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它旁边那家裁缝铺子。
那铺子已经关了门,可是却没有熄灯。门口高高挂着两盏灯笼,外面裹着青纱罩子,罩上描绘了两
只五彩火凤,再抬头朝街巷两侧望去,东头一家民宅前也挂了两盏青纱灯。距离隔得有些远,看不清灯
上绘了什么,粗略看去,形状大小都与近前这两盏一般无二。
商别离心下正疑惑揣摩着,身后却有人道:「这位爷,站在门外吹风,小心受了风寒,不如进去说
话。您既来到此处,想必也知我们『天下皆收』乃是无所不收。」
商别离回过头,只见那生了一张俊俏娃娃脸的当铺伙计,正对着他笑得好不光华灿烂!
「进去里面说话也好。」他点了点头,直接跟随在那伙计身后,绕过柜台,进入后面房中,才又开
口道:「你适才那话根本不像当铺伙计,更像怡芳阁的龟公。」
「才几日不见,你说话就又毒辣了几分。」那伙计摘下头上的那顶挡风的狗皮帽,发间别的却是一
支红玉莲花簪。
「葛情生,你此时来添什么乱?」商别离横过一眼道。
「添乱?分明是你自己来到我家当铺门前,怎么反倒成了我给你添乱?」葛情生依旧嬉皮笑脸,心
中知道那人开口就如此不客气,是因为不愿拖累朋友兄弟。
「什么?你说这『天下皆收』是你家当铺?」商别离此番只用余光瞥去,似是根本不相信葛情生所
言。
「不错,『天下皆收』的天下有一半是我的!是我从应有悔手中赢来的!」葛情生笑得很是得意。
「不过,究竟是如何赢来的,实在是说来话长,待日后有机会我再与你慢慢道来。眼下先说正事要
紧,我大抵知道你若出城,该是会走这条路,便先改装从官道直接过来,已在此等了你四日。原本不知
叶云楼那日去救你脱困,究竟如何了?现在看来,你们二人都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说着,一双精湛幽黑的眸子直扫向商别离的颈项──好大一片瘀痕,怕也是情至深处,爱到了骨子
里,才能造得如此壮观!
「放心了就好。快快换银子与我,便就告辞了。」商别离边道,边自怀中摸出那双金筷。
「这玩意做得倒是精巧细致,应有悔最喜欢收这种花了心思、精雕细琢的无用东西,待我下次拿去
戏耍于他!」葛情生笑接了那双金筷,提起桌上那蓝布包袱丢过去。
商别离接过,打开一看,里面装有十几两碎银,两张银票以及两套衣物,除此之外,另有十张胡饼
、两串风干咸肉。
「准备得倒真齐全!红脸猴儿精,先谢过了!」他将那包袱重新打好,挂在背后,道:「我要出关
,你就到此为止,也莫再跟了。倘若真想帮我,就查一下京城,以及各处城镇的裁缝铺,或是家中自开
的小作坊之类;就像你家这当铺旁,还有东头那家,哪处门外挂了上面绘有五彩火凤的青纱灯,就查哪
处。因为我此时也不知,我与叶云楼这一路出关,他们是否还会留在中原继续害人。」
「嗯,好。」葛情生闻言,点头应下,之后又忍不住问道:「叶云楼他……真是火凤宫的人?」
「是。」商别离颔首,「我曾与你说过,我自惊凤湖边救起,同时却也救了我的那个人,就是他。
」
「即使他是火凤宫的人,你仍信他?」葛情生听了未说其它,只是如此问道。
「信。」商别离回答,只答了一个字,却极为沉稳。
「既是如此,我便不多留你了。门外廊下那匹快马,脚程不比逆麟逊色,你将牠也带走吧……对了
,还有,险些忘了,拿去!」葛情生边道,边从腰后解下酒囊递到商别离手中。
商别离接过系在腰间,笑道了一句后会有期,转身出了『天下皆收』。依葛情生所言,解了廊下那
匹与逆麟一样毛色,全黑,只是四蹄踏雪的高头大马,飞身而上,直奔偏锋客栈而去。
◇◆◇
这马儿也的确是匹良驹,脚程不仅快而稳健,还十分敏捷灵巧,不一会儿已穿过条条街巷,眼看便
到了偏锋客栈近前,耳边却忽听得『倏』的一道阴风传来,挟带着一股鬼魅之气。
那风声虽烈,可不是很疾。
杀气!或者该说,是『杀』过之后的气息!
周围有伏兵!
伏兵是何人?是官府之人?还是那银羽一行人等摸到了他们的行踪?倘若是官府之人,大概并不知
晓这『偏锋客栈』的特别之处,恐怕早已贸然闯入;倘若是那银羽与其手下,他们倒自可大大方方混入
进去,设计诱叶云楼出外。
此时,『他』已落在他们手中了吗?还是……
商别离心下一沉,已将别离刀自腰间摘下,同时,马儿恰恰在偏锋客栈前低低嘶鸣一声,止住了前
行之势,只是四蹄尚未全然立稳;但再看牠背上那人,早已腾空而起,越过了残破的土墙。
墙内很静,除了商别离的喘息,再听不到其它任何一点声响。因为除了他,这里所有的人都死了。
除了那些前来寻求一线生机的人,还有偏锋客栈的十二名庇护者。他们就混杂在那些逃命至此的人中间
,唯一可以辨别的,就是他们手中的武器,十二把一模一样的长剑──偏锋剑。
院后,马厩中空无一人,只有一盏五彩火凤青纱灯随风晃动,发出点点荧光。
不过,商别离注意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至少,于他的感觉,是相当长久的一段
时间。在这段时间内,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置身在修罗场。
商别离曾有一次见过比这更多的尸体,除了七年前亲眼目睹谢仇心指使属下们杀人剥皮的那一幕外
,他从未有过如此惊骇到心旌动荡的感觉!直到那个悄然尾随在他身后赶来的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递上一样东西。
「这个钉在马厩的木柱上,该是他留给你的。」
是他在山中与他换下的那支铁簪。
商别离接过,定定望了望自己掌中之物,狠狠握紧,狠得连铁簪的尖端刺破了掌心却仍不自知。鲜
红的血滴滴落下,染得地面一片凄厉!
「别离……商别离!冷静些!此处所有的人都被杀得一个不剩,却独独不见了叶云楼,这可以说是
坏事中的好事。至少,他还活着。」葛情生边道,边扣住商别离的双肩,一阵猛烈摇动。
适才商别离走后,葛情生不知为何?忽觉一阵心惊肉跳,便干脆冲出门去,暗中跟了过来。想不到
,竟见到如此情景。
「我知道,凭那几人,还没有资格取他的性命。他们如此作为,只是在向我挑衅……」商别离抬头
,只从牙缝中硬挤出几个字来,将那还带着血的铁簪别回自己发间,之后,抬手取过那火凤灯笼下来,
迈步走进马厩。
逆麟仍拴在原来的位置,见主人走近,才突然躁动起来。商别离一抚牠的棕毛,安抚地拍了拍牠的
颈项和背脊,待牠终于重新安静下来,发现马儿口中紧紧衔着一片东西……
「逆麟,这是什么?」
商别离伸出手,逆麟仿佛听懂了他的问话般,松口让那片东西落在他手中。原来,是一片衣料,夹
杂着些许棉絮。
「这是……」葛情生走上去,却不敢随便多问。商别离大概不知道,他现在的双眼,是一片通红,
活像一头恶狼,随时准备将任何侵犯到他的人咬断喉咙、碎尸万断!
「是他身上扯下来的。」商别离边答,边将那块碎布折起,放入怀中,然后解下马缰,将逆鳞自马
厩中牵出。
「你去哪里?」
葛情生拉住了商别离。
「继续向北,出关。除了他,他们要的人还有我;此时销声匿迹,途中也一定会再出现,就算他们
一直隐匿不出,最终必会在火凤宫碰面。我不怕没有机会与他们一一清算所有的新仇旧恨!」商别离说
着,一跃跳上马去。
「等一下……」葛情生一把拽住马缰,「我与你同去。」
「你忘记刚才答应过我什么?」
「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办妥,可却不一定得是我亲自去做吧?」
「事到如今,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会想尽各种办法偷偷跟着你,否则,便是陷我于不义;而且,原
本不出这乱子,我今年也要前往北方一趟,现在只是稍稍提前一些罢了。」
说完,葛情生看向商别离,商别离也看着他,不说话,但脸上带有极为明显的怀疑。
「别总是用审视疑犯的目光看着我,我说的是真话。我和你一样,必须北上找一个人,一个十分重
要的人。倘若见不到他,我会后悔终生。现在如何?我可以与你同路了吗?」
「嗯。」商别离点头。葛情生话已至此,他再无拒绝的理由。
于是,二人出了偏锋客栈,红莲童子坐上门前那匹踏雪,与商别离一同绝尘而去。
◇◆◇
天晴了,晴得十分彻底,晴得灿日当空、万里无云。
阳光照在那个男人的脸上,一张带着淡淡的、玩味的笑容的脸。
他的脸很俊,有棱有角;他的眉很挺,尾端高高地扬起;他的眼很利,幽黑而狭长……
昨夜,第一次在黑暗中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叶云楼几乎以为自己面前的人是去而复返的商别离,但
这只是第一眼的感觉,只要再仔细看去,就会觉得他们一点也不像。
二人骨子里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南辕北辙。商别离给人的感觉很正,而这个人却邪到了极至──邪
气、邪心、邪功。他甚至根本来不及拔剑,就被他的邪功所慑。
说是邪功,是因为他用来对付敌人的根本不是什么武器,而是一把琵琶,通体全黑的琵琶。
那琵琶拿在一个大男人手中,不仅没有丝毫突兀感,反而与他身上的邪气融为一体,恍若浑然天成
!这本身已经是一种十分诡谲的情形,而它弹奏而出的乐音,更为诡谲!一旦入耳,便刺得人气血翻涌
,好像胸口就要爆裂开来一般,苦不堪言!又哪里还有还手的机会?
这种状况、这种情势本就已经很糟,当从这个男人口中得知了他的姓名之后,叶云楼的一颗心不由
得又向下沉了几分……
他不是别人,他是穆荆天,偏锋客栈的大当家!客栈里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属下,都是被他的邪功
慑倒后,才被银羽等人杀死的。他在有意制造一种假象!任青衣神捕再如何心思缜密机敏,也绝对不会
想到,银羽暗中请到的帮手会是穆荆天!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自毁名声的事来?」叶云楼实在难以理解,想不通,也忍不得。
「因为我想见商别离,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也想知道他对一个人动情的时候,究竟会用几分
心思?」穆荆天笑道。
「动情?那你怕是要做无用工了,他对我,并非你所想象的那般。参与火凤宫的事情对你也全无好
处,我劝你最好三思而后行。」
「是吗?」穆荆天微笑,侧目瞥向叶云楼的颈项,在他的咽喉处,有一块形如花瓣的红斑,恰巧印
在如此关键之处,倒也有些意思。
「我不是说了,这只是我的目的之一,就算他未对别人用情,我还是想要见到他;至于火凤宫,或
许我比现在的你了解得更多。而此刻你所唯一需要的,只有耐心而已;等到商别离忍无可忍的时候,我
会让你们重逢的。相信那一日的到来不会太晚。」说罢,他转过身,在那看来像是随侍的人耳边说了些
什么。
之后,二人一同离去。
不一会儿,银羽带人赶了一辆马车上前,将被缚住手脚的叶云楼塞入其中,扬鞭喝了一声,出了藏
身的树林,沿着官道飞奔起来。
第七章 情是情非
三月二十,路程已近过半。
本应是春花灿烂的大好时节,却因为一直朝北行进,故而感觉冬日的最后一丝余孽,似乎还在苟延
残喘,徘徊不去,北风迎面而来,仍是割脸。
在这其间,朝廷已经下了海捕文书缉拿商别离。一路上,为躲避官兵追捕,二人皆是昼伏夜出,全
在黑天赶路,可以绕道,便绝不走官道,因而多少还是有些耽搁行程;所以,葛情生一改往日习性,极
少言语。
因为葛情生看得出来,商别离的心情很糟,而且是一日比一日更糟!不过,这也是难免的。
葛情生本是暗中派了两路人马,一路依商别离所言去追查那火凤灯笼一事;另一路则快马加鞭,打
探叶云楼的踪迹。可一个月时间已过,竟然全无半点消息!
此时,唯一能令他提起精神的,便是今日他就要见到的那人,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人──应有悔。
心中想着,手下不由自主地催马急行,如此这般,跑了一夜,二人正赶在清晨时分到达北部重镇漠
城。漠城恰有一面临水,葛情生花了少许银两租下一条渔船,请船家从一处细小支流将他与商别离并马
匹带进城中。
之后,未像平常那般先去寻地方安顿藏身,而是直接穿街过巷,直奔目的地;商别离见状,知道葛
情生心中必然有数,便也没有多问。
等站在了一处大商号的门外,才知,原来葛情生要来的地方是『天下皆收』的总堂。
葛情生下马上前叩门,里面掌柜正巧出来应门,一见他是认得的,恭恭敬敬道了声:「葛爷,请稍
候。」吩咐伙计们将二人迎进去,自己则急匆匆走到面去。不一会儿,又微红着一张脸回来,顾不上喘
息,便朝他们抱了抱拳,道:
「我们大当家的请二位爷里面说话。」
「好。」葛情生应了一句,对商别离道:「走吧。」
「嗯。」商别离点头,随葛情生跟着那掌柜来到后面,穿过廊子,进入厅中。
厅中正有一人,负着双手,背面而立,听到有人进来,才徐徐转过身;可是,却仍然不见其庐山真
面目。
因为,他戴了一只面具,翡翠面具。那面具几乎遮了他半张脸去,除了双目,只留口鼻;仔细一看
,却是一副狮面,雕功精细,栩栩如生,同时,透出一股不可忽视的威严之气。
「老王,你下去吧。」那人开口,等那掌柜去了,又对葛情生道:「海捕公文一到漠城,我就知道
你必会上门讨债。」
「也不知我是做了什么孽,总是活该遇到如此毒辣刻薄、舌利如刀之人!」葛情生叹道,双目却紧
紧锁在那人身上,「不论如何,这总是你应有悔欠我的。你当初亲口所言,不论我遇到什么困难,你都
会帮忙;如今,愿赌可要服输!」
「不必你说,这个忙我也会帮。」
应有悔低笑几声后,笑得葛情生不明就里地一怔,再抬眼时,他已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本该清俊
秀雅,却被一道纵插在眉心的长疤毁去了所有美好的面孔,冲着商别离道:
「五弟,久违了。」
「大……大哥!」商别离愕然愣在当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眼前之人,竟是他的大师兄──宫修平!
商别离一言出口,连葛情生也当场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几步上前,指着应有悔道:
「他……他是你大哥?他是……宫修平?那如此说来,我当初与你提起别离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