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两滴鲜血落下,在雪地上融出两个小孔。
之后,黑暗中传来一声极为压抑低沉的闷哼。
「唔……」
「忍一下,这是最后一处了。」另一个声音道。
说完,又是一阵急促的喘息,血腥之气终于不再继续扩散。
「你呢?」那好不容易调匀了呼吸之人问。
「我无妨。」短短三个字,之后是半晌静默。好一会儿,才发现怀中那人没有出言反驳,是因为他
已昏昏欲睡。
「叶云楼──」商别离不敢晃动叶云楼的身子,只能唤他的名字:「叶云楼,不能睡。」
「为什么?商别离……」那人费力地睁开眼,似乎是敷衍了事,又似乎只是想也叫叫他的名字。
「再过一会儿,我们的体温还会下降,此时睡了定会冻死。」商别离背靠树干,叹道。
「好吧,你陪我说话,我就坚持不睡。」叶云楼枕回商别离的胸膛。
若不是这野狸子已伤痕累累,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商别离倒有些怀疑他此时又在邪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走哪条路,又是怎么赶上我的?你带了逆麟出来,该是先去过我宅中吧。」
「你不曾想过,也许我一开始就在暗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出手吗?」叶云楼反问。
「如果是那样,就算没有机会,你也会强行出手。」
商别离说完,然后,等着那野狸子的回答。
「因为那条路居住的大都是贫民,街巷走向极为曲折杂乱,外人若走,很容易迷路。但对熟悉的人
而言,利用它藏身或逃避追踪却是再好不过;而且,那条路走到头,离北城门也最近。
我到你家中本欲将你拦下,不想却扑了个空,还遭到伏击,迟迟脱身不得。好不容易摆脱纠缠,赶
到刑部衙门,葛情生又在门外暗处拦住我,说你已逃了,但身后有人追杀。我便又掉头走大路将马带到
南亭子巷外一处栓好,再折返去寻你……这样反反复覆,着实耽误了不少工夫。」叶云楼说得很慢,声
音也很轻,并不算长的几句话,似乎说了很久才说完。
「如果你料错了呢?带着这一身伤奔波,万一不支,就等着被人拿下吗?」商别离皱眉,皱得很深
,深得有些狠,像是雪夜中的一头狼。
「你这话好像是在暗示我是一个蠢蛋……伤心郎君……你到了此时,也还要伤人心吗?」叶云楼边
道,边将双手送人商别离的襟口寻求温暖。
「我看不出你有半点伤心。你这野狸子……倘若你真伤了心,大概不会这般直截了当了。」商别离
突然发笑,笑得有些邪门。
连商别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可在这般境地之中笑出来?或许是庆幸自己还活着,或许是
因为他此刻似乎真的已经面临绝境、走投无路,却仍然有温暖可寻。他想起了葛情生的那句话……
『人走投无路时,被逼到了极点,便可能支撑不住想要寻死。而这种时候,那人需要的也许只不过
是一个怀抱、几许温情,外加放声大哭一场而已。』
现在,他开始真正相信这句话了,只是,并不想大哭。
「这又是为何?我还不够坦荡、坦率、坦诚吗?」
叶云楼也笑,因为痛,火辣辣的痛。此时他若不笑,便只能哭了;虽是惨笑,但总好过惨哭。
「我没想到你与火凤宫是这种关系。」商别离道。这只是一句陈述,可听来却又似在抱怨什么。
「哪种关系?」叶云楼仍强行保留着那个笑容。
商别离此前所说的没错,沸腾的血液逐渐平息下来,叶云楼的体温也随之开始下降,越痛越冷,越
冷越痛。
「将你……逼上绝路。」商别离这句话说得很慢,六个字,却还是出现了一次停顿。他很不舒服,
许是因为背后那一掌所造成的内伤吧,血气突然涌起,又缓缓降下。
「许是,我从未脱离过绝路吧?即使在我觉得已经逃得够远的时候,也只不过是暂时离开那个终点
。实际,却仍走在这条路上。」这次,叶云楼似是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三句话来。只有三句,但
已足够道尽所有的无奈。
这般无奈,就好像一面铜镜,硬生生映衬出商别离心底那连自己也不愿面对的真实。绝路,这七年
来,为了忘却那个梦魇,他热烈地投身到了另一场梦中,一场壮志激怀并且光芒万丈的梦!
如今梦醒了,他发现自己仍徘徊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不过;二十岁时,那无穷无尽、蚀骨焚心般
的恐惧,其实也早已淡去,化作心口的一摊脓水、一处疮疤。痛,但已不再是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终点……未必是绝点,未必是终结。」
商别离喃喃道,重又深深吸进一口冷冽的空气,回到现实之中。此时,已不晓得过了多久?好在,
怀中那人还未因为他的突然沉默而昏睡过去……
「是吗?此时有你在,我愿相信。」
「什么?」商别离低头,不过,背着光,叶云楼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什么。」叶云楼笑了,这次,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你果然是狼,霸道又狡猾得很。」
「什么?」商别离皱眉,问的仍是同样的话,只是,语调稍稍扬起。
「你是个『顺风耳』,别人说的话,你只拣自己喜欢的听;不喜欢的,全当不存在,充耳不闻。」
叶云楼还在笑,边笑,边微微撑起身来,抬手拢住商别离的双肩,摸索着将唇印上他的下颔;之后
,一点点攀向唇畔,衔了下唇,牢牢吮住……血的腥气,浓得发苦。「暖些了吗?」过了好一会儿,他
问。
问过,知道那人也不会答,便继续道:「月黑风高,荒郊野外,二人独处……可惜一身伤痛苦不堪
言,连半分力都挺不起来,白白浪费了这大好光景!」
然后,『噗』一声闷响传来。那副宽厚的胸膛一阵抑制不住的震颤!
「这般光景,就是那真正躲在洞中的野狸子,也不会如此不合时宜地胡乱发情。」
「倘若哪日连发情的兴致也没了,怕是便真呜呼哀哉了!」叶云楼嘴上说着,却又觉撑得累了,便
又倒回商别离臂中。
「这话却也不错。」商别离叹口气,还是笑出了声。
一夜,如此过去。
好似有一种默契,二人都暂时压下了心中的疑惑,谁也未曾向对方问起半句有关火凤宫的过往。
当疲倦到达了极点,连商别离都开始怀疑自己就要支撑不住,随时有可能昏睡过去的时候……
一轮红日凛然跃出山巅。
◇◆◇
天亮了。
也晴了。
商别离与叶云楼对视一眼,只觉『惨不忍睹』四字跃上心尖。此时什么俊伟潇洒、什么丰神俊朗都
成了神话,伤心郎君与醉情书生,听来更像是个天大的笑话!如今,相互瞳仁中映出的,只有两个蓬头
垢面、沧桑狼狈的野汉。
商别离眯起眼睛,打了个呵欠,扶叶云楼暂时靠在树干,自己随手抓了一把雪涂在脸上,之后一用
劲站了起来。一夜之间,身体仿佛灌了铅,千斤似的重,不过,总算还是站得起来。
逆麟甩了甩头,打了个响鼻,哒哒走上前来,低头磨蹭主人的胸膛。一双乌亮大眼蕴满水气,像是
泫然欲泣。
商别离抚了抚马儿的棕毛,安抚道:
「我无事,逆麟。今番,又是你救了我们二人的性命。」
这时,却听身后那人道:「你走吧。银羽他们此时该是就在这山谷外,天一亮,他们定要寻来,我
要在此之前出去引开他们。」
「叶云楼,你这是什么意思?」商别离回头,双眼微眯,恶狠狠挑起一双凶眉问道。
「你发什么怒?我又未说要去送死,陷你于不义。你不是早已猜到我与火凤宫脱不开关系,而且,
当着银羽的面,他们也不会当真伤我性命。」
叶云楼说着,竟就扶住那树干站起身来。昨日一场恶战,他左肩、双臂、腰侧,一共受了五处大伤
,加上寻找商别离时,几次来回奔波,伤了大量血气,面色煞白如鬼,唇畔却点缀了几点暗红,触目惊
心!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却还要对我要花招?我既不认识什么银羽,更不知道其它的是些什么鸟,你
凭什么要我相信他们?」商别离粗口啐道。
「怎么官丢了,连脾气也越发恶劣起来?还是,如此才是你的本性?」叶云楼叹道。倘若此时是在
醉风斋中,有炉有榻、有酒有肉……他大概会很乐于见到这样可亲可爱的商别离;而眼下,他却只令人
头痛。
「我的本性向来如此!最厌烦的便是被蒙在鼓中!何况,他们既已找上门来,还如此处心积虑,该
是那人有心安排。他不想放过我,我今时便是再逃一次,他也仍能再次掘地三尺,挖我出来。逃,又有
何意义?」商别离冷笑几声。
「那人?那人是何人?」叶云楼心下一沉,终还是问了出口。
「谢仇心。」
第五章 谢仇心
谢仇心。
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叶云楼的瞳孔霎时放大起来。其中神色仿佛瞬息万变,又好似一成不变,终
了时,归于一片幽然。
「你的路是绝路,而我的路是邪路。但是我与你一样,这七年来虽然远远地逃离了那个地方,却根
本未曾脱离自己脚下的这条邪路。」
商别离说着,挽起马缰,将逆麟牵到叶云楼面前,道:「上去。」
等了半晌,既不见他答话,也不见他行动,又道:「一回到京中,接下这桩连续杀人的剥皮惨案,
我便知必须面对之时来了。查清此案,还死者们一个公道,本就是我的职责;如今受了冤屈,我更是势
必要寻根究底,彻底洗清这不白之冤。」
「火凤宫在关外。莫说是你,便是中原皇帝也干涉不得。」叶云楼移开目光。
「你说过我很有正义感。」商别离挑眉,「而且,『青衣神捕』的名号是中原百姓们给的。关外又
如何?还不是在这一片天地之间?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仁义礼智信,缺一不可。我想管,便管得。不
过……」
说到此,他的唇角微微向上勾起,似笑非笑般地开口:「我管得火凤宫,你可管不得我。上马吧,
这条山谷是一个猎户朋友告诉我的,平日人迹罕至,料他们一时半刻也摸不过来;我们且先沿着此处向
北走,也好再多争取些时间疗伤。」
「你不愿我管你,自己却来管我。不仅要管,还挟带威胁,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叶云楼说完,摇摇头,又加了一句:「狼性原本诡谲多变,看来我仍未将你真正摸透。」
「你若真想知道更多,便先上马,我们边走边说。只是,你暂时是不可能再有新衣可换了。」商别
离仍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对叶云楼所言不置可否。
「你真的认不出这件衣衫了吗?」叶云楼上马,看向商别离,不等他开口,又迳自道:「算了,看
它此时这样子,也是难为你了。何况,就算它未曾被血污所染,你也未必记得。」
「我确实不记得你曾在我面前穿过它。」
商别离跃上马背,在叶云楼背后坐定,一抖缰绳,放逆鳞小跑起来。他们二人此时都不适宜剧烈颠
簸,无论如何也须再缓上两、三日。
「它本来就不是我的。」叶云楼抚了抚那血迹班驳的衣衫。
「若不是你的,我便更加不可能认得了吧?」
「不是我的,而是你的。」叶云楼发出一声悠长叹息。「你以为我为何毫无缘由地如此执着于你?
总该不会是如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一般,迷恋你的容貌,外加十五怀春,仰慕你大英雄的威名。」
「那,真正的缘由呢?我的衣衫又是何时到了你的手中?」
「该说,七年前我便与你相识了。只不过,你很快便忘了我,我当初也未曾想到你会与火凤宫有何
关系。我只是感激,你在关键时刻救了我一命;而这袍,是我有生以来所穿的第一件『残羽』以外的衣
服。」
叶云楼说着,侧仰起头去看商别离,见他没有插话之意,才又接下去:「七年前,你在惊凤湖边救
了一个想要投入那寒渊自尽的人,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了他;之后,你的友人喊你,你便匆匆离去。不过
,也恰好让那人记住了你的姓名。」
「那人是你?」盯着坐在身前的男人看了半晌,商别离开口。
「是我。」叶云楼颔首。
「你……为何自尽?」商别离疑道。
「因为那时的我与现在不同,还只是个不识人间烟火、养尊处优惯了的孩子。当一个孩子突然得知
自己自出生后的十八年,日日所穿的心爱华服,全是混入了生人之皮,织染所制的;除了一死,再也想
不出其它可以洗清这一身污浊的方式。更不明白,即使是舍弃一条性命,也不可能还清欠那无数冤魂的
血债。」
叶云楼说着这些的时候,商别离不知他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双目直视着前方
那一片茫白,回想着那个衣衫尽褪、义无返顾跃入寒渊的少年,以及刚刚惊慌失措逃离魔窟的自己。
久久之后,当叶云楼沉默下来,商别离才缓缓开口……
「我救下你,是在逃亡的途中。或可说,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是在救你,还是救我自己?挽回了你
的性命之后,我才总算相信自己与那杀人狂魔是有所区别的。」
「谢仇心?」叶云楼问。
「谢仇心。」商别离再次一字字道出这个名字。
「我曾与之有过肌肤之亲,甚至许下结发盟誓之人。我与他相遇,不顾同为男子之身与他相恋,自
觉这情动得轰轰烈烈,一切都是天经地义……却不知,他正是我出关要寻的仇家,杀害我同门师兄宫修
平一家的凶手……终于在得知一切之后,我逃了。我恨他,却又无法下手杀他,也杀不了他,只好选择
出逃……逃离他的身边,逃回中原。」
「原来你是金机杼宫家的旧识。那么,倘若你那时知道我是何人,恐怕便不会出手相救了。」
叶云楼背脊一僵,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因为我是谢仇心的亲侄,当时的凤帝。叶是我的母姓,我
的本名是谢月寒。」
「什么?」此言一出,也容不得商别离不惊:「你是凤帝?」
「后悔了吗?」
叶云楼以为自己可以维持镇定,想不到,一开口,竟是血雾弥漫!
「冷静些!」商别离见状低吼一声,迅速点中他几处要穴:「我并无需要后悔之处,你适才说了,
你对一切一无所知。」
「你为何愿意相信我所说的?」叶云楼低咳几声,将哽在喉中的黏稠之物吐出,心旌却仍然震荡不
已,难以平复。
在此之前,叶云楼也曾想过,商别离心中曾经另有其人、难以忘怀,却万万想不到会是那人,他们
之间竟会有如此一段过往……
「我不是信你,是信我自己的辨识能力。」商别离一勒缰绳,暂且停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