,缓缓步入残破的庙门里。这里的一切都没变,只是多了些蛛丝,丁二率了一批人进来,做了简单的打扫,又选了一块干净的地方起火,烤起衣服来了。
一行人拿出行囊里的冷酒肉干,就着火光开始饮酒作乐,凌岳任由着他们,嘴角扬起淡淡的笑,信步走到破庙后边的厢房,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没有好好看上一眼,如今有这机会好好巡上一回,心里的滋味却是说不出的苦。
外头的雨下个不停,淅淅沥沥的,像是老天爷在哭,凌岳突然悲从中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还想再冲出去狠狠淋一场雨,却被角落里缓缓蠕动的东西给吸引住了。
他缓下脚步,上前探视那团白色的小东西,拨开一堆干稻草后,才清楚瞧见了那毛茸茸的动物。
「狐狸?」看起来好小的样子,身体还缩成一团,毛色是罕见的全白,一双骨碌碌的大眼先是含着恐惧望着他,后又小心翼翼地伸出前脚,试探着碰触凌岳灰色的衣角。
凌岳不由得想起两年前他误认胡礼是狐狸精的那回事,虽然到最后他还是搞不清楚胡礼的真实身分,但大哥曾经拍着胸脯对他保证胡礼绝不是狐狸精,后来他没精神追究,也就算了。
小小的白色前脚碰到了灰色衣角,小狐狸的胆子大了起来,干脆整个身子都钻出来,跑到凌岳湿漉漉的脚旁,睁着大眼直盯着他。
「你想跟我走吗?」凌岳身上的衣服都还在滴水,小狐狸身上的毛却有一半是干的,如果就这样抱起来肯定会让它受凉……
思路一转,凌岳便回到破庙正厅取来一件干净清爽的披风,再回过头来小心包起小狐狸。
小狐狸半点挣扎都没有,乖乖任他抱起,缩着身子窝在他怀里,小小的鼻尖磨蹭着衣服的前襟。
「你也很寂寞吗?我也是呢……不如,我带你回去好吗?」
轻轻揉弄着那罕见的白色毛皮,小狐狸似乎听得懂他的话,乖顺地依在他怀里,一双大眼半闭,像是很享受的模样。
凌岳就这样抱着小狐狸,在破庙里等到雨停。
「二少爷,这是什么东西啊?」喜儿僵着身子,跟在二少爷身边这么多年了,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这个小小东西……
「你看不出来吗?喜儿,亏你还是家里最聪明的,这是一只小狐狸呀,你瞧,它一身的白,是不是很漂亮?」
「小……小狐狸?」喜儿突然觉得头很晕,她不明白二少爷不过是出一趟门补货,怎么回来就多了一头小狐狸?
这情况怎么跟两年前那么像啊?两兄弟全是出一趟门,回来后各自带了一个男人,怎么这回换成动物啦?
「是啊,我瞧它孤苦无依,就带它回来了。喜儿,麻烦你给它布个小窝吧,这小家伙淋了雨,可能有些受凉,夜里外头又凉,就让它睡我房里吧。」
「睡你房里?!」喜儿那粉色的唇张得跟鸡蛋一样大,随即她甩甩头。不行,这凌府里也只有她还有理智了,她绝不能任由二少爷胡来!
「二少爷……这有些困难耶,不如我让长工盖一间小屋,把它养在后院里好不好?后院有花有草,对动物也比较好啊。」
凌岳想了想,觉得喜儿说的有些道理,正想把小狐狸交给喜儿,不料小狐狸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似乎不想落到别人的怀里。
「看来它不想跟你走哩,喜儿,你还是去找个竹篮来吧,顺便找几块干布,这小家伙就睡我房里吧。」
「二少爷……」喜儿都要哭了,那小狐狸不让她抱,她也不见得就愿意抱小狐狸呀,这种小畜牲会吃家畜的,说不定明早起来,养在后院的鸡就会少几只也说不定。
「喜儿,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呀?平时让你干什么你不是都二话不说的吗?今儿个怎么这么啰嗦?」
这还不是因为你!喜儿咬牙,却不敢把真话说出来,这凌家二兄弟怎么老是喜欢捡一些奇怪的东西回来?上回是男人,这回是狐狸,那下一回呢?她可不可以祈祷让二少爷捡个姑娘回来?漂不漂亮无所谓,只要是个女的就成了!
至少这样大少爷就不用三天一封家书,催二少爷找个好姑娘成亲了。
「喜儿不敢,喜儿只是觉得把狐狸养在屋子里不太好,毕竟是只畜牲,要是半夜犯了野性,那二少爷的安危……」
凌岳噗嗤一声,差点把入口的热茶给喷出来,「喜儿,你该不会以为区区一只小狐狸能奈我何吧?要是这只小狐狸能够把我吞了,那正好,那样你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大哥叫回来,省得他流连在外、乐不思蜀。」
喜儿哑口无言,原来到这个时候,二少爷还是没打消拆散大少爷跟胡公子的事呀,不过,他们俩的事早就定了,之前二少爷不是也默认了吗?怎么现在又反悔啦?
「二少爷真爱开玩笑,要是您真有个意外,那喜儿拿什么赔给大少爷?」干笑一声,喜儿算是认了,狠狠瞪了那头漂亮的小狐狸一眼,这年头只要跟狐狸扯上关系的都不是好东西。
「喜儿,把竹篮拿过来后你就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我还要去店家铺货呢。」
喜儿应了一声正要出去,踏出门坎前突然想起一事非说不可,又转了回来。
「二少爷,昨儿个府里收到大少爷的家书,说明天一早会有个昔日生意上的朋友登门拜访,姓康,年纪大约五十来岁,听说是要到南方去办货,大少爷特别交代要好好招待这位康老爷。」
「康老爷?」凌岳扬眉,怎么这一回大哥的家书不是叮咛他去相亲,而是让他招待一个老朋友?难不成大哥也看开了?这倒是一件好事,缘分难以强求,他也不想在别人的逼迫下娶一名不喜欢的女子进门。
「是,大少爷说康老爷明儿一早就会进城。」
「那好吧,你吩咐下去,清理几间客房,让厨房明天杀几只鸡,烧几道好菜,明儿一早随我出城迎客。」
小狐狸的毛又白又柔顺,摸起来很上手,凌岳摸了又摸,抱了又抱,不知不觉月已中天,他却了无睡意。
其实他很明白大哥是故意找事给他做,免得他镇日无事胡思乱想,只要一忙起来,他就没有时间去想起两年前的事情,更不会时时刻刻想回水榭旁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