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曲(出书版) BY 沉玉

作者:  录入:06-13

捷茜说这些是要调侃单佐流的,没去在意贺雪听到这事会怎么想。
"是吗,这话怎么说?"
听贺雪问起,两人都不知该怎么解释,这多是家务事,与贺雪说总是奇怪,捷茜胡赞:"阿爸收到水生的消息,你也知道我们都有在私下托人打听他。这下虽不知他的心意到底什么时候愿意回来,人是过得好好的就是。"
"这样啊,那他怎么还不回来?"
捷茜继续编派故事,"这我们也还不清楚,不过他当初是混进歌舞团,秘密执行任务,也许做上瘾,还在哪劳累呢。这都是我乱说的,你可别信。"
贺雪未必会信捷茜所言,单佐流这神情是骗不了人的。贺雪对两人点个头,就转身离开,单佐流莫名间对贺雪同情起来。
"别在这做滥好人了。"捷茜冷不防地对单佐流又捏了一下。"给不出去的,就是给不出去,你这样的同情,更伤了贺雪。"
单佐流摸着被捷茜不留情捏了两下的脸颊,眼中含着泪。
"知道了,可以别这么用力的......"
"呵,要是不痛一点,怕你这死脑筋不懂。"
告别了捷茜,日头还未向斜,找不到正事做的单佐流,牵着马打算慢慢散步回家。
以前怕偶尔涌起的苦,所以不敢闲下来,现在心中满是甜,虽不知前方的路还有什么要面对,但这一刻能有多久,就希望它有多久。
进了后镇,单佐流想起一年多来,不敢踏进的街道。
在斜坡下,那条狭窄的小巷,两旁人家像是住在同个屋檐下似的,走过那个水缸,转进檐下吊着麦糖的巷子,数着第五扇门。
门前还是一样什么都没有,就连锁都不曾上过。用手抹过桌上,竟没有任何尘土。
坐上炕床,深吸一口气,却 冰凉,没有任何人的气味。
外头有阵急促的脚步声跑来,急忙地撞进水生家中。
"水生!"来的是青树,见了里头是单佐流吓了一跳。"佐,佐流,是你啊。"
"嗯,抱歉,吓着你了。"
"不会,我在上面看到水生家门开着,还以为他回来,正要找他算帐呢。"
青树的家住在接近前镇的地方,而这里若不是真的有意要下来,是不会看到水生家。注意到一尘不染的桌子,单佐流问:"青树哥,你偶尔会来这边吗?"
青树搔搔头:"是啊,捷茜要偶尔来帮水生整理整理。你也知道她的心思细得,说什么要是水生回来,见着满是尘土的屋子,会寂寞的。因为朋友这么多,却没人帮帮他,那种怎么想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心情,一定很难过。"
这话说得单佐流甚是羞愧,青树见他这样,赶紧接着说:"你也别多想。说真的,捷茜要我来时,我虽不反对,还真问了为什么她不找你来,或者你怎么不来。结果又是讨一顿骂。唉,我的脑袋就是与你们俩不 同,没亲眼见着,绝不知有人能心碎成那个模样。"
后头的话青树说的小声,但单佐流还不至于听不到,只是红着脸不置可否。
的确,只要踏进与水生有回忆的地方,即使是小事,也每每让他几乎不能自己,更别说是水生家。
"以前真是劳烦你了,以后就让我来吧。我会把这布置得干干净净等水生回来。"
青树还未听过水生离开的真相,心里还纳闷着单佐流怎么转性了。单佐流都开口了,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仍是担心地问了一声:"你没问题吧?"
"当然了,不然我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青树心头一喜,想早点将这事告诉捷茜。
"那这里交给你了,不过我前几天才整理过,还不用怎么费心。"接着又是三步并两步地跑开水生家,连让单佐流跟他解释的时间读没有。
"算了,等他自捷茜姐那知道,就会跑过来找我算帐了。"
心头放松,这里的一草一木看来都不一样了。侧身躺在炕上,这枕头被子都是尘味,单佐流本想将他草席与被子拿出去晒晒太阳,不过都快傍晚了,便作罢。
想到常欣一个人还在家中守丧,就先离开,打算改日再来。
回到巷子外头绑住马的地方,贺雪正在照顾他的马,见单佐流出来。笑道:"真的是你的马,我还在想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我的马你从来没认错过的,不是?"
记着捷茜的教训,单佐流对贺雪的依然不亲切,但也少了许多防卫的刺。
"回家吗?我正要到前镇找人,陪你走段路。"
单佐流没有推拒,两人牵着马走在路上,少有交谈。单佐流虽没忘了捷茜的话,但还是忍不住说出:"抱歉......"
贺雪先是一愣,而后笑着说:"怎么,捷茜姐没要你别当滥好人吗?"
单佐流已经将头垂得够低了,还晃着肩膀地点点头,又是一声:"抱歉......"
贺雪只是笑。
"没关系的,我就是喜欢佐流这样的地方。所以你别太在意。"
又是这样坦白地说喜欢,单佐流真是觉得怪异。
他所接触的大多木雅人,对一个男人向另一个男人说喜欢,虽不至拍手道贺,也没人像他爹单直元那样。
"怎么你们都这么大刺刺地对男人说喜欢,没人觉得奇怪。"
"你是说你觉得自己奇怪罗?"
当然啦,为了一个男人,茶不思饭不想地过了一年半,这种事怎么不奇怪。

贺雪是有意与单佐流开玩笑,见单佐流悻悻然地样子,回过头说:"你们不也觉得我们的收继婚奇怪?"
"是啊......"当单直元过逝后,铁斋先生等人还讨论过,要让常欣过到哪家去,差点没把常欣拿死出来相逼。后来是单佐流出面说他可以照顾,并说明汉族的贞节观,才让他们打消那番热心。
贺雪也曾向一些定居汉人讨论两方观点的差异,所以能很有概念地对单佐流讲解。
"对我们来说,生命的延续是为了族群的延续,并不是家族的未来。一个人是否替家族繁衍生命是小事,能替羌族带来荣耀才是我们生命的重点。至于感情所属的对象,只要不是危害族群之人,就没什么好在意的。怎么,你跟水生在一起时,没谈过这此一?"
在这一年多间,会在单佐流面前提起水生的,只有贺雪,每回都让单佐流动起肝火。本来说得好好得,偏偏贺雪又提起水生。
"等他回来我会与他谈,我奇怪的是你!"
贺雪还是好整以暇地说:"这也没奇怪的,见你一个人这样为水生伤神,是谁能放下你。只是捷茜姐的帮法你能接受,不能接受我就是了。"
贺雪忽地将单佐流的脸抬起,印上一吻,单佐流还在惊吓时,贺雪便放开他。
"这真的是抱歉了,再见。"
看着贺雪走进巷中,直到身影消失在一间屋里,单佐流还是愣在那边。直到马儿扯动他手上的缰绳,他才回过神往前走。
想着她最后似是而非的话,也难怪每次与贺雪说话都会变得不高兴。只因他与水生有些相似的任性,相似到他只要一碰着就完全不想去想,不想去听,不想去懂贺雪这个人。他刚刚那个再见,是真的道别吧。即使心中满是歉意,但单佐流也莫可奈何。
本在想没什么该做的,却又突然忙碌起来。单佐流到赵枢衡那里,一留就是三天。
因为城中的富豪多是盐枭,且又与那边的权贵攀亲带故的,赵枢衡数度与他们僵持不下。只因盐不可私贩后,只能由官家管理,盐枭就完全失去这份利润。为此数度阻碍两方通商的规定实行。
直到单佐流以木雅的代表身份,半要胁地对他们说马贼有帐目可供出谁贩私盐,谁勾结外族,才使他们让步。
勾结外族,以贩私盐,是以人民生计为筹码,为外族逼农家子民生命是杀头大罪。盐枭不信没有文字的羌族会做帐目,但单佐流证明许多羌人自小都学了汉文,他们才知大祸在身。
"真有帐目吗?"与盐枭达成 后,赵枢衡请帮他大忙的单佐流一同吃饭,席间不由得问起马贼帐目的事。
"不知道,就算有我也没见过。"单佐流说得轻松,却让赵枢衡一脸佩服地摇头叹气。
"真是,你以前什么时候说过谎的,还这般理直气壮地狠毒,夫人知道可会伤心。"
虽然那番谎是帮了大忙,就因为是大忙,所以赵枢衡不得不感慨。想起单佐流一人制住堂上五位朝庭都没法的豪强的景象,真与以往乖巧的人连不在一块儿。
"就算那时是谎,这时在堂上的五个盐枭是谁,你记不住吗?可别忘了你当初是怎么拉下姚浦及郑升的手段,只要故事说得漂亮,还怕没人信?"
赵枢衡开怀笑着敬单佐流一杯酒。
想起常欣以前问他,佐流能不能当官的事。以前他说不能,现在只能说他看错了,单佐流是有潜力,是让单直元给逼出来的。
"最近看你,心情似乎是更轻松些,有什么好事吗?"
单佐流只是笑而不答。
但光看这笑,赵枢衡就知道是与水生有关。单佐流不说,他也就不多提,默默在心里祈求他们早日相逢。
眼见中秋将近,单佐流自城里带了不少糕饼,然后得向多年照顾他们家的人拜访送礼。本要整理水生家的事就耽搁下来,能有空踏进水生家时,是五天后的事。
依青树的个性,他的打扫多半是把灰尘掸下罢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不好翻动水生的东西。单佐流在要开柜子时,也犹豫了半响,不过在被柜子底下忽然跑出的那条蛇吓着后,就决定要将所有东西都翻出来。
衣柜里都是衣物,单佐流一看就知道出自常欣之手。因为害怕衣服一摊开又掉出什么怪东西,单佐流是小心翼翼地将衣服展开,检视是否有那破了。
在打开一件短衫时,单佐流瞥见其中飘下一个白色物体,就把衣服丢下先到门边等着看清那东西是什么。
确定是一张折起来的纸,他才慢慢走回去把它拣起来。单佐流好奇地将它打开,是水生的字。
佐流,有缘的话,每年中秋我在木雅西端,河道变更处等你。
一时间,单佐流像是看不懂这在写什么,脑中第一个想问的,却是水生为什么要约在中秋。
他放下了那讯息,望着被他弄得一片狼籍的屋子,一转身,上了马向西而去。
他自前镇出木雅,顺着旧河道往上奔走。他第一次确信漠河的改变实在太大,木雅城镇已在遥远的后方,在左右是丘陵起伏不断,前方依然是平坦的草原。
随着右方丘陵的降缓,单佐流发现在午间阳光照射波光粼粼的漠河。此时离中秋还有三天,照水生所留之言,应是不会在这。但单佐流仍在四周不停探看。
找不到想见的人,单佐流反倒想着漠河为何会改道。可真的悬念的,还是那找不着的人,所以只是个念头略过脑中,进不了心里。
四处没水生的影子,也寻不着可能是他留下的痕迹,想起那凌乱的房子,单佐流任马慢慢往回走。
为什么是中秋?水生离开时,是去年小年夜之时,既然留言给他,却又为什么约在中秋?单佐流想不透水生的用意,但即使是中秋,单佐流还是错过一次的中秋后才找着它。是水生早就知道他没一年半载是走不开这痛吗?还是水生早料到,除非单直元说出口,否则他不会再踏进那间屋,不会碰触有关水生的一切?这何该是情是爱还是债,理不清也还不了。就等三天后,那个人怎么说。
中秋一早,常欣拉着单佐流先到单家祖坟上香。明知里头没有先人遗骨,常欣却丝毫不马虎地整理坟上杂草。
"怪不得。"常欣拍拍手上的土,望着山坡下的漠河。"木雅的人什么祭典,都在漠河边唱唱跳跳的。会打理这坟的,都是汉家姓。"
单佐流还没跟常欣提起水生的事。看着常欣,他心里总有种罪恶感油然而生。甚至数度让他考虑该不该去见水生。
常欣轻抚着单家的碑。
"佐流,我虽有点不安,但以后我死了,也让我同直元一般的去吧。反正一个人在这也是孤单。"
死生难测,单佐流说不出她可以长命百岁的贴心话,只道:"姨娘,这话还早着呢。"
"让你先记着。但你也别忘了,每年还是要到这来整理整理。别真的跟了水生就忘了咱们的自己的习惯。"
跟了水生?单佐流听了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苦笑。
回程的路上,单佐流数度犹豫,终究还是将水生的事说出口。
"姨娘,送你回家后,我先不陪你了。我去找......去等水生......"
常欣轻拍单佐流的背。
"没事的,你去吧。一定要把他带回来,今晚中秋,可该是一家团聚。"
单佐流再度策马奔驰在旧河道上,秋风一扫三日来不敢言的苦闷,这原本不算短的路程,也像是少了一半,就到了上回流连不已的地方。
会等多久,单佐流不在意,这回等不到还有下回。
发觉山丘上有个人影走下来,随着他的接近,单佐流心跳更是急促。虽然那人身上披着斗篷,看不清脸,但单佐流怎么会认错?即便是百人策马急弛而去,他也能自其中发觉他的身影。
单佐流一时间怔在马背上,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从未演练过见到水生时该对他说什么。
水生到他面前,抬起头,脸上满是笑意。
"想不到你骑马进步那么多。"看单佐流还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水生伸出手邀单佐流下马。单佐流握住水生的手,是真实的温度没错。
不等单佐流下马站稳,水生的手已抚上他右颊上的疤,而后印上一吻。
"怎么你看来过得轰轰烈烈的?"
另一手也解开单佐流束在脑后的头发,梳理间把他压近自己面前,热切地掠取他的唇。
让水生这么一挑弄,单佐流终于回复一些行动能力,待水生放开他的唇,他双手捧上水生的脸,暂时别让他再做什么。但一时间也只想到要问:"为什么约中秋?"
"中秋月圆人团圆,这不是你说的?"
这不是单佐流真的在意的问题,也不怎么理会水生说什么。单佐流双手捏住水生的脸往外拉,水生摇着头要甩开。
"会痛啦,佐流。"
"你还知道痛!一声不响离开这么久,没什么要先说的吗?"
"我一年半前就说啦,我每年中秋会等你。"
水生放开抱着单佐流的手,护着自己的双颊免得单佐流有捏过来。瞧他这孩子气的模样,单佐流的心头暖洋洋的,却莫名地想哭。
水生是一年半前就说了,他这三天才知道!
"你不怕我一辈子都没发现吗?"
"不管你有没有发现,至少可以再见你一面。"
"怎么说?"
"是你有别的可以寄托的人,你就会回到我家做告别,就会找到那留言。无论你的选择为何,一定会来见我一面。另外就是,你原谅我的不告而别。"说完,水生怯生生地看着单佐流问:"你现在是哪一种?"
虽然一年半未见到水生,单佐流看他故做期待又受伤的神情,就知道他对自己相当有自信。单佐流赌气地不看他,转身面对漠水。
"佐流......佐流?"水生见单佐流都没反应,态度也低下来。"是我不好,那样不告而别,可是我真的没机会能回木雅......但我决不是不念着你......也不是真的不在意你的感受......"
水生完全没提起单直元,单佐流心里切苦涩地落下泪。探到单佐流面前想看清他表情的水生,见他泪流满面,只是默默地握住他的手。
单佐流反握住水生的手,哭着说:"回去吧......水生......可以......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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