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我也与那沈朝雨一样,一切都是假装?」叶云楼半推开商别离,翻身下马,独自踏雪向前
走去,「或许没有我,或许我没有来到京城,没有纠缠你,你就不会再与他们产生任何牵连瓜葛!」
「叶云楼,站住!」
商别离在马上沉声喊道,前方那人却是头也不回,迳自前行。
「我姓谢!我双亲早亡,是叔父将我抚养成人!出生三月,我便已登上凤帝之位!关外不比中原,
蛮夷诸部首领各自为政,惟有强者为王,火凤宫实际便是北蛮之地的主宰!人人皆尊凤帝为神明!
你可知叔父他为何要杀人剥皮,做出如此伤天书理的事来?是因为我!因为祖上留下一件五彩天羽
皇袍,巧夺天工,传说是混入了百名奴隶的鲜血和皮肤所制成的,普通丝线与染料根本织不出那般妍丽
耀眼、五彩斑斓的布料;天长日久,被人以讹传讹,这个传说不但愈演愈烈,连那『天羽』也成了一件
神物!代表着凤帝威严与权势的神物!北蛮百姓甚至相信它可以随凤帝之意改变形态及色彩。
可是,在我五岁那年,却一时贪玩,将『天羽』随意偷来玩要,奔跑时碰到了暖炉,在寝宫中引起
火灾。事后,人只受了些轻伤,『天羽』却已付诸一炬。倘若这个消息传了出去,有心的大部首领必定
会乘机叛乱,颠覆火凤宫。
叔父为了隐瞒此事,才不断从中原各地重金聘请工人裁缝;每请来新的一批,便将旧的一批杀死,
将他们的鲜血与皮肤融入纺丝及染料之中,试图重制『天羽』。
半年一次,周而复始。而我,从那之后,我便每天都过得十分开心!因为,日日早起,便有新衣送
上,让我觉得自己当真成了神殿中供奉的凤神!或者该说,我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语毕,始才发觉,一颗心正在狂跳不止,砰砰震撼着胸腔,整个人仿佛已在一瞬间被掏空,只剩一
具干枯的躯壳苟延残喘;此前,对商别离的所有渴望,不过是一场梦境。梦醒后却发现,自己终是连他
也伤了。
「你说完了?」
商别离的声音自耳畔传来时,叶云楼怔了一怔,有些怀疑那只是风声。所以,他并未就此停下脚步
,反而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前面有猎户设的陷阱,也许已经有野兽掉进去了,再加你一个,应该也不嫌多。」
「什么?」
略带了些调侃的声音再次传来,叶云楼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已觉脚下踩空,身子一斜,便要向下陷
落!惊慌之下,正在挣扎时,早已被人一手提住后背拎起,隔空抛在雪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我说,这里有猎户设的捕兽陷阱,再加只野狸子进去,应该也不嫌多。」
「商别离,你!」叶云楼抬手一抹黏在脸上的冰雪,只觉这一摔,全身骨头都被颠散了架一般!
「摔疼了?」商别离挑眉,慢慢绕过那陷阱走上前去,双臂环胸,居高临下又开口道:「脑子可清
醒些了?」
「总该是比你清醒!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你却当我是疯子?」叶云楼摊在雪上抬起头,恼火怒道
。
「好,既然清醒了,便不妨也听我说些『疯言疯语』。」商别离边道,边曲起腿,在叶云楼身边坐
下。
「我十七岁出师,之后在江湖上行走三年,却不知天高地厚,常常只凭年轻气盛,便与人争强斗勇
,侥幸未曾碰上过什么强敌;于是,二十岁时便已混出一些名头,自以为行侠仗义,也当自己是个人物
。
偶然听说同门师兄宫修平一家在关外遇害,便自告奋勇,与几位师兄弟及江湖朋友结成伴,一同追
查凶手。几个月之后,终于通过明察暗访得知,师兄一家父子兄弟三人加上三十名裁缝,是受火凤宫之
邀出关的。
我们几人随即立刻追出关外,一番合计之下,决定乔装混入宫中打探消息。奈何火凤宫禁卫森严,
外人根本不得其门而入;也恰好在那时,谢仇心出现了,也可说是他救了我一命。
在此之前,我们一行没有一个到过关外草原,不想有一日竟误食毒果,六人全部倒在地上,全身麻
痹、动弹不得。当我以为会就此丧命之时,他就像一个神人般出现在我们面前……」
「神人吗?叔父的确很像神人,他为人谦恭和善、温文儒雅,又彬彬有礼,而且精通医术,几乎完
美无缺。俗世本无神,完人便是神。连我也是自小便以那般崇拜的目光看着他的。」叶云楼叹息,此时
他已经自雪地上坐了起来。
「我曾经认为,谢仇心这样的名字怨气太重,和宁静祥和的他一点也不配。」
「嗯……」商别离点头,「我狂傲惯了,身上总有股挥之不去的戾气,平日混在一处的,也都是些
意气相投的兄弟,从未见过如他那般优雅沉静之人。此时该说,是我迷恋上他吧。」
说到此,他顿了顿,看向天空,「我迷恋上他,自诩不是什么凡俗之人,不论他是男是女,总要将
自己的一番心意表达给他。所以,那日分手后,我便开始每天冒险到集市上去打转,希望能再与他相遇
。
而结果,也正如我所愿,他又再次出现在了我面前。这次,是为一个被马踢倒的老妪治伤。就好像
是老天有意成全似的,他也注意到了我。再之后,我便像个愣头青似的,尾随着他追赶了上去,将心里
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你……你生气了、恼了、怒了,所以又再报复。你明知我对你如何,偏要故意鉅细靡遗地说给我
听。」叶云楼打断商别离,看向那头下巴上冒出一片清湛胡渣,少了几分俊美,多了几分狠厉的狼。
「此时才明白过来,也已晚了。」商别离半眯起眼,冷笑几声,「你发泄够了,风水轮流转,总也
该轮到我了。」苍狼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第一次,他委婉地拒绝了我,但我自然不会死心,仍然天天到集市上去等他。每见他一次,便说
一次。不管他听还是不听,即便他忍无可忍,说我像一个无赖顽童。
可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却知道,他开始心软了。于是,我强吻了他,不止得到了他的心,也得到了
他的人。那一日,我以为我得到了天下间的所有。」
「然后呢?」此时,叶云楼的声音中只剩下无奈。「继续说吧。倘若我不听完,你恐怕也不会放过
我。」
「然后……黄梁一梦,终有醒来的一日。我之前不是便已说了,我得知了一切,却下不了手实现自
己的豪言壮语,为师兄一家报仇。
所以我逃了,不仅逃离北蛮,也逃离江湖,在六扇门中当一名捕头,专门追查凶案、要案,将无数
恶人送上法场,以减轻我内心深处对自己的鄙夷……直到那一道圣旨将我召回京中,查办连续剥皮杀人
凶案。」
说罢,商别离长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袍,迳自走到那陷阱边,解下刀来,拨开积雪下
露出的松枝等物,向下看了一眼,转头问道:「你身上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山涧子当中又没当铺可以换银两,你要值钱之物做什么?」叶云楼从雪地上爬起来,用力跺着
发僵的双脚不解道。
「没当铺,但总算有东西可以充饥。」商别离答道,「大概是这两日风雪太大,无人下来查看这陷
阱。里面有头獐子,早冻硬了。只是,猎物是人家的,总不能白拿。」
「你看我可像带了值钱之物的样子?」叶云楼在衣上拭了拭手心中的汗。
说来也怪,适才一直坐在雪上,冻得双腿僵硬,好像那股寒气一直渗入到骨中一般,可双手掌心中
却丝丝渗出一层薄汗。对着太阳一照,反射出些微细小如沙粒的光点。
「你头上那簪是银的,还是铜的?」商别离走到叶云楼面前,盯着他上下打量一番。
「你不说我倒忘了,那簪确是银的。」
叶云楼口中答着,商别离已经伸出手去,拔下自己发中那根铁簪,换下他那银簪,道:
「暂且借来一用,日后定会赔你。」
说着,便自衣袍下摆扯下一条布来,将那簪自中段绑住,之后,从那陷阱边丢下去,刺入那獐子腹
中拖拽上来,复又拔出,将那银簪绑在上面,埋回原处。待起身后,却见那野狸子正盯着自己,不知在
打什么主意?
「怎么?」商别离挑着眉问。顶着满头乱发,越发像个野人。
「没什么,只是在想,可否将它当作一件信物。」
叶云楼摸摸发间那支铁簪,又从衣上撕下一条布来,抬起手,勉强将商别离那头乱、发束起;不过
,看来仍然有些好笑。只是,一想到自己恐怕也和他一般,看不出个人样,便又忍了下来。
「看你这般,也知皮子、里子应该都没有什么大碍,眼下唯一有凝的该就是胃肠了。」
商别离哼哼怪笑两声,不置可否,弯身抗起那獐子丢上马背,道:「走吧,再走出一、二里去,有
一处岩穴,是猎户们下来收取猎物时休息用的,备有干柴、火石及盐巴;我们今日可以在那里暂住,填
饱肚子、睡个好觉,也算再多休养生息一日,后面的路才能撑得下去。」
◇◆◇
没有油,只有粗盐一袋,獐子肉入了口,才发现没有完全烤透,骨上还带着血丝。
但这对两个落魄而饥肠辘辘的男人而言,却已算是山珍海味!
「我以为你的手艺会比我好些。」
商别离咬着一块烤焦的獐子皮。皮已焦了,肉却没有全熟,着实不知叶云楼是如何烤的?
「手艺好的是老五,我根本全无半分手艺可言。」叶云楼丢弃手中剩骨,又割下一块肉道:「只是
这獐子、岩洞都是你寻到的,我未曾出过一点力来,你叫我烤肉,我当然不能再推却什么;而且,看那
锅汤便知,你也未必比我强上多少。」
「那却也不一定!」商别离扬了扬头,拿起铁勺将锅中浮着的那一层浑浊的血沫子撇出去,洞中顿
时香气四溢。
「如何?」对上叶云楼狐疑的目光后,商别离得意地勾起唇角:「从前和师兄弟们出外游历时,次
次都是我煮汤,过了这许多年,总算还未将这也忘了。」
「你十分看重那些师兄弟。」叶云楼在肉上洒下盐巴,边吃边道。
「与其说是师兄弟,倒不如说他们就是我的亲兄弟。」商别离喝下一口热汤后开口,「我是师父在
饥荒时从河沟子里拣回去的。师父姓商,原本是个镖局的当家,想不到因为错接了一趟镖,竟连累一家
七口全部遇害,还包括他未出世的孩儿。他在悲伤欲绝时拣到了我,便带着我远走他乡,开馆授徒。」
「你好似生来便是为救他人性命的。」叶云楼笑道,「你这名字也是你师父取的?他既拣了你回去
,为何不干脆将你收做义子?」
「师父从不让我唤他做爹。」商别离撕下一块獐肉应道,「他说,让我随了他姓,是表示我们有父
子之情;为我取名别离,是为提醒我不要忘记年年清明时节,要为生身父母烧上几炷香。世上没有父母
愿意狠心抛弃自己的孩儿,骨肉别离时,他们必定也是万分伤心。
不过,师父并不是个严厉之人,他很开通、很大度,甚至很喜欢说笑。所以,即使我自小便知自己
无父无母,却仍旧无忧无虑地长大。宫师兄是第一个人师门的,他入门时我尚在襁褓之中。幼时,师父
要带其它师兄弟,我的基本功全是他手把手所教的。」
「那你师父他现在如何了?」叶云楼静默了片刻后问。
「师父他仍在收新徒,还有师弟们一起照顾,日子过得尚好。只是,我可以坚持活在天地间,却再
无颜面面对他老人家。」商别离摇头,然后,继续喝汤、吃肉。过了半晌,不见叶云楼再接言,才转过
头问:「怎么了?」
「没怎么,不过是发觉我错了。或许我真的还没有那些小女子们看你看得更清。她们说你多情,果
然还是不错的。你的天性并非是一个寡情之人。」叶云楼叹道,伸手揽过商别离的肩,勾住他的颈项靠
了上去,却只是蹭了蹭后采舌舔过,咂了咂嘴道:「苦!似乎真的是烤糊了!」
「那你这又叫什么?饱暖思淫欲?」
两人离得很近,看那野狸子一张花脸,又觉得有些好笑。
「就算是吧。吃饱喝足,去了衣上沾染的潮气,便觉身上又有力了。」叶云楼哈哈笑道,抓了一些
干草盖在身上,向侧一倒,枕在商别离腿上,本是合了眼,一副昏昏欲睡貌,过了一会儿,却怱又开口
道:「商别离。」
「嗯?」商别离低下头看去,发现叶云楼根本没有张开眼。
「如果能闯过这场劫难,我要重开醉风斋,然后将你变成我的。」叶云楼说话时转了个身,双臂环
在商别离腰问,声音有些发闷。
「口气倒是不小……早知用不着替你忧心什么……」商别离吐出最后一块剩骨,自言自语道。
这时,听呼吸之声也知,那野狸子已倦极睡去了。
◇◆◇
「还有一日,我们便可到山外了。」商别离说。
说这话的时候,商别离与叶云楼已在山涧子中迂回走了十日,仿佛与世隔绝般,全然不知此时外面
情势如何。
再看两人,连日来以捕猎为食,实在没有猎物时,也只好融了雪水果腹;连那野狸子的两颊都略有
些凹陷,原本细致的线条也变得凌厉如刃。
「是吗?如此也好。」叶云楼笑道。
「倘若再出不去,天天过这般好像世间只有你我二人相守的日子,我的斗志恐怕又要开始消磨了。
」
「敢挑衅我,我看你倒是一日比一日精神。」商别离哼了一声,翻身下马:「下来吧,下面的路要
步行。」
「为什么?」叶云楼跳下马,放眼望去,前方映在夕阳中的路,分明是一马平川。
「因为落脚之处在山腰上。」商别离答道。
「此处离山外近了,山腰子上有座木屋,也是猎户们盖的,只是冬日风雪大了,想必不常有人过来
,不知可还存有余粮?倘若没有,今夜大概就又要饿上一顿了。」说着,便一拽马缰,道了句『来吧』
,便迳自朝山上走去。
叶云楼此时才发现,原来此处看似无路,那路其实就在自己脚下。一踏上去后,方觉这路是猎户们
几十年间,来来去去踩出来的。
◇◆◇
那猎户的小屋建在半山腰的一片凹处,虽然看来久无人气,清冷非常,但生起火后,便又显得比那
日的岩洞还要正经几分;不仅有木柴、桌椅、油灯,一面墙侧还置有一张床铺,上面铺了一块毛毡。床
脚边甚至还备有一只木盆、两只水桶,以做洗漱之用。
商别离掀开墙角那缸上扣的竹盖,探头看了看,道:「还剩点残米,不过,看来似乎有些发霉。」
「我们这几日最不济时,连干草籽也吃过了,还怕发霉吗?」叶云楼说着,转身到屋外,摸黑盛了
些雪回来烧开。
商别离闻言自觉有理,也就未在乎那许多。将米挖出来淘过两遍,煮熟后洒些盐巴,二人分而食之
,总算又得了个温饱。
「你在干什么?」饭后,叶云楼在那榻上躺下,只见商别离又去装了些雪回来,架在火上煮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