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希望,可以和欧靖清相处得尽可能长久。
永远......这个词很有诱惑力。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那是天真烂漫的纯洁,可是像他这样都三十多了还要说,那就只能是幼稚可笑的妄想。
没有人能永远。
我们会生老病死,我们会移情别恋,还有道德、伦理、生活......各种各样的现实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永远?这个世上哪里有永远!
梁祝化了蝶?不过冢中枯骨。白娘子生死相许?压在了雷峰塔下。孟姜女哭倒了长城?长城依旧在。更不用提不容於传统道德的同性爱。
欧靖清不像他。即使不谈欧家的家世,只说欧靖清自身的条件,才学事业,样貌风度,哪一样不是佼佼者。总有一天要结婚吧?妻子的人选是根本不用愁的,只怕以青年的性格,还要因为太多而烦得天天闷火。
到了那时候,他会安静地走开。祝福的话,就算他硬逼著自己说了,大约欧家那样的名门也不会在意一个小角色的祝福。而且,欧老夫妇要知道他跟他们仅存的儿子居然也有一腿,只会恨得脸色发青。
他只有抓紧现在和他相处的一分一秒,多储存一些回忆,即使以後又恢复了寂寞的生活,也可以拿出来,自我欺骗也好,自我安慰也罢。
"周诺。"
胳膊被轻轻截了一记,慌忙抬头,正见店长脸色有些古怪。
"怎麽了?"
"你看。"店长冲一排货架那边努努嘴,"那家夥又来了。"
周诺疑惑地看过去。原来是昨天很激动地骂他变态的那位先生,手里拿著一只肉罐头,好像在看生产日期一样,可是视线又不时地飘到收银台这边。周诺心里本能地一紧。他是很没种的,从来都很怕这些仇视同性恋的人。
那位先生只是晃来晃去,看过收银台,又会从玻璃看外面。奇奇怪怪的行为,弄得周诺跟店长都紧张起来。最近报纸特别有提醒一些小便利店小货店,有一些抢匪会专门瞄准这些店,因为店小安全措施也薄弱,人员也少,打劫的风险会降低许多。他们一般也有固定的模式,会先叫一两个成员乔装好,隔三差五地来买东西,其实是来踩点,摸清情况後就会里外接应迅速拿下。
周诺跟店长一对视,店长问:"那个人是什麽时候开始来我们店的?"
周诺一回想,额头上就开始冒细汗了:"好像就是这几天......第一次碰见他的时候,我还问怎麽以前没见过?他说是才搬过来的。"
店长也开始冒汗了:"要不然......报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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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诺也很想报警,可是一开口又变得犹犹豫豫:"万一搞错了怎麽办?以後客人会对我们店的印象变差的。"
像这种小型的便利店客源很有限,而且常常局限在一个较小的区域内,客人们多半是一个住宅区的居民,相互都认识了。即使只有两三个客人有了不满,也会很快在茶余饭後的闲聊中传遍整个住宅区。想不影响生意都难。
"这......"店长也有些为难了,"唉,我两个儿子都在上班,要是他们在,壮壮胆子也好。"
这麽一说,周诺立刻想起了欧靖清。小靖才刚走没一会儿,而且上班时间比较自由,回来一下应该没关系吧。手机掏了出来,却又迟疑著按不下去了。他现在光是住在小靖家就已经给人家添了很多麻烦了,万一只是自己瞎紧张,岂不是浪费了小靖宝贵的时间。
两种念头在周诺的头脑乒乒乓乓地打起架来。最後,不想让店长陷入麻烦的心情还是占了上筹。欠小靖的部分,慢慢还就是。
欧靖清的手机号码很容易找出来。本来电话簿里的联系人也只有两个,还有一个就是店长。
拨出号码,只嘟了一下便接通了。
青年低沈好听,但充满了意外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喂?"
周诺忽然喉头发紧,想好了的说词几乎忘光。跟欧靖清不知道多少次坦诚相对过了,可是一贴著话筒听到对方的声音,就仿佛那个人正活生生地在他耳边轻吐话语,全身的热血倒冲回脸上,烫得要命。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欧靖清却突然开心起来:"小诺吗?"
"啊......嗯......"
愉快的声音里隐约又有了点害羞:"这是你第一次打电话给我。"
"嗯。"周诺满脑子都是潜在的劫匪危机,根本也没认真听,但是对方亲切的语调还是传达到了他的大脑,这让他鼓起了几分勇气,"小靖。"
"嗯?"
"你......你能过来一下吗?"
疑似劫匪的顾客带著一堆琐碎的东西过来结账。店长笑著迎了上去,周诺趁机拿著手机往後退了退。
欧靖清沈默了一下。
果然,还是会打扰到他。
可是话已经说到这个分上,周诺只好硬著头皮肯求:"你来一下下就好。"才说完,手机里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类似刹车的声音。吓得周诺一颗心登时悬到了嗓子眼,忙抓著手机连问:"小靖,小靖,你怎麽了?"
手机那边又是一阵乱糟糟的声音,幸而欧靖清的回答也夹杂其中:"小诺,我没事。刚刚是在转头换车道,因为开得有点快,所以......我马上就到了。"
周诺的心还没从刚刚的惊吓中恢复,呆呆地问:"你都不问我为什麽要你回来?"
欧靖清笑了笑,好像他问了一个很多余的问题:"小诺,你随时随地都可以要我去你那里,不需要任何理由。"
周诺捧著手机,明知道现在不是乱感动的时候,鼻子依旧不能控制地有点发酸:"要是等你过来,发现真的是很无聊的理由呢?"
便利店玻璃门上的小熊又在说"欢迎光临",大约又有客人进来了。但是此刻,他不想管。他只想专心地听小靖的声音。手机那边的沈默似乎有点长,可以听见青年微微压抑的呼吸。青年再开口的时候,他的手里都已经攥满了汗水。
"那你只要对我说,你想要我来就可以了。"
青年的声音很认真也很落寞。周诺一直都知道他是那麽骄傲的人。小时候因为偷无花果,被欧先生打得背都破了,还要跪在硬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做哥哥的小文心痛得要死,抱著他哭得哽哽噎噎,不停地劝他就对爸妈认个错吧。他只是咬牙忍著。等到处罚结束,站都站不起来了。也只有那个时候,倔强的少年才愿意让他碰,因为只凭小文一个人扶不动他。周诺依然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他有多纤细,有时不小心扶到了他的伤口,也只默默地抽一口气。从客厅到他的房间不过十来米,每次都要走很久,疼得满头大汗了却连哼一声都不会。这麽骄傲倔强的人,现在却说出了这种话。
他是在向他示弱了。
"小靖......"周诺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对方听见,"我想要你来。"
!!
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了他一跳!
回头一看,正见两个戴大墨镜满脸胡子的人和那个骂他变态的先生凶神恶煞地站在收银台前。其中一个人把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了店长的脖子上,恶狠狠地道:"把钱都拿出来。"
另一个人冲他大喝:"把手机扔掉!"
店长惨白了脸,嘴里念叨著:"钱都给你们,不要为难我们就好。"一面抖抖索索地把钱都往他们的包里装。
周诺有一秒大脑就空白了,眼睁睁地看著那位看似臃肿的先生翻过收银台,鼓起一脸横肉一巴掌甩在自己的脸上,连人带手机都摔到了地上。手机里传来欧靖清焦急的声音:"小诺!小诺!发生什麽事了!"
听到青年的声音,周诺突然又有了勇气,手脚并用地抢回手机:"你别来!"头发被从後面粗鲁地抓住了,连头皮都要撕裂开地疼痛。身後的劫匪用力地扭住他的手腕,把他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磕。周诺还是拼命地抓住手机不肯放,不管青年在那边问什麽,只是不停地喊:"你别来,快回去!"
满面横肉的先生彻底被激怒了,大骂了一声:"妈的,死变态!"站起了身,干脆一脚踩在他的手上,仿佛在踩一只臭虫一样碾来碾去。
手机也被踩烂了,有什麽尖锐的东西刺进了手掌,通红通红的鲜血把手机的残骸都染湿了。
周诺盯著那些红色的液体,不禁打了一个激楞。恍惚间听见店长惊恐地叫他。
"喂,老三你疯了!"另一个人拉开了那个人,"真要搞出人命来了!"
"你知道什麽!他是变态,死了才干净!"
周诺忍不住浑身一颤:像他这种人,死了才干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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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老天仿佛还在嫌这一切不够乱。一个小孩子的尖叫毫无预兆地响起。
"叔叔!"红色液体迷糊了的视纯,隐约看见一道瘦小的身影像一颗炮弹一样冲过来,愤怒地撞开那两个不知壮硕了多少倍的劫匪,"不许你们打叔叔,叔叔是好人!"
周诺麻木的大脑勉强运转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为他而奋不顾身的小孩子是谁。就是昨天穿了一双破旧的鞋子怯怯地站在角落里卖无花果的小男孩。他跟他说过今天还会去,结果却忘得一干二净。
劫匪很快从最初的惊讶中恢复,一个毛头小孩根本不在话下。一把抓起领口就把跟小猫一样瘦瘦小小的孩子拎了起来,啪啪甩了两个耳光。男孩子依旧很坚强地拳打脚踢。那个人大约被抓伤了手臂,痛的叫了一声,便把他整个往地上一摔。周诺来不及爬起来,只能迅速地爬过去一点。背上被猛然一压,眼前直冒金星。
"叔叔!"男孩子看著他,黑黑的眼珠子很快就染上了湿意。
周诺笑了笑道:"叔叔不要紧。"幸好没让他摔在地上。那麽瘦弱的孩子,脑袋磕伤了怎麽得了。将来还要读大学,买好多好吃的给他的方老师呢。
那个人真的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还不肯放过男孩子。脸涨得通红地走上前骂道:"小杂种,竟然敢咬老子。我看你也是个小变态!"说完,抬起脚就踢。
周诺吓坏了,连忙翻身把男孩子抱在身下,像老母鸡护住鸡蛋一样。明知道没什麽用,却还是要徒劳地解释恳求:"不要打孩子,他不是变态!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不知道哪里做错了,那个人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踢得更快更重。小男孩还想从他怀里挣出去。真是傻孩子啊,不知道挨打是会很疼的吗?他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地护住小男孩。才开始是很痛的,但是渐渐的好像也没有那麽痛了。就是全身像著了火一样。额头上鲜红的液体越流越多,直到把整个世界都变成通红一片......
什麽时候的事来著?
他之前也见过通红一片的世界。很红很红,除了红色就再也没有其他的色彩。
哦,对了。
并不是很久远以前的事啊,也才十年。
那是一个出奇晴朗的秋日。
他戴著手铐从押送车里走出来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空。碧蓝得如同大海一样,金黄的太阳周围只飘了几朵薄丝一样的散云。美好得像画一样的晴空。还想多看一秒,押送他的警察却已经不耐烦,在他背上重重地搡了一把,不是用手而是用枪托。
"快走!"冷硬机械的声音,一点也不难听出内中的鄙夷。
周诺抖了抖。
那时候的他还没有适应同性恋经常遭遇的,类似被当成垃圾一样的对待。他害怕惶恐,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一步一步地走进法庭。今天是宣判的日子。他虽然对法律的专业知识了解甚少,但从前几次双方律师的交手......呵,根本也算不上交手。他的辩护律师完全就是站在另一边的,这从那位律师的眼神就可以轻易地读出──他看著他的样子,就像在看什麽令人作呕的爬虫。搞不好,他的辩护律师比那位激昂陈词的检察官更想把他送进监狱。
可是那时候的他光知道做了不道德的事,却不知道这原来是犯罪,是要被戴著手铐送进监狱的。
他们说他犯了猥亵少年罪。他鸡奸了一个十七岁的未成年人。这些字眼让他的心脏发凉。
一切源於那个周末。
欧先生夫妇又一次一起出远门,去参加某个世交好友的寿宴,欧靖清又跑出家门不知疯到哪里去玩了。诺大的房子里又只剩下他和小文两人。他们羞红了脸在客厅里傻站了一会儿。然後,小文便默默地拉过他的手,带他去自己的房间。
少年抱住他,送上柔软青涩的嘴唇时,他也有微微犹豫了一下。按住少年纤细的肩膀问:"要不要把门关上?"
少年温柔湿润的眼睛带著傻气的挑逗看他,害羞地笑道:"没关系,只有我们两个人。第一次时......不也是这样吗?"
周诺便没有再坚持。抱住少年紧贴著他的身子,吻住少年向他嘟起的嘴唇。辗转轻吮,揉弄抚摸。舌尖碰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有电流窜过,整个脊椎都在发麻。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互相脱去对方的衣服。少年像一只乖巧的小猫,伸出粉红的小舌舔他锁骨上方凹陷进去的地方。进入少年身体的时候,双方都在发抖。
他摸著少年柔软的发丝,轻轻地问:"痛麽,我先出来好不好?"
那个时候毫无技巧可言,只知道要进去。一直到跟欧靖清做了,才知道,原来男人跟男人做,那里是要先润滑扩张的。
少年脸红红的,像一只可爱的苹果,双眼湿润得快要滴出水来。他对他摇了摇头,用修长的双腿缠紧了他的腰。
周诺怎麽抗拒得了这样坦诚地邀请,登时倒抽了一口气。捧起少年不盈一握的细腰,缓缓地用力。进入的过程中,少年的身体微微紧绷著,那里也是,却又拼命深呼吸著要放松。周诺的心里溢满了甜蜜的疼惜,一下又一下吻著少年紧闭的眼睛,用自己火热的欲望感受少年那里类似痉挛地忽松忽紧。
两个人最深入地联系在了一起,像连体婴一样紧紧纠缠。
那一刻,周诺都没有想起要动,只想这样静静地抱一会儿。他们太过沈浸在合为一体的幸福感里,以至於突然听到欧太太和蔼的声音时,竟还恍恍惚惚的,没有想到应该立即分开。
"小靖,你在你哥的房门前发什麽呆?"
他和少年一起转过头,看见欧靖清满脸惊愕地站在楼梯转角处,看了看走上来的父母,又看了看他们。欧先生夫妇很快也进入他们的视野,老夫妇脸上的和蔼笑容立刻凝固了,变成了震惊。
身下的少年惊恐地尖叫了声,把脸埋进了他单薄的胸膛。
周诺自己也全身发僵了,只还记著要把少年抱住。
他们的事就在世人最不齿的时刻被少年最想隐瞒的父母和兄弟发现了。他直到现在也很想不通。明明都不在的三个人,为什麽会在同一时刻鬼使神差地全都出现了?
欧太太那麽优雅从容的人,突然发了疯似地捶打他,耳光一个接著一个地下来。打得他眼前白光一片。欧先生也铁青了脸,大声地怒骂。周诺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听力,一个字也听不清。他只看得见怀里少年的颤抖和哭泣。当他感觉到肩膀被人用力地往後掰时,才忽然意识到有人要分开他们。他打了一个冷颤,狠狠地抱紧了少年。他已经隐约有了预感,现在一旦被分开了,就将是他和小文的永别。
後来的事实也证明,那个预感何其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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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关於到底怎样被分开,周诺一点记忆也没有了。
那个时候就好像突然变成了植物人,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才恢复神志。恢复神志时,眼前就已经站了好几个警察。
有人把衣服往他身上一扔,满脸嫌恶地说:"快穿上!"
那些衣服仿佛是滚烫的热水,兜头泼下。周诺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颤抖著手穿衣。即使没有人愿意看他一眼,也仍然觉得所有的人在看他。他就仿佛在全世界面前被扒得精光。不仅仅是衣服,还有尊严、羞耻......道德!
欧太太和小文都不见了。但是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欧太太在主卧室里嘤嘤哭泣,而小文正在欧靖清的房里,不停地拍门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