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因为行刺之事,朝廷派兵把顾府围了个结实,子信则悄悄把我接到另一个隐秘的园子里,吩咐说最近情势特殊,要我住在这儿,无乱发生什麽也不要踏出院门一步。之後他因为要在朝堂上接待北邺和西岷递交国书的来使,便欲匆匆上马离开。
“子信,等等别走”,我拽著他的襴袖。
“呆在这儿,过些日子等事情解决完了,我就回来。”他转过头说。
“……你能陪陪我麽?就今晚”,我有些无奈地请求。
“今日寅时,朝廷有大典。”
“我做了个噩梦,我知道日有所睹、夜有所梦,我是因为那碗药然後才想起那双脚,但是我弄不明白,为什麽我看到的尸体没有头……我害怕!子信你知道吗?梦里面温裕没有……”
他忽然打断我的话:“於旻远,想必你已过了弱冠之年了吧。”
我抬起头,却看见子信脸色发白,眸子里泛著层薄冰,直直盯著我。他牵著缰绳的手指慢慢攥起来,似乎在颤抖。
他平日里性子是阴冷了些,但是对我还不至於这样。可今天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那句话,确是招了他的忌讳。
我有些急了,扯著他想解释:“你以为我在怕什麽啊?你杀了温裕,我是怕你遭报应。”
“於旻远,在此非常之际、国事阢陧、朝廷百事丛脞,你能不能不要再提你那荒谬的梦境和先帝的名讳!”
我愣了一下,然後松开手说:“你先去忙,我等你回来。”
“你得的是疫症,会传染。”这是他临出门前的最後一句话,“在你好之前,我都不会再来了。”
近身伺候的人换成了小狗子和马大麻子,外院则是些带刀的士兵。我一日日百无聊赖地呆在内院,总对那晚的事觉得疑惑。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麽,为什麽子信要把我藏在这里,之後他又为什麽一直不肯露面?
只是拌了几句嘴,他真的生气了?
我有点後悔。谁不知道在宫变的第二天,南津关外北邺的驻兵便已悄然而至,可至今却按兵不动。不晓得是上次的大败使邵愆心存疑嫉还是另有它因,一份冠冕堂皇的国书却大大方方地送抵至京师。朝廷上下所有人都在看著子信,也许我是不该在这个时候烦他,也许按他所说,等我好了,他就会立刻来见我了。
这天晌午,小狗子一身灰衣打扮,捧著碗茵陈干姜粥毕恭毕敬地进来说:“小於哥,吃吧。”
我靠在院里的藤椅上,懒懒地冲给他招手说:“你端近点儿。”
他往前迈了两步。
“我才不吃你的剩饭呢!”
他大吃一惊:“你怎麽知道是我吃过的?!”
我指著碗边儿:“你看看漂著的油花儿,在碗壁上都留著印呢,矮下去了那麽一大截,不是你偷吃了又会是什麽?你个臭小子!”
他恍然大悟,低头看碗:“下次偷腥,我就用袖子把碗沿的油给擦喽,让谁也瞧不出来。”
我跳起来趿拉著鞋追他,吓唬似的抬手要打:“没规矩的东西,看我不敲断你那双偷鸡摸狗的手。这是药!你知道吗?也不怕吃烂了你的嘴,吃坏了肠子。”
他端著碗滚烫的粥躲来闪去、又蹦又跳:“吃不坏的,我心里清楚。”
“你怎麽知道?”我揪著他那扇大耳朵问。
“哎呦呦!疼死我啦,小於哥你轻著点儿……如今只有我肯和你耍,你不感激还打我。在一个碗里讨吃食,那才是兄弟所为。城里现下疫症已经死了不少人了,谁还敢和患疫症的人亲近……”
我脱了鞋砸向他的脑袋:“滚!有本事你们都滚!!!”
他嬉皮笑脸地捡起布鞋,一步一挪地挨过来跪下:“您是主子,咱是奴才,小狗子知道错了。主子宽宏大量,饶了小狗子吧。”
我用脚勾著鞋坐回去,话里带话地挤兑他:“你不是挺有本事麽,现在跟著你崔大哥有了军籍,一个个都是带刀的爷们,还用把我放在眼里?怕我传染给你们,你们走啊,以後甭跟著我了。”
他的手被刚才溅出来的鸡汤烫得红红的,用手背不停地在衣服上乱擦。眼睛瞟著地,为自己开脱:“小於哥别这麽说,我是跟著你出来的。怎麽著都是你的人,根本不像外面的那些家夥只听顾大人的。我才不怕什麽传染呢!你的病早好了,只不过他们不让人告诉你。”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吃了一惊,问:“你蒙我呢吧,他们怎麽敢?”
“有什麽不敢的,他们都听顾大人的。是顾大人吩咐,不让告诉你你已经好了。他还给外面当兵的说,不能放你出去呢。那天我起夜撒尿,懒得去茅厕就在後墙根解决,他们的话我全听见了……”
这究竟是怎麽回事?子信他到底是为了防著刺客,还是为了防著我?
我问小狗子:“你还知道些什麽?”
小狗子看我神态不对,缩了下脖子,哼哼道:“没了,就知道这些。”
我噌地站起来喊:“来人,备马!”
我从马大麻子的手里夺过缰绳,正在给马钉掌的他叫唤:“使不得东家,这驹子的掌还没钉完,上路是要伤著牲口的。”
我翻身上马,冲著拦我的几个兵丁说:“把你们的刀抽出来呀,只要砍倒了我,我今儿就不出去。”
那些人显然不敢这麽做,於是我的马仰起蹄子冲出了院门,绝尘而去。
城里早已恢复了昔日的繁华,人群熙熙攘攘,再加上这马蹄子吃痛,一瘸一拐的,我只得松了缰绳让马放慢了步子。身边挤满了慢了卖糯米小饼的、卖油木木屐的、抽书的、摆卦的、耍猴的、吹糖人的、插著草标卖孩子的、还有劈头就要钱的……比劈头要钱好点儿,是敲著牛扇骨讨饭的。骨头敲得叮当响,花子嘴里吐出一溜溜的吉祥话。两个棺材铺的夥计抬著口柳皮棺材,跟著他们的掌柜的满脸喜气地在人群里晃荡。
越陌度阡 第三十八章(下)
越陌度阡 38(下)
在南邗,有两种手艺人能够混得风生水起,那就是造桥的石匠和打棺材的木匠。这里的百姓早已习惯了出门撑船,下雨撑伞的日子。要说哪一年遇到了灾荒瘟疫,那又属开棺材铺的喜气洋洋。 据说这方位掌柜的,进城时还只是个穿著短帮的乡下人,可生意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岁里格外兴隆。不下十年就成了京师商号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宅子里养著十几个夥计,三十几个徒弟。
方掌柜的头顶一方折了一角的凉缁巾,褙褡上绣著宝像花,左肩上挂个褡膊,身後跟著两个夥计。那两个夥计把一船棺材摇得像出嫁新娘子的花轿,只把路堵了个严实。
我肚子里压著火儿,被他们挡在後面,跺著脚喊:“让开,让开!”
方掌柜扭脸瞧我,呲著牙道:“这位哥儿,天上天下,还没见过让寿材让路的,我要是给您让开,只怕您反倒讨了不吉利。”
“我看你是诚心堵在这路当间!”我牵著马说。
“送寿材就是这麽个送法。尤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更要照顾的妥帖。咱今天送的这口棺材,那是大内总管陆公公吩咐订的,沿著街面走,是为这棺材的主人延寿。再者说,别说是陆公公或顾大人府上那最名贵、最牢靠、最沈的四块柏木挂著黄缎里子的“四独棺”,就算是供穷人使的柳木薄皮棺、供没成亲即死了的大闺女使的齐头棺、供未束发就夭折了的芽子使的铁木匣子,哪怕是块二寸板,在路上谁见了谁也得侧著身子让三分。这是几十年的规矩。”
在我看来,他所谓的规矩只不过是百姓们对於未知死亡的忌讳,更多了几分虚张声势。
“方掌柜敛了死人钱,自然财大气粗,站在路当间就好比是口好棺材。自己一身晦气,反倒成了精儿,没人招惹还喜不自禁,伸著脖子打鸣。”我的话引来路边看热闹的人一阵哄笑,“怎麽不见你雇几个响器,一路上吹吹打打,更是耀武扬威,这才热闹。”
“你懂什麽!但凡是给活人定的棺材,那是为了延寿,静悄悄的走上路,别让阎王小鬼眼馋。只有给出殡的,那才要响器震天吼,送著亡灵渡那永不回头的三涂川。”
我和他正吵得不可开交,一位头戴!缨帽,脚穿乌缎靴,身著元纱皂!的人不耐烦地挤了进来。一张口就骂:“方大育,你奶奶的,你把棺材送到哪儿啦!非要二爷我亲自请,才请的动你个娼妇养的货!”
刚才还一脸傲气的棺材铺老板,淌著满脸油汗作揖打恭地给来人赔不是:“怎敢劳二爷的驾。耽误了,这不遇上个不长眼的给耽误了嘛。”
我转脸一看,声势震天的这位却是雅陆居里给陆统拎虎子的那位管家二爷。虽说换了衣裳。可他依旧脸黑的干净,牙黄的健康。出了宅子,果然看著不像奴才,倒真像个爷了。
方大育指著我告状,没料到二爷看见我,大吃一惊,连棺材也不要了拉著我就往人群外钻。方大育喊:“二爷,这上好的寿材……”
二爷头也不回:“按规矩进府里头领赏,我现下没空招呼!”
乌棚巷子转几转,绕到了一家胡肆後面。管家二爷四顾无人,这才又是磕头又是作揖,一口一个“左大人安好。”
怎麽跟他主子一个毛病!我费了好大劲儿把他揪起来,一字一顿地看著他的小眼睛说:“记著,在下於旻远,并非左匀翊。”
说完这话,他噗通一声又跪下了:“使不得,这时候可置不得气,不吉利!不吉利啊……”
他这有一句每一句的,说的我云里雾里,心理面打了浆糊。还未等我开口问,他却为表忠心,倒豆子一样絮叨个没完:“小奴还以为您跟著顾大人离京会盟去了,真没想到,您竟然还留在京里。不过您是顾大人的心腹,是得帮他在京里照应著,小奴也知道顾大人不放心,但是陆公公对顾大人,那可是赤胆忠心,绝无他意。无论此次三殿会盟结果如何,陆公公和小奴都是站在顾大人一边儿的……”
我牵著缰绳的手不由地滑脱了,子信……早就离开了京师。可他为什麽完全没有向我提起?瞒!他一定是向我瞒著什麽,江山未稳,此时离京必有他意。
管家二爷扯著我的袖子,哈著腰凑过来:“……陆公公按著顾大人的吩咐,把南宫别苑的窗户全都封死了,宫门上也落了锁,锁眼都用滚铅灌实了,每日的吃食,只叫小顺用篮子吊进去,温恪就算是插了通天翅,也飞不出来!”
我笑,看来子信对我还是不错,起码比囚禁皇帝要宽仁的多。三殿会盟?北邺、西岷、南邗相聚一首,难怪南邗几乎要改朝换代,虎视眈眈的另外两国却能按兵不动。兵变之前,子信怕早已和布隽、邵愆谈好了买卖。
一只狗忽然从屋脊上跳了下来,陆府上的管家二爷被吓了一跳,脑袋几乎缩进肩胛骨。
骨瘦嶙峋的老狗弓著背,背上的死毛尚未褪尽,看著像通体生了癞疮。一道阴沈沈的目光扫向我们,我的马驹毫不示弱,从鼻孔喷出白色的沫子,抬起还没钉掌的蹄子晃著脑袋。
管家二爷面对同类显得分外窝囊,腿肚子转筋想要撒丫子逃跑。
我松开手里的缰绳,小马驹子甩蹄子要去踹狗,狡黠的老狗一溜烟没了踪影。
管家二爷的肝胆,像黄雀一样从他张著的嘴巴吸溜回了肚子,回了魂儿後,这才忙陪著笑脸。表完了忠心,犹豫一下,觉得机会难得又开始拽别人的後腿:“内廷里有我家主子给看著,绝出不了差错。可这外廷……大人可要防著点卫千秋,御史府上据说藏著些不该在京师露面的人……”
没等他把状告完,胡肆的後巷里一个晚起的女子,端著个缺了口的木盆来倒污水。她一盆水像泼晦气一样铺地而出,谁知刚才还十分寂静的後巷立刻一阵骚乱。女人尖利的叫骂声像刀刃一样切割著空气和阳光。
子信,你急著去见谁?我本就是污的,泼出去了也不甚可惜。可你泼出去的是水,我泼出去的却是一腔子血啊。
是谁帮你独揽大权,脚踏腾龙?恐怕不是那个在大殿上不知好歹、出卖朋友为博你欢心的於旻远,而是能让北邺大军与你歃血结盟、倒戈相向的左匀翊吧。
於旻远,无论在世人眼里还是在你心中,无非是沐猴而冠、跳梁的小丑罢了。
“泼蹄子,谁让你在这儿泼水!”一个穿著绿抱肚的女子,披散著头发从天而降。她那两根肥藕般的胳膊挥舞著,显得怒气冲冲。
“老娘喜欢泼在这里,又没冲了你家的祖坟害的你守寡,你叫唤什麽!”那个拎著破木盆的女人立刻以牙还牙。
这两个女人的出现,意味著刚才管家二爷的话语并不像他原先设想的那样,会不为人知。因为我在惊慌失措的二爷脸上,发现了他看见这两个活人的时候,比看见那只疯狗更加惶恐的神情。
訾议御史、囚禁新君……哪一条是见的人的?哼,做了这种事,恐怕算上九族,都不够屠戮。
可那两个女人完全不在意从二爷嘴里吐出的军国大事,违逆弑君的言论。她们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在那盆已经渗入地下的污水上。於是她俩在我们身边,开始了无休止的撕扯。一个举著木盆,一个挥著手臂。一个女人在另一个女人脸上抓了一把,另一个女人则在一个的胸膛捅了一拳,然後两人都倒退几步,对视良久。突然间她们像两只斗鸡一般踊跃地向对方冲去。她们的身体像沄江大潮时水中的梭舟一样起起伏伏。手臂挥舞、乳房横飞,唾沫星子像一群群蝗虫。她们互相扯著头发,俩旗鼓相当,势均力敌,难分难解,转来转去。
小马驹对此场面兴致大发,嘶鸣不已。
管家二爷像个哑巴一样,看著後巷冒出来看热闹的众人,抖得像筛糠。
我牵过马,朝他推了个平揖,转身缓缓地走向明亮的巷口。不用赶去顾府了,子信根本不在那里。
越陌度阡 第三十九章(上)
越陌度阡 第三十九章(上)
阴雨过後的第三天,路面依然潮湿,白色蒸汽腾腾升集,漫山遍岭的滇青桫被白气缭绕,满身的仙风道骨。
白日斜射,青天如涧。
我的马走在一队骡帮前面,身後是叮叮当当的铜铃声。
蛤蟆躲在稻秧根下,狐狸蹲在幽暗的洞里,几株五瓣紫雏菊挣播著从马蹄下擎起湿漉漉的头。月旬的大雨使子信很难按期到达泸州,如果我跟著这队贩运灯芯草的马帮赶过去,或许能解开心里的谜。
我与他之间,总该说清楚。
我承认我很自私,但我同时又很贪恋那份温柔。这一路上我反反复复地想:或许迫不得已时,我不介意同别人分享他那份残余的爱恋。更何况──那个人是左匀翊。人生苦短,有时候有些东西……是该放低了身份、或者说放弃了自尊,去争取。
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河,河水湍急。原本搭在河中央的几条木头,被前几日的山洪冲得七零八落。河水卷著原木,翻出白色的浪花。
一匹匹骡马看著并不宽的小河犯了怵,撑著鼻孔翻出白牙,仰起颈子不肯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