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吃了一惊,后面的几个字硬生生被吞回嘴里。
太阳还在地平线上,光线不甚明亮。还没看清楚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花,几道白光闪过,然后手脚被捆住的地方几乎同时的一声轻响,绳子应声而断。
睁大了眼睛再看时,靖扬站在床边收剑归鞘,对我微微一笑。
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确认无误之后,立刻扑过去——踢打。
靖扬搂著我,轻轻揉著我的手脚被勒肿磨破的部位,任我对他动手动脚。
唉,反正他也知道他皮厚,随便我怎么打他也没事。
打了几拳,踢了几脚,突然觉得没意思,动作就停下来了。靖扬趁势把我抱起来,说,「闭上眼睛。」
我偏把眼睛睁得老大。
他也随便我,瞥了眼周围方位,运起身形,一提气,轻飘飘的就掠上了几丈高的朱红宫墙。
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隐身在琉璃瓦的阴影里,眼看著下面无数手执明晃晃枪尖的皇宫侍卫从脚下走过,我突然发觉这个皇宫建筑的有多么阴险了。
成千上百条路,全部建成笔直的,无论你在哪里都没有遮挡,只要那些侍卫跟你在同一条路上撞见,隔了几百丈就能发现你。
唉唉,忍不住为我们今天的运气担忧起来。
靖扬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安,凑近到耳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不要担心。」
我疑惑的望望他,他回了个安慰的微笑,弯下身,轻轻啄了啄我的唇。
不知道为什么,看了他那笃定的笑容,顿时就觉得刚才心里的不安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点点头,表示了解。
再低下头,盯著又有几排侍卫从脚下走过,和之前的那排换班,迈著整齐的步伐渐渐向远处走去。
耐心的观察了一阵他们的动向,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盯了靖扬一眼。
是错觉吗?刚才他那个笑容……感觉挺好看的。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渐渐的往头顶上去了。
我们藏身的地方相应往后挪了几尺,始终笼罩在琉璃瓦的阴影里。
看看天色,又看看下面暂时没有人经过,我小声的开口,「他们还没有发现我失踪了?」
「应该没有。J靖扬回答说,「我派了人手守在和宁宫附近,把过路来往的人全部制住,不让走漏了行踪。」
「嗯。」我想想又说,「但我们还是快点的好。早朝没多久就会散了,说不定陛下散朝之后就会到和宁宫去。他身边很多侍卫高手,而且他自己的武功也很好的,只怕制不住。」
靖扬笑了笑,「不妨事的。我们这就能走了」
指著远方行进过来的侍卫,他低声道,「你发现没有,他们是一个时辰换四班。」
「发现了。」我接著说,「第一班沿著东、南、西、北这样的方向巡逻,第二班正好倒过来。第一班和第三班接班,第二班和第四班接班。」
靖扬有些惊奇的看了我一眼,「你怎么察觉的?我派了人观察了整整一夜才找到的规律。」
「切,」我不屑的道,「奇门遁甲的入门招数而已。从家里那堆破书看来的。」
「啊,想起来了。是不是那次撬了藏经楼的锁偷来的那十几本古书?」
「是啊。」说起来我就无比的委屈。「就因为偷了那堆破书看,还被老爹家法了,骂我是不务正业。」
「……之所以被侯爷家法处置,那是因为你的心思都用来撬锁了,结果十天都背不出洛神赋的缘故吧?」
「……靖扬,你真讨厌。」
「是。」
「下面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说话。」
「是。」
「啊,他们走过去了,我们是不是该下去了?」
「唔……」靖扬果然不说话了,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抱起我,像一片树叶似的飘下宫墙。
只要找到换班的规律,就能寻找到那刹那即过的短暂空隙。
现在我们做的,就在这段短暂的空隙期间,迅速的穿过所有的必经之路,离开皇宫。
当然,以本小侯爷的身分,这样的举动叫做撤离,绝对不是逃离。
一路上都很平稳。有几次时机算得差了点儿,幸亏靖扬警觉的快,借著附近的假山或者灌木丛遮掩身形,总算有惊无险。
最庆幸的是,从侍卫们的表情来看,刚刚晋封的夏侯大学士从和宁宫外失踪这件事还没有被发现——也就是说,今天早朝想必是讨论热烈,承宁到现在都没下朝。
看看天色,差不多快要午时了吧,我们过了七十八个路口,穿过八十七条路,终于从最里面的和宁宫撤离到了皇宫周边。
看看周围,我暗自松了口气。这里的侍卫巡逻比里面要松多了,而且明黄的宫墙就在几十丈外,一眼就能看得到。
以靖扬的轻功,大概几个起纵就到了吧,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宫墙翻出去
「哎,对了。那个宫墙虽然有二十丈高,不过你没问题吧?」我目测著宫墙的高度,随口问道。
靖扬皱了皱眉头,回答道,「有问题。」
「啊?」我吃了一惊,「你的意思该不会说你翻不过去吧?你的武功不是南疆第一吗?」
「二十丈的墙,就算武功天下第一也翻不过去。」
「……那你怎么进来的?」
「打昏一个侍卫,把衣服剥下来,伪装混回来的?」
「那我们现在怎么出去?」
「当然是打昏两个侍卫,把衣服剥下来,伪装混出去了。」
「……」
「请小侯爷找个地方躲一下,属下这就去了。」
「嗯,好。」
过了片刻,我找了处灌木丛躲在里面,看著靖扬的身影像一缕轻烟似的隐身在阴影处,悄然跟在一队巡值的侍卫最后面,然后无声无息的一记手刀劈在最后面那个侍卫的脖子上。
那个侍卫立刻哼也不哼的倒了下去。前面的人根本没有察觉。
然后靖扬迅速的把那个可怜的侍卫拖进灌木丛里,几下把外衣剥下来递给我。
没多久,另外一队巡逻的侍卫从反方向过来。
靖扬还是跟在后面,把最后那个侍卫打昏,神不知鬼不觉的拖进灌木丛里面来。
「小侯爷,快点穿戴。」靖扬低声催促著。
「再等等,这件衣服我穿了很大耶。」我甩了甩过长的袖子,又努力卷了卷肥大的裤管。真难看……
「这样吧。」靖扬过来,迅速的把袖子口往上挽了几道,又把衣服下摆扯了扯,把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弄得齐整些了,往后退了两步,满意的点点头道,「可以了。」
想到很快就能出去了,我很高兴的笑了笑,从灌木丛里站起来,摆足了侍卫的架势就要往外走,迈出去的脚步却突然僵在半空中。
「怎么了?」对面的靖扬问了一句,感觉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猛然回身—正对著我的方向,身穿龙袍的承宁站在十丈开外,正冷冷的盯著这里。
第八章
「你是谁?」
承宁注视著靖扬,神色如冰。
大群的侍卫呈半圆形散开在承宁身后,为了不让我们发现,距离隔得相当遥远。
看清他们手上的武器时,我吓了一大跳。
——几十丈外,无数侍卫张开弓箭,明晃晃的箭尖正对著我和靖扬。
天啊,乱箭齐发,武功再高的人,只怕也会射成刺猬了……
难道本小侯爷今天就要把命丢在这里?!
我委屈极了,不就是撤离未遂吗,弄得这么大张旗鼓的,至于吗?
「承宁~~」
张了张口,刚叫出他的名字,承宁脸色一冷,「大胆!」
他竟然看也不看我一眼,对著靖扬第二次问道,「你是谁!」
靖扬望了望我,上前几步行礼道,「臣靖扬,是小侯爷的贴身侍卫,见过陛下。」
承宁打量了他几眼,嘴唇紧紧的抿起,面无表情。
「原来你就是靖扬。」
「承……不,陛下。」我往前走了一步,叫道,「你把人撤了好不好,那么多的弓箭对著我们,万一谁的手不小心抖了抖,不是就……」
「小心!」
靖扬突然抢上来一把拉住我,往后急速退了几步。
这时候我才听到破空声响。
就在原来站立的脚印边缘,一枝羽箭插在地上,羽尾还在半空中晃个不停。
我惊得脸上失去血色,难以置信的望著对面的承宁。
他……不会是真的要杀我吧……
承宁的眼睛里闪过激烈的光芒,对著地上那羽箭看了很久,突然抬头,笔直的视线盯著我。
「要不是朕不放心,中途派人去和宁宫看了看,只怕等朕下朝,你们早就顺利溜出宫去了吧。——夏侯晓辰,朕真心待你,你居然欺瞒朕。」
哪里欺瞒了?
我更委屈的说,「臣不敢欺瞒陛下。」
他冷笑一声,指著靖扬道,「你们明明暗中策划逃离,却把朕蒙在鼓里。哼,现在想起来,昨夜你想必也是故意激怒朕,和宁宫整夜灯火通明,以此告知同党你的方位,然后才给了你们今日逃离的可乘之机。对不对?」
我差点听傻了。
明明靖扬早就找到我在什么地方了,我根本不用「告知同党我的方位」嘛。
再说了,本小侯爷又不是有毛病,故意激怒你,还不是我倒霉?
真是的,陛下就喜欢误会人。
我还想上前分辩几句,脚步往前动了动,靖扬立刻警觉的伸手拉住我,把我拉在他的身后。
「小侯爷,当心。」
「嗯,好。」
我随口应了声,又拉了拉他的袖子,「你也当心。」
不经意的看到对面,视线却猛地和承宁的眼神撞在一起。
那种复杂的眼神……还有那样的表情……
宝石般明亮的眼睛久久的注视著我,逐渐蕴了水光,就像那日楚江的渺茫烟波一般,渐渐的,无可遏制的波动起来。
是痛苦……还有……伤心吗……
「承宁……」
不知不觉的,他的名字脱口而出。
承宁突然用力的咬了咬下唇,深吸口气,声音清清冷冷,「好一个不敢欺瞒。」
他蓦然冷笑道,「夏侯晓辰,朕问你,前天夜里你曾经对朕说起过什么?」
前天夜里?
我努力的想了想,「说起过……好多东西呀。」
「……」承宁的脸色非常的难看,比昨天夜里惹他生气的时候还要难看了。
我努力的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不自觉的去瞅靖扬。
每次在学馆里忘了功课的时候,眼看著先生快要发怒了,我就会悄悄去问靖扬的。
反正他什么都知道。
而且那天夜里他不是就在和宁宫吗?
靖扬果然知道。
他附耳过来,低声道,「陛下问的,是当日你说喜欢谁的那句话。」
啊,被他这么提醒,我顿时恍然大悟,想起来了。
「对啊,那天夜里,我好像确实对陛下说过,喜欢老爹,娘亲,还有……」
「够了!」承宁突然语气激烈的打断我的话,
「你的谎话,朕不想再听第二遍!」
我呆呆的望著他。
我没有说谎,我是很喜欢承宁啊,那个在楚江的小舟上穿了一身白衣飘逸绝尘的承宁,那个见面就踢我一脚的坏脾气的承宁,那个在月下踏波而来的承宁……
但我喜欢的,是承宁,不是眼前的陛下……
「来人啊。」承宁在对面咬了咬牙,狠狠的道,「开弓,准备!」
一声令下,上百的侍卫顿时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密密麻麻的在我们对面几丈处呈扇型张开,站成三排。最前面那排蹲下,中间那排半蹲,最后面那排站直身体,对准我们弯弓搭箭。
我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这是——两军作战时弓箭手的阵型耶!
南北两疆几百年没打仗了,这些阵型还是在兵法书上看到的,没想到今天居然能亲眼见到,这趟北疆真的没白来……
「小侯爷!」
靖扬气恼的喝了一声,又把我往后拉,「这个时候还走神?退到我后面去。」
「不用了吧?」我指指对面,「靖扬,反正退到哪里我都一样会变成刺猬的。」
「……」冷冷的眼神扫过来。
我不自觉的缩了缩肩膀,乖乖的退到他身后去。
过了片刻,盯著前方的高大背影,我突然反应过来……
耶?靖扬居然瞪我?
他居然敢瞪我??
长这么大,一向只有我瞪他,反过来还没有过呢!
不过那一眼好有气魄——不对,应该说好凶啊——
「陛下。」靖扬对承宁拱了拱手,下面的礼节都省了,不卑不亢的道,「南疆自治,大小政务向来由历代定南侯摄理。小侯爷是先皇钦定的下代定南侯,南疆的世子,还是陛下为太子时亲自去观的礼。况且现任定南侯爷膝下只有小侯爷一子,如果小侯爷不幸陨殁在北疆,侯爷愤怒之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事关社稷,请陛下三思。」
「好大的胆子。你这是拿江山社稷来要挟朕了?」
承宁冷笑一声,「如果朕偏偏就要把你们留在北疆呢?」
靖扬不出声,却抬起头望向天边,神色悠悠,不知道在看什么。
等待了片刻,承宁的眉峰微微拢起,扫过来的视线像刀子似的,锋利异常。
「朕就是要把你们留在北疆。你们又能如何?」
靖扬的眼睛从远处挪开,对承宁微微一笑,
「如果陛下执意如此的话,那么臣等……也只能强行离开了!」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靖扬的手臂已经伸过来揽住我的肩膀,稍微用力,整个人顿时被他夹著带起来,像阵风一样迅疾绝伦的向著对面的大批人群直冲过去!
「等等!慢点!哇~~」
「啊~~」
一连串的惨叫声响起来。是谁叫得那么惨,把本小侯爷的声音都盖住了?
透过靖扬手臂的缝隙,我忍不住回头去看,吃惊的发现原本站成三排的侍卫现在乱成一团,居然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来,乱糟糟的早就看不出阵型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问问靖扬,不过看他现在这么忙,也不好意思开口。
往左边闪,避过那一刀。靖扬随手劈在执刀侍卫的脖子上,又打昏一个。
职守宫门的侍卫都被这里的打斗吸引过来了,忙不迭的前来救驾。
但他们哪里是靖扬的对手,没有谁能走得过一招。
这样倒也好,侍卫全部过来,就没有人守宫门了。我们这下闯出去可就比原来想象还要更简单了——
「守宫门的侍卫原地待命!关上大门!」
承宁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大喝道。
我的心里咯卡一下。糟糕。
果然,圣旨令下,原先都往这里过来的侍卫又纷纷沿著原路回去。
「这样不行。」
靖扬转身踢倒一个,道,「小侯爷,搂紧我。」
「啊,好。」我双手紧紧的抱住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