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抓起那件残羽,狠狠丢进火盆中,力道之大,好像它有千斤重般。
残羽遇火,转瞬间便化为灰烬。火光映着叶云楼的脸庞,影影绰绰地跃动了几下,辨不清那一瞬颤
抖着的究竟是火,还是人。
片刻之后,一缕青烟升起,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焦香。
「当家的……」老五忧虑地站起身来,他了解叶云楼的感受。
当叶云楼触到这件残羽,并将它揣在怀中带回时,也是这般的不寒而栗!
「无妨。虽然已事隔七载,毕竟我也曾身着『残羽』十八年。」叶云楼握了握老五的肩。
「商别离……他说得不错,今日是我自私了,不该让你们参与进来。老五,你知道地窖的入口在何
处,万一哪一日,我回不到醉风斋中来,你便去将银两全部取出,与大家分了,找个好去处,安稳度日
吧。」
「当家的,你……」老五抬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什么也不必说,当年你们肯当我是兄弟,我才能做回一个人。所以,别忘了你们答应过我什么。
万一他们真的追寻了来,我要你们活着。」叶云楼望了望面前的汉子。
「当家的,你的话,我们听。不过,我们也不会忘了是谁救过我们这几条性命,又传给我们防身的
功夫。如我们这般比那粗瓷儿酒碗还糙的人,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个了。」老五说完,抱拳向叶云楼深深
一揖,转身而去。
看着面前的房门慢慢合拢,叶云楼再也支援不住,捂住口,剧烈作呕起来。
终于止住时,再抬起头,面色苍白如纸,身子抑制不住地发着抖,恍若置身冰窖,寒意缕缕渗入骨
髓,如同正被成千上万只毒虫噬咬一般!
几近晕眩!
◇◆◇
商别离回到宅中时,其实酉时才过。只不过天地万物都被寒冷的冬夜所包围,极易令人产生一种孤
寂感,只有深夜万籁俱寂时才会有的那种孤寂。
离开醉风斋前,他打了些烧刀子,装满酒囊带走,路途中又买了几样鸭肠、鸡翅之类的小菜,回来
温过之后,与葛情生坐下边吃边对饮。
「你就那般放她走了?」商别离问。他指的是那姑娘。
「人走投无路时,被逼到了极点,便可能支撑不住想要寻死。而这种时候,那人需要的也许只不过
是一个怀抱、几许温情,外加放声大哭一场而已。」葛情生笑了笑,怱又盯着商别离怨道:「为何这般
看着我?你明知我不会真对她如何。她虽行走江湖,也仍是个良家女子,我从未对良家女子做出过什么
越轨之举。别人或许不知,你还不明白吗?」
「我知道,只是方才才有人说过,你是个不错的人,我一时有所感触而已,并非想要讥讽你。不过
,想不到你却做贼心虚!」商别离绷着脸说完后又打趣道。
「呵呵,当真有眼光!」
葛情生饮尽一杯酒,哈哈一笑,大大咧咧接受了那赞赏之词。
「是你那野狸子说的?」
「他……」
商别离耸了耸眉头,想不到会被葛情生反将一军。不过,他既不能说这不是叶云楼所言,也不能大
惊小怪、忸忸怩怩,如同一个大姑娘般去和他撇清那暧昧戏言,只好默认。只是,那机敏古怪、心思向
来九转十八拐的人,却早已看出他的心思。
「他此时与你,也算不得全无关系了吧?你上楼去才那么一会儿工夫而已,倒带了个满唇牙印齿痕
回来,总归不能是你自己咬的。若是他做的,没有你默许,恐怕也难近得了你的身;何况,还是如此亲
密。」
「你到底想说什么?」商别离问话的同时,只听「咯」的一声,是他不小心太过用力,咬碎了口中
的一节鸡骨。
「想问,你是否动心了?」葛情生直言不讳。商别离是个极为干脆的人,与他为友其实十分轻松。
「已经冷了,还怎么动?就算不是走投无路,人有时也还是需要一个怀抱、几许温情的。」商别离
又饮下一杯酒,突然有些后悔不该打这烧刀子回来。
「至少这七年以来,能让你承认这般『温情』的只有他一人。」葛情生笑道,伸筷去抢夺商别离已
经夹起的那最后一口鸭肠。
「红脸猴儿精,明知这案何等重要,就休在此时扰乱我的思绪!」商别离啐道,手上力道却未放松
半分,与葛情生你来我往一番抢夺,生生将那截鸭肠扯成两截,各自入了口,这才罢休。
「罢罢罢,我不说便是。我红莲童子好端端一个风雅的名号,被你一说,倒成了那上窜下跳的山野
畜生了!」葛情生一仰头将杯中之物饮尽,忙摆手求饶。之后,又连饮了三杯,方才正色道:「不论如
何,此案过后,你该再将心放开些:毕竟,如今的你已不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人有七情六欲,缺
一不可,兄弟朋友总也不能伴你一生,所谓『温情』更不是我们给得了的。」
商别离闻言,只是低头饮酒,半晌才闷闷道:「怎么你生了这一张年少面孔,说起话来却如此老成
?倒像个老妈子!」
「还不是因为我娘,日日总拿这个说事,日久天长,也便耳濡目染了!如今终于也被我逮到一回,
拿来说人!」葛情生笑道,转眼间却又变回了那副无忧无虑的神情。
「倘若此案只是一个案子,那么过后,我会一试。」商别离笑答。笑容化去了他眉间的戾气,只剩
纯然暖意,一如七年前江湖之上初遇时,那个爽朗开怀的少年侠士。
◇◆◇
三天。
如同弹指一挥,匆匆而过。
第四日清晨,醉风斋中又来了早客。天刚放白,就已来到门前。
不过,这次醉风斋的主人却是早有准备,不等客人上前推门,他已然站在了对方面前。
「银羽。」今日,来的只有他一人。
「考虑得如何?」银羽发问,轻轻抚着手中的鸽子。那鸽子通体雪白,与它的主人依偎在一起,融
入一片茫白的雪色当中,好比一道极美的景致。
「我回去。」
今日,叶云楼和银羽一样,穿了一袭白衣,领边及袖口都镶了毛裘。只是,这衣衫虽然还算合体,
但细细看去,肩袖仍有些略大,而且,十分明显,它并不是一件新衣。
「哦?」银羽发出一个短而错愕的音节。叶云楼的答案实在太出乎他的预料!这样的态度与三日之
前比起来,简直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而且,不止是银羽,连叶云楼身后堂中那刀剑皆已出鞘的五人,都忍不住在这一刻唏嘘出声。
「当家的,你!」
「为什么?」发问的是老五,实际却是五人之中最为年长的一个。
「那日摸到了『残羽』,我才知道,原来这七年来,我从未忘记过它的触感。」叶云楼说话的时候
,望的是银羽。因为他知道,他也很想问他为什么?或者说,他已经在用眼神发问了。除了疑惑,还包
含了不信任。「我与你回去,为的只是做一个了断,但你的任务只是带我回去,不是吗?」
「你曾经是我的主子,我不想骗你。」银羽摇头。
「你们……还有其他目的?」叶云楼心下一沈。
「是。」银羽回答。「除了你,我还必须带回一个人──商别离。」
答话的同时,他怱然松了手,将那只鸽子放飞九天……
叶云楼叫声不好,反手甩出一支飞刀,欲将那鸽子击落。不过,刀飞出去却扑了个空。因为在中刀
之前,它的身体已在空中爆裂开来,化为一团血雾!
「你!」叶云楼看向银羽。
他在鸽子身上藏了炸药!在放手之前,他已悄然引燃信捻!他早知道他会出手射落那只鸽子!那只
鸽子根本不是什么信使,它本身就是一个讯号!他中计了!计中计!他已失了先机,所以绝对不能再失
掉最后的时机。
「老五,别忘了我前日所说的话!」
叶云楼向身后喊道,喊话的同时,身体已飘然而起,向后疾退,同时,一阵狂风骤然而起,「砰」
的一声,扫拢了醉风斋的大门。
「谁也不准靠近,否则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在门前阶上立定,叶云楼狠视前方。
此时,他面前的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十几人。
醉风斋不是寻常木楼、竹楼,而是由沙石堆积砌成,极为坚固。侧门昨夜便已被他堵严了,如今只
剩下这一个正门。
「你刚刚答应回去,我也只不过是对你说了实话,这是我如今唯一能为你做的。」银羽开口,并没
有立刻上前。
「我答应回去,却未答应你们带走商别离!我们一旦离开中原,他便与此再无关系!」
「有。不仅有,而且还有很大关系。」银羽立在雪中,不动如山。「七年前,他与你一起背叛了主
上。」
「你说什么?」叶云楼瞠大双目。
他惊,但更急!下一刻,他已燃烧起来,一朵白莲赫然出现在他的右掌中!
银羽见状,又是一怔,怔,却未急。
「你不是我们十六人的对手,而且,你此时再做什么也已来不及了。放过商别离是决计不可能的,
我对你实话实说,也已是最大底限;倘若一路有你,他或许还不会受什么苦。」
说到此,银羽顿了一顿,才叹息似的道:「而且,也许你知道了一切过往,知道了他是个何等无情
之人,便不会再心甘情愿如此为他千般打算了……我……言尽于此。仍是当年那句话,要何去何从,由
你自行选择。」
「在那里,我唯一对不起的人便是你。只是七年过去,我却仍只能令你失望。」
说此话时,叶云楼人已在半空,而银羽与他那十五名属下却没有马上追上去。因为倘若他们那么做
了,就会立刻在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爆炸中粉身碎骨!
此时,他们已再顾不得叶云楼,个个纵身急跃,在天崩地裂的一瞬间,卯足全身的力量向后弹开扑
倒。
天空变成了一片火海,大地在他们的身下震荡不已!
好一会儿,除了嗡嗡轰鸣,他们耳中全然听不到任何声音。
身后,醉风斋消失了。
剩下的,惟有断壁残垣。
◇◆◇
其实,这场爆炸的威力并不大,叶云楼已尽力将它降到了最低;因此,世界远比银羽等人所料的更
早恢复了寂静。在最初回过神的那一段时间,他们几乎感觉从未体会过这样彻底的寂静。
「主子,你还好吗?」好一会儿,有人开口。
「无妨,这爆炸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除非逼不得已,他从不轻易伤人。」银羽答道。他早比所
有人都更早地站起身来。
原来,叶云楼手中的那朵白莲不过是个幌子,燃烧起来放出的光芒异常刺目,却没什么破坏力。
别人或许不识,见了便会被吓住,以为是什么奇门暗器,可他却是认得的──那物根本是出自他手
。是他少年时琢磨出来,予当时年幼的「凤帝」护身之用。所以,当他看到它时,是极为放心的,放了
心,也就忽略了其他。
他牺牲了小小一只信鸽,叶云楼牺牲的却是整座醉风斋!他早算准了时间,放屋内那几名属下遁去
,然后趁他们闪神时猛然腾身而起,将那白莲抛出,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此时该当如何行事?」又有一人问道。
「仍按原定计划。他如此这般,只是为了商别离。」银羽边道,边拾手解下身上那件已被烟尘熏染
得班驳的披风抛在地上,内里,仍是一袭亮眼银芒。
「走吧,去刑部衙门。」
「是!」
众人齐齐应了一声,跟随在银羽身后,运起轻功,疾奔而去。
片刻后,周遭喧嚣又起。
「醉风斋出事了,快去报官!不知可有赏钱!」
「报官?要去你去,我可不想无端端淌这等混水!赏钱,想得倒美!」
「是啊,早听说那叶当家的的是个混江湖的,谁知这是不是惹了什么仇家?」
就在这议论不止,众说纷纭间,怱有一片红云凌空而起,掠过众人的头顶而去。去时,只听「咚咚
咚咚」几声,适才说话那几人竞同时抱头哀叫起来。
「哎呦,是哪个兔崽子做的好事?」
「狗娘养的!敢打老子的头!」
「连爷爷都敢惹!有胆子就站出来!」
哀叫间,又听得空中有笑声传来……
「这时候倒是敢称爷爷了!孩儿们,听祖宗一声劝,若想来世投个好胎,便一天三炷高香拜拜众神
,多行善举,少做些口中无德、落井下石之事!」
众人寻声望去,那红云早已风也似的飘远了,哪里还有半分踪影?
于是,稍怱间,原地仍只剩下废墟一座。
苍凉。
苍寂。
◇◆◇
山两欲来凤满楼。
暴雪将至云照月。
商别离起身时,那弯惨白的冷月还苟延残喘般攀在天边。可是,他却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不知为
何?总觉心下难安。
「商捕头,您……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
来到院中时,一名衙役迎了上来,是沈朝雨特意派来保护他的,一共四人。此时,另外三人也都站
在院子当中,一个个脸色红润,吐息间放出一缕缕白雾,倒好似刚刚花了好大一番力气做了什么一般。
「嗯。」商别离点头,未答话,只是抱抱拳,道:「辛苦各位兄弟了。为了商某,倒累各位不得安
眠。」
「商捕头说哪的话,这都是咱们兄弟份内主事!」那衙役呵呵笑了两声,将两手在袖中揣了揣,缩
了缩脖,将目光移向空中,道:「看今儿这天色,恐怕又有雪要来了。今年冬日,雪可真是多得紧。」
「是啊。不过,瑞雪兆丰年,天公作美,乃是百姓之福。」商别离边道边向外走去,风吹得他那一
袭青衣冽冽作响。
「商捕头,风大,您不再加件大衣?」跟在商别离身侧那衙役问道。
「不必了,多谢这位兄弟细心关怀。」商别离摇头笑笑。
「您也不骑马?」那衙役追问。问时,一双眼瞅的却是地脸。
「不骑,只是临时想起了有事要办。」商别离边答边推门而出。想不到,门一开,却又有两人立在
外面,那两人他也认得,乃是刑部衙门的差人。
「二位兄弟,可是有事要寻商某?」
「商捕头,北柳子巷里,半个时辰前又发现了一具被剥了皮的尸首,大人命小的们来请您过去。这
不,才到了门外来不及叫,就正赶上您出来了。」年龄稍长些的那人答话时口齿颇为伶俐,不过,语速
偏快,却显得有些伶俐过了头。
商别离微微蹙眉,正欲开口,却怱闻一阵闷雷隔空传来。
雷?又好似不是雷。
几人本能侧耳分辨,发现那雷声是来自城西方向。
城西。
醉风斋。
叶云楼。
无端端,几个念头接连自商别离脑中闪过。
未及多想,他已跃上屋脊,抛下那两名差人,直奔城西而去。
第四章 无奈的逃亡
北风呼啸,寒气扑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