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来了,就过来喝一杯吧。」三人中首先发话的竟是西尽愁,他能够感觉到来人并没有杀意,「有些事情还是要面对面解释清楚才行的......」
常枫向他们两人走去,在木桌的一方坐下,视线直直地望着岳凌楼,平淡地问道:「我只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第五部 北极 完--
月满西楼第六部 水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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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经很晚了,即使关门掩窗,寒气还是见缝就钻地侵了进来。此时的客栈内,店老板窝在角落里哆嗦着,昏昏欲睡。宽敞的底层,只坐着三个人,虽然彼此之间并没有仇杀的目光飞来飞去,但却可以感受到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氛。像是雷雨前的闷热,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还有紧张和压迫,牢牢笼罩在他们头顶。
好半天,三人都相顾无言,各干各的事,好像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存在。压抑的空气中,只偶尔响起几声青瓷酒杯碰到酒壶的铛铛声,除此之外,就是沉闷。这一切,只因为常枫提出了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我到底是谁?」
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谁又答得清楚。岳凌楼低头专注地注视着清澈的水酒,时而会抬眼瞥常枫一眼,但始终没有开口。他有所顾忌,所以欲言又止。西尽愁就更是悠闲了,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仿佛这些事情和他根本没有关系,他置身事外,只当个不痛不痒的旁听者。
终于,常枫也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些奇怪了,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说道:「好吧,既然你们答不出来,我们就换一个问题......你们,到底是谁?」
然而回答他的,却还是一阵沉默。
好半天,西尽愁搁下酒杯,压低双眉问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要记得什么?」立即追问,从西尽愁的话里可以听出来,他们果然是知道自己过去身份的人。
「如果要从头开始讲,那话就长了。」西尽愁把这个问题随便搪塞过去,又低头呷酒,好像有意要把这个问题丢给岳凌楼处理,不再多语。
于是常枫望向岳凌楼,空洞的眼瞳,在那一瞬间,好像有了一丝感情的波动。也许是在意识深处,他还没有遗忘这个人,只是任凭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对方到底是谁。
在常枫的注视下,岳凌楼低下了头,用指头蘸了一点水酒,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字:一个是『常』,一个是『枫』。随后,轻轻抬起眼,问道:「认识这个人么?」
常枫?只觉得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其他的则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沉思了一会儿,常枫放弃去想,轻轻摇头,淡淡道:「不认识。」
「是么?」得到这个回答的岳凌楼,干涩地笑了一声,笑声中含着失落惋惜和无可奈何,「那么,我们便没有任何关系了。关于你的一切,我们并不知道;关于我们的一切,也都无可奉告。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在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在逐客了。
岳凌楼话音刚落,常枫没什么反应,倒是西尽愁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神情好像是在责备他就这么放常枫走似的。
「那个......」
西尽愁刚想插话,却听见常枫道:「既然如此,那我告辞。」
说罢,起身欲走,但却被岳凌楼突然叫住--
「等等!虽然我们毫无关系,但也不是无话可说。有没有兴趣跟我们谈个交易?」
「交易?」常枫驻足,回头望着岳凌楼闪着敏锐光芒的眼神。真的是越看越熟悉......越看越觉得他就是自己模糊记忆里,那个飘飘的影子......
岳凌楼解释道:「你可以问我们一个问题,我们会照实回答,绝不隐瞒;但作为回报,我们也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也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怎样?」
常枫摇头道:「我不敢。」
谁都会有不愿告人的秘密,紫星宫的秘密更多,身处紫星宫的常枫,如果这么轻易就承诺对外人坦诚相告,无疑太过危险。
「有什么不敢的?大家要冒的风险不是一样么?你不知道我们要问的问题,同样,我们也不知道你要问的问题。不如这样吧......」岳凌楼突然放宽规则,欣然提议道,「我们双方都把要问的事情说出来,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做这个交易,好不好?」
这样,的确风险就小得多了。如果对方提出的是不能明说的问题,就可以直接拒绝。这么一想,常枫终于轻轻点下了头。那一刻,岳凌楼露出了恬淡的笑容,朝身旁的西尽愁靠了过去,耳语道:「你问吧。」
「唔?」刚刚一直置身事外的西尽愁,此时小小地吃了一惊,差点被水酒呛到。本来以为岳凌楼提出这个意见,心中必定早有打算,没想到却在这个时候,把自己拉了进来。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可不要浪费哦。你不可能没有问题的吧?」岳凌楼在西尽愁的耳边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是啊,关于紫星宫,他肚子里可是有一大堆想不明白的问题,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如果问得过深,对方显然是不会回答的。于是略一思索后,西尽愁竟脱口而出道:「我想知道红叶是否在紫星宫。」
此言一出,岳凌楼突然怔了一下。西尽愁的话里有他不知道的新名词,那个红叶到底是谁?
「那么,我的问题是--我们是否认识。」常枫轻轻说道。
毫不犹豫地,西尽愁点下了头。作为回报,常枫也点下了头。
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随后,没有多做停留,也没有多余的问话,常枫悄然离开。客栈外的马嘶鸣了几声,哒哒跺着蹄子的声音,也清晰可辨。那是紫星宫的马,现在恐怕是认出了常枫,正在跟他打招呼呢。
望着常枫离去的方向,西尽愁好似自言自语般说道:「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西尽愁没能想到,对方的问题竟是如此简单,并且没有心机。仅仅就是询问了一下他们认不认识而已,这种事情,无论答案是什么都无关痛痒吧。
「我还以为你会问十三水寨的事情呢......」岳凌楼冷不防地冒出了一句,并且毫不掩饰他的不满,抱怨道,「我给你创造这个机会,可不是为了让你打听女人的。」
那个红叶,怎么听都应该是女人的名字吧。
「诶?」西尽愁看着古怪的岳凌楼,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那个红叶......」岳凌楼突然欺身靠近,笑得人畜无伤,轻飘飘地挑挑眉毛,问道,「......到底是谁啊,嗯?」
西尽愁本能地向后躲闪了一下,背脊一寒,不敢如实相告,只得摆摆手搪塞过去:「这个问题,你就别打听了。」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吧?」岳凌楼不死心地继续打听。
「算、算不上啦,最多只是可爱而已......」西尽愁一心只想尽快结束掉这个话题,对岳凌楼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直视。
「哦......原来如此,『可爱』而已......」
虽然表面上看,岳凌楼的笑意的确是越来越浓了,但是,传达到西尽愁那里的讯息却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恶寒。
糟了......怎么觉得越来越冷了......
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的西尽愁立刻转移话题,问道:「对了,你就这么就让他走了,怎么不告诉他『常枫』就是他的名字?」
被这么一问,岳凌楼突然没了笑容,认真道:「你以为他现在呆在什么地方?......如果紫星宫的人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们也做不了什么。贸然揭开谜底,只怕他会陷入危险......也许,只有暂时维持现状,才是最安全的作法......」
所谓『鬼鸢』,就是活尸傀儡。那样的傀儡,要多少有多少。如果傀儡突然知道了自己不该知道的东西--比如说,以往的身份。那么,就怕那个维持着常枫的半条命、让他依然可以身处人世的人,会一气之下,毁掉这个傀儡娃娃。这个,就是岳凌楼担心的事情。
「客官,时候已经不早了......」
客栈老板走到近前,小心地催促了一句。他本来睡得好好的,却被敲门声吵醒,现在睡意正浓,恨不得立刻就钻进被子。但见这白衣公子出手大方,他也收了银子,所以不好怠慢。虽然心底不满,但此时的态度,看上去却是格外卑谦。
西尽愁朝老板点了点头,示意他不用操心,随后问道:「还有房间吗?」
无论如何,现在总算是顺利逃出那片诡异的坟地了,不过依然在紫星宫的势力范围之内。常枫虽然已经离开,并且好像对他们两人并没有敌意。但是欧阳扬音和月摇光却不能保证不会有什么惊人之举,所以依旧不能掉以轻心。休息是必须的,觉是要睡的,不然哪有精力应付不知何时会发生的麻烦事。
老板笑嘻嘻地点头道:「房间有的是,客官要几间?」
「这个呀......」西尽愁抠了抠下巴,有些为难。他一边思索着,眼神一边朝岳凌楼的方向飘了过去。但是岳凌楼却没有任何表示,只顾着自己喝自己的酒,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完全琢磨不出来啊......
西尽愁皱皱眉,抠下巴的动作加剧了不少。因为害怕被误会成没安好心,还是决定采取比较稳妥的做法,说道:「两间吧......」但随后,紧跟着又小声嘀咕道,「......虽然我认为一间就足够了......」
「那就一间吧。」
岳凌楼终于说话,不过脸依旧朝着桌面的方向,没有转动一下。但从声音里可以听出来,他正在偷笑。虽然用喝酒的动作和放在唇边的酒杯把笑意遮去大半,但是,西尽愁知道,他绝对在偷笑!错不了的!
岳凌楼轻叹一口气,放下酒杯,突然正色补充道:「出门在外,能节约一点是一点,对吧?」
和洛少轩呆久了,岳凌楼从他身上,把那套铁公鸡的作风学到了不少。不过,西尽愁却结结实实被吓了一大跳。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刚才酒喝多了,外加疲劳过度,所以才会出现幻视和幻听,不然那个从来对自己只有冷嘲热讽和白眼相加的岳凌楼,怎么会突然起了这么大的转变?
正在西尽愁吃惊之际,店老板突然提起了钥匙,哐哐抖了两下,笑嘻嘻地说道:「两位客官请跟我来吧。」
岳凌楼起身跟去,从西尽愁身边擦过时,小声地嘲弄了一句:「我记得你伤的是手,不是脚。怎么现在一动不动,跟木头似的。」
「真难得你还惦记着我受过伤......」西尽愁受宠若惊,嘴角微扬,幽魂似的跟了过去。
这绝对不是错觉,岳凌楼的确和以前不同了,无论是对自己的态度,还是行为处事的方式,都起了很大的变化。以前的岳凌楼,是绝对不会乖乖和自己呆这么长一段时间的,也不会记得自己的伤。
到底是什么让他起了变化呢?西尽愁望着岳凌楼的背,寻思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们便被带到了客房门口。
通常客栈,都是一楼做些茶酒小菜生意,在二楼或者店子后面另修房间,提供住宿。但是,这家客栈的构造布局却有些不同寻常,它的客房是建在地底的,就像是地下室一样。虽然空气森森冷冷,阴气很重,但因为四壁都砌上了光洁的石板,所以倒也算不上潮湿。
听店老板说,这里本是一栋荒楼,既不知道当初是什么人住在里面,也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几年前,他们一家买下这里,打算把荒楼改造成客栈做点生意,那个时候,这间地下室就已经存在了。夏季闷热,呆在这石制的地下房间里,反而凉快,所以这地下客房,也就成了他们的特色服务。
热心地介绍了事情的始末,并且交代了一些注意事情后,店老板打了几个呵欠,笑眯眯地告辞了。把这两名半夜三更冒出来的客人安置下来,他也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但是,本打算大睡一觉的西尽愁和岳凌楼两人,现在却变得睡意全无。
这样的地方,连神经粗的普通人都可以嗅出一些怪异的气息,更何况是天生心思就比别人细得多的岳凌楼和西尽愁呢?环顾四壁,虽然石板陈旧,但因为打扫干净,房间看上去倒也舒适。房间内,桌椅板凳、油灯茶具全都不缺,但总觉得这些东西摆在这里有些不太合适。
是气氛和感觉上的原因吗?本来应该是个森冷严肃的地方,却放上了这么生活化的东西,总让人觉得奇怪。
岳凌楼这么想着,视线朝墙壁上的火把座望去,不由得皱起了眉。那火把座是用青铜色的金属制成的,从金属的腐化程度来看,应该是有些年月的东西了。如果只是普通的地下室,用得着安火把座吗?通常只是在地下秘道里,才会装这种东西吧......
「喂,你累不累啊?睡觉了。」
西尽愁伸一伸懒腰,舒舒服服地倒在了床上。虽然刚被带到这里时,他也露出了警觉的神色,但是没有持续到一分钟,立刻就被一副疲倦的脸色代替了。
岳凌楼依旧站在墙边,手指摩挲着墙壁上那些锈迹斑斑的金属,表情凝重得就像是预感到了世界末日。这里离紫星宫的入口并不算远,会不会和那个妖怪般的教派有关系呢?自然而然的,岳凌楼就把它们两者联系到了一起。
「在这种地方,你也睡得着么?」
淡淡地这么问了一句,岳凌楼朝床边走去。
「只要闭上眼睛,哪里的床不是床啊?」西尽愁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闭目养神中。
「是啊,只要闭上眼睛,哪里的地板不是床啊......」岳凌楼一边说着,就已经坐到了床边,双手撑在床沿上,偏着头,朝西尽愁露出了温柔的微笑。但是在那笑容的最底层,却有一种让人阵阵发寒的意味。
敏感地抓住了这一讯息,西尽愁噌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睛问:「喂,你该不会想赶我去睡地板吧?」
「你说呢?」岳凌楼继续微笑,但是身体却朝西尽愁靠了过去,两人的视线直直地对上了。
「等等!」
西尽愁恢复冷静,竖起两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出来,随即再次躺到床上,双臂敞开,好像在量这床的宽度。别说是两个人了,稍稍挤一下的话,就算是四个人也能躺下。况且刚才说只要一间房的人可是岳凌楼自己,为什么现在要撵他去睡地板,这也太没天理了吧......
「这应该是双人床没错吧?」
测量完毕,西尽愁起身,指了指身下的这张尺寸不俗的情侣床问。
「不过以我的标准来看,他小到连单人床都算不上哦。」
好像是存心要戏弄一下西尽愁似的,岳凌楼一点也不肯让步,并且还摊开右手,用动作对床上那位可怜人士示意道--这是我的,就请大人你下床让位吧。
西尽愁无奈地把头朝墙壁方向一扭,闹情绪抱怨一句:「我知道你富贵出身,和我们这些市井小民不一样。耿家的床,和龙床比起来,应该也不会逊色吧。」
微微一顿,岳凌楼轻轻地回应着:「是啊,的确是很大的一张床......」
声音突然变得缥缈起来,仿佛又陷入了回忆。只见他默默垂下了漂亮的睫毛,不自觉地颤动了两下,这才接着说道:「那张床上不知道躺过多少人,耿原修,他真的是个很会享受的男人。你说是不是?」
这最后一句话,竟然直接问上了西尽愁。于是房间里的气氛瞬间转变了,由刚开始时的闲适轻松,骤然冷却下来。岳凌楼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用那双愈发深邃的眸子,望着西尽愁,仿佛在期待着对方的回答。
「别提他了......」西尽愁随口敷衍过去,翻身下床,看来是让步了,准备认命乖乖去睡地板。不过有一点却很明显,他的脸瞬间阴沉下来,显然是心情变坏了。
耿家是岳凌楼心里永远的阴影,本来以为已经过去一年,也该淡下来了。但是,那些点点滴滴的记忆,早已经渗入骨髓,哪是说淡就可以淡的?
「是谁先提的?」岳凌楼别过脸去,低声喃喃。他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合适的话,但倔强的性子,令他不会把话轻易收回,而是嘴硬到底。
「我错了,总行了吧。」西尽愁不再争辩,乖乖认错,「睡吧,明天还忙呢。」
「有什么好忙的?」岳凌楼随后问道,抬手理了理被子。其实这句话,他根本没有细想就已出口,只因为不愿意让这房间突然变得沉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