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茜也劝过他别急,但贺雪还是不禁想,若是自己能让单佐流展开愁眉,他不在意多挨几次单佐流的骂。毕竟他只对自己会生气,责骂,也是不同于平常锁住心门的感情了。
前方正有一列人,抬着一座座灯轿经过,路上人纷纷往两旁退开,不少人被人挤得险些跌倒。贺雪搂上单佐流的肩,怕他会站不稳。单佐流想要不着痕迹地退开他怀中,但人都往两边挤,一时间没有多的空间让他退开,只得等着灯轿经过。
好不容易等人群敞开,单佐流却不见捷茜与青树的身影,他心里暗暗不快。他知道捷茜绝不会用这心机要他与贺雪相处,但青树可能会想与捷茜相伴,也许会故意遗落他与贺雪。
贺雪拿开在单佐流肩上的手,看他的表情,知道他找不到捷茜有点不高兴。
"捷茜姐他们说不定在前面点的地方,往前走应该就可以遇到。"
单佐流木然地点点头,也不管贺雪是否有跟上他,就往前走。贺雪突然拉住他。
"别走这么急,要是又走散就麻烦了。"
"我不在意跟你走散。"
单佐流要把手自他手中抽出却做不到,所以言语上就不好听。
"我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在这街上。"
"我说了我不在意!"单佐流很少对人大声说话,但每次与贺雪说了两句,他总是有无法按捺的厌烦。
就是贺雪那满是怜爱的眼光吧,除了水生,单佐流不想让任何人这样对他,因为他还不起。他无法应付贺雪,只好不友善的对他,希望他别再这样白白付出心力。却不知要到何时,贺雪才能真的醒悟,别对他白费心力。
捷茜这时也因为被青树趁乱拉着到处钻而不满。
"你是怎么走的,佐流他们呢?"
"哎呀,他们没问题的,你就不愿意多陪我?"
捷茜多少知道青树打什么主意。
"都是半个夫妻了,以后就算不想也得天天与你在一起,就这么急着把佐流推给别人?"
"捷茜啊,你说你什么都不提,是为了佐流好,我也认为让贺雪去陪陪他也是好,怎么说是推给人呢?"
虽然灯会上是人声嘈杂,但两人还是压低了声音。
"就说你不懂体贴人。佐流是怎么把头发,脸弄成这样的?你以为只是一句"水生不回来了",就能让他安心地放下水生?"
捷茜这话是挑明对青树生气,当时与水生到临川的木雅羌族只有他跟水生,他却对任何人都说不出水生的下落。
"冤枉啊,捷茜。我说过上百次了,水生本来也好好地跟我们在一起,当我们要走那天醒来,就指剩那些帐簿日记的,怎么都等不到水生啊。"
捷茜不理他,愤愤地要找回头路。
"我不管那些,总之,现在的佐流我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就算是我带大的贺雪!"
青树因为单佐流而受捷茜的委屈够多了,这时他终于忍不住拉住捷茜问:"你这么顾着他是为什么?"
第一次见青树这般地在乎,捷茜正色说:"为了他替水生流的泪,流的血!"
"等等!"青树制住了捷茜还要说的话,拉着她往前方拨开人群迈进。
"你这是干嘛!"
"你看看前面那个,快转进那个包子摊的人!"捷茜顺着青树所指看过去,但只见一人背影没在转角中。只见青树这般激动,她也不好多问,等追到人就知道了。过了转角,又是热闹的灯街青树一时间不知该往哪找去,捷茜也四处张望。虽不知青树要找的是谁,但是会拉着她来,一定是她认得的。左顾右盼找不着什么熟悉的人,捷茜忍不住地问:"你看到的到底是谁啊?"
青树小声地,仿佛见到不该出现的人一般,戒镇恐惧地说:"水生......"
"佐流!你振作点!"
这话不大,但因为是熟悉的声音,加以不合这欢乐的波长,传到捷茜与青树耳中。
两人回过头,这是条十字交会的道路,两人在后方发现蹲跪在地上的单佐流,以及一旁担心的贺雪。
"贺雪,这是怎么了?"捷茜连忙赶上。
"不知道,刚刚佐流好象看到什么,突然地一直要往前找去。但好象没找到,一时间脸色一白,就倒下了。"
"青树,你背佐流,我们到外头人少点的地方歇息。"青树不敢有怨言,三两下就把单佐流背起,贺雪却道:"捷茜姐,这让我来,是我没看好佐流。"
捷茜看着贺雪一脉赤诚的表情,心里难过却还是要说:"你不行啊,贺雪。"
"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他,而他喜欢的不是我?"
"就是因为这样,你现在要跟着过来可以。但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
捷茜不等他回答,径自跟上青树的脚步,过了许久,都没有贺雪的身影。
三人到了灯会外头较为冷清的地方,捷茜与店摊要了一点水沾湿手巾,擦着单佐流的脸。冰冷的水遇风吹袭更是冻得人清醒,单佐流愣愣地说:"我没事了......已经清醒点了......"
捷茜与青树都没问他怎么会这样,他们知道青树看到的,单佐流也见到了。但没人抓得住那也许是水生的人。
青树见单佐流不过是可能见到水生,就失魂落魄成这副模样,抓上单佐流的肩头就是一阵摇晃。
"你是怎么了!水生究竟是对你做了什么!让你为他这样落魄,这样不堪?"青树也不知自己今天是怎么搞的,以前都能忍住不说的事,现在是一点都拦不住。
"什么都没有......"除了贺雪外,好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水生,尤其是出自他到木雅,也就认得的青树口中。这样的感觉与听贺雪提起,光是这名字就让他心里一阵痛。
"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做,所以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是生也好,是......"单佐流说不出那的"死"字,哽咽一阵,才接着说:"他没有要我等他,没给我什么承诺,他只说他会回来,十五天后会回来......他没说他不回来......没说我该怎么办......什么都没有啊!"
单佐流拨开青树的手,独自掩面哭泣。青树百感交集地看着单佐流,再看看一旁满是愁容的捷茜。
青树不是会为事情感伤的人,但这时还是不禁想着:"这是爱吧......是爱得太深连痛都忘了吗?他不知道旁人见他这样,心里有多痛吗?青树转过身回到灯街,他漫无目的地到处乱冲乱撞,决心非要把水生从这人群中揪出来不可。但灯尽人散,依然什么都不留.
第九章
春来夏去又到秋,单直元自春末时染上的风寒,一直没好过,近几天更是严重。加以他年纪也大了,常欣这几日的眉头未曾放松过。单佐流不只要照顾单直元,更注意看来随时会倒下的常欣。
也许是看破自己的命数,单直元这日特意要母子两人来到他床前。见这像是交代后事的气氛,常欣迟迟不敢踏进屋内。
"欣儿,你还在那做什么,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还不多陪我啊。"气虽虚弱,但眼中的笑意一点也没少,常欣听着更是掩不住泪。单佐流是第一次听见爹在他面前喊常欣的小名。
两人坐在床边,单直元握住亲人的手。
"你们也知道我没什么出息,没有什么能留给你们,以后只能靠自己了。欣儿,你 年轻,想做什么就去吧。"常欣只是垂泪摇头。
"佐流,爹,爹对不起你。"单直元抚上单佐流的发,脸上的疤。
"这是我自作自受,与爹无关。"
"不......"单直元摇头,加重力道握回着单佐流的手。
"是我......是我要水生别回来的......"。
单佐流惊讶地看着单直元。
"是我......我在他要离开木雅前,对水生说,只要我活着,就不想再见到他的脸......"
常欣闻言倒抽了一口气,单佐流先是讶异,随即坦然。因为水生是活着,水生不是抛下他。
见到单佐流是高兴,单直元也明白他的心思。他最后,也许会让单佐流愤然离家的秘密,换来的是他释怀的笑脸,单直元一轻松,闭上眼不再睁开。
"直元---!"
单佐流之前没机会问,但他也知道单直元会希望以羌族的传统举行丧礼。常欣虽看过几次别人家的丧礼,但要看着自己丈夫的遗体被火化,还要将骨灰洒进漠水,总是令她心头不安。留在祖坟的,仅是衣冠冢。
铁斋先生年纪比单佐流大几岁,不过身体仍相当硬朗,还帮着他们处理,其他是杨先生,德安,振兴,黑维延等人更不用说,出钱出力,是不遗余力。
整个过程常欣没怎么跟单佐流交谈,只因她误会了单直元交代最后遗言时,单佐流笑着接受的原因。
常欣以为,他是想着单直元一死,此后就能见到水生所以笑。
单佐流没多跟常欣解释,一路平静地送单直元最后一程,常欣见他竟是这般冷漠,心里更不高兴。
待单直元的衣冠与头发埋入祖坟之下,总是结束了这段路。而后本应在家中宴请今日帮忙的亲友,但常欣着实不能接受此时席间一贯的歌舞,所以请铁斋代为宴客,单佐流当主人招待,自己则先回到家中休息。
虽说在这生活都好几年,一些风俗是都能接受,生死大事,对象又是自己的丈夫,常欣无法像单佐流那样,坦然接受这里的习俗。
当聚在铁斋家的人散去时,已将近子时。
一层弯月当空,单佐流接待了一天,还不曾好好想过单直元去世前的那段话。这时他也不想,是不该想。常欣与他的之后的日子先安顿好,才是当务之急。
但他们的日子会怎么变?怎么想也不会有多大的波折,常欣应是做着她数十年如一日的衣服,修补,而他,继续在临川与木雅间奔走,偶尔帮木雅的人看汉文的书信文件,也就是这样了吧。
问题是常欣的心情......
"终归是过日子。"少了谁,多了谁,活着的,还是一步一步走。单佐流回到家中,屋里没有灯光,但他见到常欣坐在正厅前的石阶上。
"忙了一天,怎么还没休息。"
常欣简短地回一句:"不习惯。"
单佐流到常欣身边坐下,双手各自挂在膝上。
常欣看他这坐姿,还是不能不想起水生。单佐流以前在木雅很少穿裤装,之后开始骑马才换上。而那个之后,就是水生离开后。
头发也像羌民一样,下蓄长发,脸上多了道疤。跟着铁斋,赵枢衡等人的交际,学如何应对进退,学如何处理事务。与以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问三不知,做什么都不擅长的佐流完全不同,就连整个的气质都不一样。
这是单直元要的吧。谁不希冀孩子能成龙成凤,谁愿看儿子,成别人的媳妇呢。
在这坐了整夜的常欣,几番思考着单直元为何对水生说那种诅咒般的话,怎么想,也只有这样的心思吧?水生到哪都能闯下一番前途,但单佐流......却总是等着别人安排什么。
因此想起单佐流在单直元临去时的表情,常欣不经意地语带讽刺地:"这下,你倒是乐得高兴了吧。"
单佐流早知道常欣有所误解,这时她这样说,正是给他一个机会说明。
"你这是怎么误会的,我是高兴没错,但是为了水生没事而高兴。不是因为爹将过世。"
明了失去亲爱之人的难过,常欣的话虽令单佐流委屈,但他还是柔声地对常欣解释。再说,水生现在在哪,也是毫无头绪。当时他应该是没事,过了一年半没有消息,又怎能真的安心。
"不说这个了,姨娘,你没事吧?"
常欣望着天上弯月,想了许久才说:"现在没事,以后是不是也没事,我不知道。尤其,以后水生回来找你,只剩我一人的时候,我更不知道......"
说得他一定会被水生带走一样,单佐流难免发窘。
"我怎么会丢下你,而且......水生也不会......"
后面的话说得极小声,水生就算回来,单佐流一点也没把握,水生是否还是如往常般地念着他。
"呵呵,"常欣轻笑起来"人还没见到,就先想好他会怎么做啦。"
"不是的。总之,我是绝不会留下你一人。"
"我倒是怕水生会怨我们。"
单佐流正要替水生辩白,常欣不给他机会说话。
"这是他的故乡,你也知道他是怎么念着木雅的一切。直元却要他别再回来,明明在木雅是后来者,反倒要他离开,你说他会不怨吗?"
"水生若真会怨,才不会理会爹的话呢。他一定是知道木雅可以没事,所以才不回来......况且,爹哪是要他别回来,是要他别见我罢了......"
分不清是要为谁说话,最后反倒自己为自个儿话感到受伤。常欣见他这般慌乱,笑着说:"姨娘之前错怪你,可别埋怨我。"
常欣轻拍单佐流的手,然后握住了他。
"我刚到木雅时,是有不满的。你爹他对我说:"这就是人生啊,不能百般如意,不能少了苦痛,但活着总是要承受。木雅都在河曲里,却是左右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怨谁呢?天意如此何可奈,终归是过日子,混着是一天,努力是一天。而现在,有你们的努力,木雅的人们终于不必再去怨恨任何人。你也是,还要好好努力。"
常欣最后的鼓励,单佐流不懂她所指为何,但无论那方面,他都还是努力过活的。不说为了木雅这样的冠冕堂皇,也是要为了不知何时会想回来的水生。
因为常欣不想罔顾自身所成长的传统,但顾及单佐流要做的事,还是把他留丧到第七天,才让他出门。
单佐流一时间还不知道有什么该做,便到山区间找捷茜,秋高气爽,两人在屋檐下坐着闲谈。
"原来,是你爹的关系,水生才不声不响地消失。你可得好好补偿你青树哥,他为了水生的事,不知给多少人逼着,骂着呢。"
"这倒是。"
捷茜看着单佐流,笑吟吟地探近捏一把他的脸。
"瞧你高兴成这样,水生又不是明天就回来了。"
"痛啊。捷茜姐。"单佐流躲开捷茜的手。"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也比以前什么都不知道强的多。"
"你啊,就不担心他在外头有别人,根本就不想回来啊。"
这话捷茜是看不下去单佐流傻笑的模样,所以故意刺激他的。但这样的事,单佐流也不是没想过,给别人这样一说,心还真的有些痛。
见单佐流认真,捷茜发现玩笑开得过头,敢忙说些好话:"放心吧,水生是个死心眼不输你的孩子,要他变心,不不如担心你自己会不会把持不住呢。"
单佐流觉得自己都给捷茜当笑话,扁扁嘴不再多说什么。
贺雪这时也过来。"佐流,你可以出门了?"
"嗯。今天是第八天了。"现在单佐流对贺雪的态度,没来由的轻松起来,更觉得今天的贺雪,看起来没以前那么令他防备,也许是因为不担心水生在心里的地位,会被别人动摇吧。
自元宵后,贺雪对单佐流依然不退缩,甚至是变本加厉。一面被指责守着虚无的期望,一面又温柔接近更甚以往。
单佐流对此感到相当生气,却也无可奈何,有时还真的快被贺雪给说服,还是只能处处防着贺雪。
贺雪不清楚单佐流的态度是为何而变,想起单佐流以前对他的防备,也不敢妄想是自己的付出终有回报,便问:"怎么,你今天心情好象不错?"
捷茜是一点希望都不给他。
"水生有消息了。虽不是这两天,也说不定是未来的十年,他应该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