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黑马奔入木雅街道中,在铁斋家门前停下,马背上的人侧身下马。
"铁斋先生,我是佐流。我把赵县官定的通商草稿拿一份回来了,你与杨先生,黑维延大叔一起商量看看有什么不妥的。"
铁斋开门迎道:"呦呦,真是辛苦你了,还忙吗?进来坐坐。"
"不了,你们赶紧先把这事谈好吧,回给赵县官后,他得送一份到朝廷。这番奔波,还要花一段时间呢。"
"是是,那我们早点看看,好让你送回给赵县官。你若不忙别的事,能不能找黑维延来一趟?"
"没问题,我正要过去他那。我这就去。"。"
单佐流策马离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铁斋心里万分感慨。
那在汉人心中,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的长发,一年前曾经短到肩头,如今才到腋间,束在脑后随风飘荡,右颊上还多了一道破相的伤痕。
心里的伤不对外人道,但随又不知他的难过呢。
来到山涧谷地中,马贼虽不再出没,但这地方他们住惯了,只多建些夯土屋,从洞中出来而已,没想过搬到木雅镇上去。单佐流自一年前就常来这里,熟稔地走进黑维延屋里。
"黑大叔,你在吗?现在能不能到铁斋先生那里去。"
门没关,单佐流径自走进去,里头只有黑维延的大女儿捷西在。
"佐流啊,我阿爸去铁厂了,真有急事我帮你找人去叫他。"
单佐流知道铁厂的位置,这对一个汉人来说,已是羌族对他莫大的信任,但凭他一张汉人的脸还是进不去。
"那就劳烦捷西姐帮忙转告一声,请他到铁斋先生那,讨论与临川通商的事,木雅的农产,畜产不能自足,而依然不能与汉人交易。这通商说的是漠河对岸的畜产及湖盐,与河州的农产交易,以木雅为集散地。
在漠河未改道时,木雅也是两的交流中心,但因为姚浦的捣乱,官方来往对羌民极不公平,两地台面上是自然间停止所有交易。但人们都要过活,所以转为地下走私,这也是马贼以前做的事。
如今要把新制度建立起来,各方都费了许多工夫。等完成两地都有共识的条约,再来还要去制止行之多年的走私。
木雅这边很简单,只要马贼都收手,自然没有管道。
但汉族那边的人,尤其是之前获利极大的盐枭,两方都要提防他们的动作。
捷西在外头找到人,交待一番后,回到屋内。
"好了,你没事的话就留着陪我吧,佐流,真是多亏你。虽说那赵县官与木雅本有缘,但有你愿意这样无条件地替两地奔波,倒是省了不少事。"
单佐流欣然一笑,但正要谦逊一番前,捷茜又说:"这是听我爹说的,我可不懂这些事。你跟我客气,我可就尴尬了。坐下来喝点热的吧。"
单佐流没有拒绝。他与捷茜甚为投缘,一闲聊起来就是一个下午。
捷茜的未婚夫青树常为此吃味,不过捷茜可不好惹,一句:"你若是不把佐流当亲人,我也得考虑做不做你的妻子。"青树也只好乖乖忍受,捷茜会偶尔忘了与他的约会。
"你今天与青树哥没约会吧?"
"就算有,也把他放在外头,冻死他这混蛋。"
"又吵架了?不会又是因为我吧,那我可不敢再找青树哥了。"
捷茜装了三亚羊奶放在火炉上后,坐在炕床上,招手要单佐流过去。
"你别坐在那儿了,这炕下头生着火,可暖着呢。快过来。"
单佐流虽与捷茜好,但还是不敢逾矩,几次都是捷茜拉着他到炕床上坐下的。
"就说你别在意,这天冷时,我们一家大小都窝在这炕上的。没见这炕占了半个屋啦,别当成是你们汉人小姐的闺房。"
单佐流终究还是被带了过去,他坐下时,也自怀中拿出一个布包。
"哪,在城里见它漂亮,买回来送你。"
打开一看,是一支黄钢发簪,上头镶玉叶缀玻璃,精巧可爱,捷茜是爱不释手。
"青树有你一半体贴就好,你总是送礼送到我心坎里。"
"这话让青树哥知道,我可不好过了。"
壶上冒起烟,捷茜提起倒了一碗递给单佐流。
"这里头阿爸茎起酒,可别喝快。"
单佐流浅尝几口,奶香与酒香,又勾起他无法承受的过去。
他第一次尝到这种味道,是水生拿给他的。水生没说茎酒,他在山顶凉亭喝多睡着,让水生一路背下来。那时水生长得还没他高呢。
"你跟青树哥究竟又是吵什么?"
单佐流并不是那么喜好处理别人的感情问题,只是得赶紧说说话,别想过去。
"还不是他那迷糊的个性,别说了。"
也许是羊奶酒的气味,现在随便一件事都让单佐流想起水生。他第一回见到官贼抓人,就是青树的失误,小小的水生,受了许多伤。
经不起一而在再而三的回忆,单佐流放下碗,双手抱膝将脸藏住。
捷茜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没说什么,也不给与安慰。因为她不能,也无法代替水生,所以不去碰触单佐流现在的脆弱。
一年了,这一年,水生是在哪,过着怎样的生活呢?而他自己呢?当初他真的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但这一天又一天,不就过了一年?"佐流,你别这样,我求你爹别再逼你娶妻,你别再这样!你不好好过活,拿什么来等水生?"
常欣搂着坐在床沿,三天未进一米的单佐流。
这是水生向他承诺十五天后回来的那天起,第二十天。三天前青树带赵枢衡要的东西回来,却一句也不能向单佐流透露水生的下落,只不断说着他不知道水生怎么了,就莫名地消失踪影。
等不到水生,加以单直元提的亲事,单佐流一时间不想再去想任何事,就这么行尸走肉般地过了三天。
"姨娘,不是我不愿吃,只是想到水生不知在哪,我就算想吞也吞不下去。"
这时单直元推开单佐流房门,大步走进。语气平静却威严地说:"这下何家听说你傻了,所以亲事要再考虑,可称了你的心了吧!"
"佐流现在这样,你就别说这些了。"
单直元看了单佐流一眼,将衣袖愤然一挥,在他床对面的太师椅坐下。
"你倒是给我们说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模样。"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还不等单直元对单佐流这种态度发怒,常欣却先道:"佐流,你有点诚心!别这样对我们。"
第一次被常欣这样厉声劝告,单佐流更感委屈,自暴自弃地说:"因为我盼不到水生,等不到他实现承诺,没法与他一生相守!"
单佐流愈说到后头,情绪愈是激动,母子一场,常欣也没见过他这般,单直元就更不用说了。
但常欣还是心疼着单佐流,单直元就不同了。对他来说,单佐流与水生的感情事小,但单佐流这般自残,更令他动肝火。
"生你,养你,是让你这样践踏自己吗?"
单直元这话只是对单佐流说,但听在单佐流耳里,却当成是生气他与水生的情感。单佐流脑中一片混乱,事后回想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时是怎么决定做那种事。
"那还你。"单佐流推开常欣,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剪刀,就斩下左肩上的一把头发,常欣捣着嘴,惊吓得叫不出声,斗大的泪珠不断掉下。
单佐流让手上的长发飘散在地,要再割下右肩上的一段发,恍惚地说:"都还给你,你就别管我与水生的事......"
单直元上前掴了他左颊一掌,盛怒的力气让单佐流往一旁倒下,常欣赶忙跑到桌后看他。单佐流的头发又断一大段,剪刀也在右脸上画出一道深痕,鲜血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更显得艳红,另一颊也浮起鲜红的掌印。
单佐流浑然不觉痛,茫然地看着滴落在手上的热液,那时他还想,他的泪什么时候变红了呢。
"佐流,佐流......"
常欣慌忙地用自己的衣袖,去压住冒出的血,自己的眼泪也停不下。她不知道乖巧的单佐流怎么教会有这一面,也不知道一向不管单佐流的单直元,会这么对单佐流生气。
单直元浑身气得发抖,得撑着桌子才不会让自己也倒下,他指着单佐流说:"好小子啊,你......你就这么不愿让我们懂你,多问两句就这般叛逆?真要我们什么都不明白的,只能欢天喜地的把你给送出门成?总说我们敷衍你,你又对我们说了什么?"
这番话刚进单佐流耳里只是一个个的音,不能组织成有意义的话,慢慢地才将那几个字拼在一起,在脑中看着单直元所言为何。单佐流也才稍稍回复神智,听得进单直元接下来的话。
"你这辈子,才做了什么,才学了什么?连个像样的事说不出来,就只会一股傻的决绝,不只枉为人子,更枉为人!木雅这里的人,为了生存尊严而做的奋斗你没看过吗?你这一生又曾坚持过什么,可以在黄泉路上对你娘说,你不虚此生......"
单直元最后两句,是带着哽咽而出,单佐流一直冻在心里的泪,终于一股脑的宣泄出来。他们一直是相敬如宾的家人,太多事彼此以为都懂却都不懂,了解单直元不是瞧不起他,脸上的痛火辣起来,这断发,这伤,是他不成熟的代价。
对常欣来说,这实在太沉重,但对单佐流来说,值得。
捷茜放单佐流自个儿在炕上躺着,默默地坐在炕边喝着羊奶酒,很多时候,他们什么都没说,就这样过一下午。但捷茜从未把单佐流一人留在屋里。
捷茜放单佐流自个儿在炕上躺着,默默地坐在炕边喝着羊奶酒。很多时候,他们什么都没说,就这样过一下午。但捷茜从未把单佐流一人留在屋里。
捷茜家的门是敞开的,此时来的人还是有礼的敲了两下门。
"捷茜姐,我见外头那是佐流的马,他可在你这儿?"
这人名为贺雪,年纪与佐流一般大,也是之前战争后的孤儿,让黑维延一家养大。
黑维延一家子,除了他妻子与两个女儿,其他都是没有血缘的孤儿。单佐流听到这件事,心里奇怪水生怎么没被黑维延收养,反而在木雅后镇间一人过活。但他没问,他好久未曾自口中说出水生的名字。
单佐流听见有贺雪的声音,坐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脸,好让脸色好些。捷茜心里抱怨他怎么这么爱逞强,这也难怪他会对贺雪更有戒备,谁叫贺雪与水生对感情的率直如出一辙。捷茜能替单佐流挡多少是多少。
"佐流是在这,不过你要是没什么急事就让他休息休息,他刚从临川那边办完事回来。这天气又冻得不像话,可累着他了。"
屋内的光线不好,更显单佐流的脸色不佳,贺雪刚在门外犹豫要不要进来时,也听见里头有说话声,更相信捷茜的话。
"那我不吵了,佐流,你就好好休息吧。"
单佐流勉强地微笑致意,但刚刚想起的往事让他的笑称不上好看,贺雪并没再多关心,很干脆地离开。
捷茜看他走后,上前把门阖上,没说什么地,又坐回炕边的老位子上。单佐流也放松倒了回去。
"伤脑筋吗?"捷茜冷不防地说了一句,惹得单佐流苦笑连连。
"真能让我伤脑筋就好了,我根本没心思能在他身上......"
"那也难怪他老说些不中听的话,也只有那样你才会理会他,即使是对他生气,倒也是一种不同对常人的情绪。"
那些不中听的话,指的是水生。无论是他销声匿迹的原因,亦或是单佐流对水生的等候,贺雪是唯一敢在单佐流面前批评的人。
虽说这是出自贺雪喜欢单佐流的感情,但这般挖出别人的痛,再加以温柔弥补的方式,目前对单佐流都没有效果。但贺雪没有放弃的意思,惹得单佐流无时不想避着他。
单佐流没再说些什么,捷茜觉得有好沉的哀伤,却连叹口气都做不到。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又过了一个下午。
傍晚前,单佐流回到阔别五日的家中。单佐流帮着木雅做事后,经常临川。木雅,马贼旧地到处跑。而回到木雅竟然不是先到家中,常欣没有不满,依然殷切地招呼单佐流。
"我听铁斋先生说了,你与枢衡手脚真快。大家还在忙过年过节的,你们倒操心到更久以后了。"
单佐流没在家中帮闲差后,家里的情形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偶尔。常欣会在半夜到他房间巡视,替他盖好被。每回都是轻抚他脸上的疤痕后,无声轻泣离去。
"希望不会扫了他们过节的兴致。我接着也没事,就等两天后的元宵了。枢衡要请我们过去,不过他大哥似乎也会到。"
单佐流说得平心静气的,无论常欣怎么反应他都能理解,接受。毕竟他痛的这一回,让他没再那么不懂情的折磨。
常欣停了手上添饭的动作,眼神是黯淡,却又平静无谓。
"没关系的,终究是过日子......大家过快快乐乐的,不去才是有什么疙瘩,可扫兴了。那些都过去了。"
"是啊,终究是过日子......"
单佐流也被常欣染上说这句话的习惯。以前他听常欣说,只觉得是她的无奈太深,现在听来,每回都有不同的感触,这是个平凡的希望,与渴求。捷茜说他不懂他这心思,单佐流知识笑而不答。
外头单直元刚进门,见到单佐流在,便笑着迎道:"你可回来了,还以为你会在临川留到元宵呢。"
这在一年前是从没出现过的景象,以往单直元回到家,不曾对单佐流这般殷切。也许因为他开始在家中来来去去,见的面少,也许是因为单直元认同他现在为木雅所做的事。
"刚刚才与姨娘在说呢,元宵那晚枢衡请我们过去,与他们兄弟叙叙。"
听到是兄弟,单直元关心地看着常欣,常欣颔首微笑,他也不再多说。
"那好,是许久未见了。"
一家三口融洽地吃饭,似是未曾有过任何冲突的美满,但这里头有多少的痛,常欣只要看着单佐流的头发与脸上的疤,就忘不了那晚的一切,只是那晚冲突最烈的两个男人,都像没事般地,再也没提过那件事,就连是否在偶然间想起的神情,部落下人常欣眼中,她也不好去再提起那件事。
知识有时看着单佐流神似水生的动作,常欣几次都快放声大哭起来。他与水生自幼相处,一些习惯被影响是很自然的事,但经过这些事的折腾,看来不免心酸。
灯会上是热闹非凡,羌族人虽不懂这习俗,但凑着热闹总是开心,赵家与单家的酒席中,酒过三巡后单佐流则告退,一些人对他的短发及伤疤关心,议论纷纷虽使他不那么尽兴,但离席是与捷茜有约。
单佐流稍微迟了一点到约定的地方,见到捷茜她身边还有青树及贺雪,一人见到他表情有些复杂,一人却是相当高兴。
捷茜则是一副"我奈何不了他们"的神情,单佐流陪笑说:"人多一起逛更热闹。抱歉让你们等了一会儿,我们走吧。"
青树会来早在他预料中,但贺雪就让他难应付了。所以他只好对不起青树,与捷茜走得近些,尽量避开贺雪。
青树自然知道单佐流的用意,只好勉为其难地与贺雪走在一块。因为他对单佐流说不出水生的下落。心中也有愧。
但毕竟是小俩口,几番言语间就把两人拉回一块,还是成了单佐流与贺雪并肩的情形。虽然捷茜偶尔会回过头来与单佐流说话,但情人间的斗嘴他可插不进去,望着捷茜与青树的眼神,满是怀念。
贺雪今天倒是识相,也许是不想扫大家的兴,没怎么提及单佐流一直不愿想起的事。
他是在两个月前,不知水生与单佐流的事,对单佐流表白过,之后问青树,才知道水生与单佐流有过的一段,但他不希望见单佐流为一个不知身在何地的人伤神,却也因进不了单佐流心中而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