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飞也似地拉着老卫一阵狂跑,也不知是什么方向,只知道自己已经把魔窟蓝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一连穿过了几个路口,他才松开老卫的手,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漫得满脸都是,扑到路边电线杆子上拼命地喘息着。
身后的老卫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脸得绿了,不住地咳嗽着,骂:
"咳咳......你、你这个小王八犊子......你想累死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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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上了的士车,车开出了很远很远,皮皮的心跳才渐渐平稳下来,看身边的老卫,的确累得够呛,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有一绺粘在额
头上,看起来非常滑稽,皮皮又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老卫也笑了。
皮皮说:"对不起啊,我都忘了您这么大岁数了,还拉着您拼命跑。"
老卫说:"呵呵,没事儿,还得谢谢你帮我找回我年轻时的感觉了。"
皮皮身子一软,靠在车座背上,仰起了头深呼吸着,说:"妈的,真象是做了一场噩梦啊。"
老卫说:"现在噩梦醒了?"
皮皮说:"醒了!彻底醒了!!"
老卫说:"你去哪儿?你住哪儿?"
皮皮说:"就住你那儿吧......方便吗?"
老卫想了想,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我家里肯定是不方便留人。"
车子一拐,便往老卫与以前朋友同居的小平房方向驶去。
老卫的朋友生前便与他偶尔在这里过夜,那是他们密居二十年的老地方了,确切地说,应该是二十三年。那是个在京城里也已经很少见到
的老四合院,没有人知道这四合院的主人竟然是老卫,连他的子女都不知道。
院子不大,一切都有种古朴的味道,院子中心有棵老榆树,密密的树叶子遮住了大部分月光,此时午夜,老卫打开铁锁,"吱呀"地推开
两扇木板门,回廊的柱子上已经结了蛛网,拉亮昏黄的走廊灯,成群的蛾子在灯光里飞舞。
皮皮说了一句:"这儿是哪里啊?这么阴森......"
回头看老卫,那种神情和目光,他便不敢再发出什么声响来了。
猝然间,灯光下的老卫很老很老,斑秃的头顶和细碎的步子形成了某种无言的忧伤。
院子里还是那种老式的水龙头,在书桩旁边有个水泥池子,老卫拧开水龙头,汩汩地放了一会儿水,说:"现在天也不凉,就在这而冲个
澡吧。"
皮皮只洗了两把手,他心里猜想这里应是个有故事的地方了,四下望望,房子虽然古老破旧,但小巧玲珑的,厢房前的青砖地面并没有尘
土,院子一角还堆着些落叶与垃圾,旁边放着扫帚,想来是有人打扫这里的。
老卫说:"这其实是我家的老房子,能留到现在真不容易啊......祖上穿传下来的,连我儿女都不知道,呵呵。"
"啊?"皮皮说:"真厉害,你怎么瞒过来的?这可是遗产哦......哦,对不起......"
老卫笑了,说:"人总得藏点儿秘密不是?何必什么都叫人知道了呢?子女儿孙是自己的,也不是自己的,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也有我
的生活啊。"
皮皮说:"恩,说得也是。佩服。"
老卫说:"不洗澡?不洗澡蚊子咬哦。今天就凑合在这里住一宿吧,我也很长时间没来了。"
皮皮说:"那你也洗洗吧,跑了一身的汗。"
老卫从房间里拿出了拖鞋毛巾等物,便也脱了衣服擦洗起来。这是皮皮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清晰地看一个老年男人的身体。它自然已经不再
诱人了,皮肤是褶皱的,肌肉是松弛的,肚子隆起着,稀疏的毛发也毫无神采。但是在月光下水雾里,老卫安详的表情却那样动人,皮皮第一
次感觉到,人的美,有时候真的不仅于外表,而应该是一种状态。
他帮老卫搓了后背,看见他脖子后面有条疤,就问:"这疤是怎么回事儿呢?"
老卫说:"年轻时候下乡,不小心被农友用锄头砸的。"
皮皮说:"哦?怎么那么不小心啊?锄头能砸脖子后面去?"
老卫笑,说:"那些下乡的毛头小伙子会干什么啊?城里去的学生,锄头也是只听过没见过,更别说使用了。我在前面铲地,后面的一甩
,锄头头儿就飞出来了,当时就砸了个血口子。呵呵,那时候,他紧张的呀......"
皮皮微笑了,知道老卫说的那个他就是他的同志伴侣,想想他们肯定同甘共苦过,那真是一本用生命来书写的书啊。
老卫似乎知道皮皮在想什么,就说:"是啊。我和他很小就在一起了,什么都在一起。小时候一起玩,溜铁圈儿啦,弹玻璃球儿啦,打弹
弓啦,很多很多。后来一起读书,一起下乡,一起返城,甚至连工作都是一个单位的。唉。其实圈子里的人不少人都羡慕啊,但我们就是没在
一起。没办法。"
皮皮说:"那你们想过在一起吗?"
老卫说:"想啊!怎么不想呢?要不然我能留这房子吗?这个房子啊,就是我们的家......"
皮皮说:"哦。你们经常回来住?"
老卫说:"那是不可能的,我们都结婚了,也都有了孩子,各过各的日子了,但心里想着对方。所以啊,没办法也想办法回来,睡一下也
好。那时候联系并不方便,有时候我抽空了,他不得空,我就一个人睡,那心里急得呀......呵呵,想想还是年轻,真没出息......不过,也挺甜
蜜的,呵呵,呵呵呵呵。"
老卫的笑声便回荡在院子里,那种清朗的回味的笑声,听得皮皮心里一阵阵发紧。
老卫说:"想想我们最幸福是日子,还是老婆怀孕生小孩子那段日子呢。那时候忙得,真是,一边照顾家里,一边还偷着约会,嘿嘿,常
常累得在床上搞着搞着,都睡着了,哈哈......我们也吵过架,闹别扭,不过互相留条子道歉,那些条子都还在呢。等下我给你拿着看。"
皮皮说:"唉。你们那么好,怎么就不能在一起过日子呢?唉......"
老卫说:"不行啊,那时代,得结婚。"
皮皮鼻子一酸,说:"现在这个时代不也一样吗?我哥,还是结婚了。"
两个人毫无睡意,就从房间里搬出了两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继续聊天了。
皮皮很想抽烟,但是没有,忍耐着,竟也忍住了。
老卫便问了问皮皮的情况,怎么会在蓝都的,皮皮大概地讲了一遍,讲到自己如何钻垃圾堆的时候,忍不住又把李鸣大骂了一通。
又问:"你怎么去了蓝都的呀?"
老卫说:"还不是无聊吗?今天在公园认识了几个小孩,非拉着我去玩儿,我知道其实他们是想让我结帐。听说蓝都搞什么A舞活动,就过
去凑热闹。我还是第一次去这种地方呢。头疼,再也不去了。真是老了。"
皮皮说:"是啊。那种地方不适合你了。也不适合我!"
老卫笑了笑,说:"真孤独啊。真的孤独。我估计我也活不了两年了吧?其实我心里知道。他去了,我也快了。"
这话有些伤感,皮皮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是。只跟着叹息了一声。
老卫又说:"其实你说我家里一丁点儿也不知道,那也是不可能的,只是知道了都不说罢了。说这个干什么呢?说出来还丢人,大家都没
法撕破这个面子。他家里也早就知道了。两个人那么好,好得不正常嘛。"
皮皮说:"真的丢人吗?真的不正常吗?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干着丢人的事儿、这么这么多人不正常呢?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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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皮皮的疑问,老卫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这不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甚至没有标准答案。已近凌晨三点,两个人感觉有些凉了
,便把椅子搬回了房间里面。床只有一张,老卫从柜子里面把被子拿了出来铺好了,说:"你就睡这里吧,我出去打个车回家。"
皮皮立即紧张地说:"啊?......我一个人?害怕啊。"
老卫说:"怕什么啊?"
皮皮说:"这里太安静了,又这么古老的感觉,我肯定睡不着的。"
老卫说:"我看你眼皮都打架了。"
皮皮说:"那你也在这儿睡吧,没关系的。"
老卫说:"床就一张,我可不想到时候占你便宜。"
皮皮笑,说:"我想不会的......你是个好人。"
老卫叹息了一下,又说:"我倒真希望自己不是好人呢。不过我这个岁数了,想坏也坏不起来咯。"
皮皮说:"即便你是坏人也没什么了。你救了我。我觉得,至少你比那些表面看起来是好朋友的人真实可靠。"
老卫说:"你还在想姜姿的事?或许他有他的难处吧。人在年轻的时候难免做一些违背自己良心的事。"突然又想起来了什么,说:"我
还是得赶回去,在最早时间内到银行办理一下,省得他们拿我信用卡透支,那就麻烦了。"
皮皮心里就更愧疚了。他与老为卫只见过一次面,而在那样一个危急的时候,老卫竟可为了救自己盲目地把钱给李鸣,甚至连信用卡都不
顾了,所以老卫不但是可敬的,更是可爱的。
于是老卫就真的告辞了。临走时对皮皮讲,什么时候想离开就自己锁上门出去好了,不用通知他。又让皮皮自己考虑一下,尽量早日回到
子沛身边去,因为皮皮现在这样一个人闲逛着,是很可怜的。
皮皮感激地把老卫送到了大门口,一直望着老卫在街拐角处上了出租车离去。
这一夜皮皮很是疲惫,困意上来,也顾不得害怕了,脑袋刚粘到枕头上,就接连打着呵欠,然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皮皮做了一个梦,梦见小四合院子的门突然自己打开了,门外很黑的夜色,腾起一阵阵的烟雾进来,老卫和另一个男子走了进来,但那好
象又不是老卫,年轻很多,腰板也直,头发漆黑浓密,看起来很帅。而另一个人皮皮心里知道就是老卫的同性伙伴,看样子面相很熟悉,高大
魁梧风度翩翩的。他又艳羡又惊悚,心想,他不是死了吗?但他和老卫牵着手慢慢地走过来,脸上都挂着幸福的微笑。皮皮紧张极了,想迎上
去也想转身逃走,但腿好象被钉住了无法动弹。再一看老卫身边的人,竟然是自己最喜欢的明星胡军......
皮皮一紧张就惊醒了,额头上都是汗水,窗外的天已经大亮了,看样子睡到了中午。
他爬起来,到外面水龙头处胡乱地洗了一把脸。这两天无法安生,水池子里倒影中看到自己样子很是憔悴,胡子也长出来了,他怔怔发呆
了一会儿,大脑里却是空白的,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阳光下这个小院子是雅致的,夜幕里的残砖败瓦现在看起来也不再那么凄凉,天空中偶尔有成群的鸽子飞了过去,鸽哨在风中连绵作响。
皮皮想起,在家里,在自己和子沛的家里时,每次醒来也是这样的中午,肚子都饿得要死,懒洋洋地披着睡衣踱到阳台上去推开窗户透空
气,每次看到鸽子群飞过时,都有种好奇,常寻思那些鸽子是从哪里来,又飞向了哪里。这个城市那样的匆忙无情,还有人在养鸽子吗?鸽子
的主人又能是谁呢?
他越发地思念起子沛来,忙回了屋子里,把老卫的那套微微发潮的行李卷好,重新塞到柜子里,返身出了门。
迈出小院子的门,皮皮锁死了门上那个黑色的大铁锁,默默地说了声,老卫,谢谢你。
皮皮身上还穿着小吴的那套不得体的大衣服,浑身上下没有一分钱,肚子也"咕咕"叫着。他忍着发虚的身体走了两步,看到了有个便利
店的门口摆着公用电话,便走过去拿起电话来,他想跟子沛联系了。
这天一早子沛的心情也有种说不出来的郁闷,爬起床看了看表,竟然要迟到了。他从来没这么狼狈过呢。胡乱地套上衣服,在卫生间里哗
哗地冲水和刷牙。睡在沙发上的郝菁菁也被吵醒了,诧异地看着子沛。
子沛没有跟她说话,忙着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
这时子沛的手机响了,子沛并没有听见,郝菁菁便进了卧室把手机拿了过来,看来电号码是子沛河北家里打来的。郝菁菁敲了敲卫生间的
门,叫:"子沛,你的电话,估计是你妈打的。"
子沛应了一声,把门打开,他正在洗脸,抓起毛巾擦脸上的泡沫,伸手接手机。
郝菁菁也还没有完全睡醒,把手机往子沛手里一塞就走了,却听见子沛"哎呀"地叫了一声。
她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子沛没有接住手机,手机在他掌心里一滑,掉到洗脸池子里面去了。
洗脸池子里还积着没冲掉的水,手机在水里还振了两声铃铛,立即没声音了。
子沛忙一把把手机捞了出来,湿淋淋的,屏幕立即黑了。
子沛的手机不是防水的,郝菁菁也傻了眼,愣了一下,扯过毛巾想擦手机又不敢擦的样子,说了声:"对不起。"
子沛把手机甩了两下,生闷气,无从发火,又不好给郝菁菁看脸色,只得说了声:"算了。回头修理一下吧,不行就得换了。"
然后匆匆地穿好衣服上班去了。
郝菁菁一直没再睡着,觉得自己真是笨蛋,这么马虎,不过手机坏了她也没办法,想着一定给子沛再买一个吧,就算是补偿,希望他不要
生气才好。
临近中午她收拾完了房间,刚踏出门口,还没关防盗门,家里的电话又响了。
她本以为是子沛父母打过来的,心里想若是再说要来北京的事,就叫他们打子沛办公室的电话,省得自己决策什么出了差错,那样子沛就
更生气了。于是想了想,也没有回来接电话,关上防盗门就出去了。
但电话是皮皮打过来的。
饿着肚子有些头晕眼花的皮皮先是打了三遍子沛的手机,都是"该用户已关机",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了,不知道子沛到底是发生了
什么,或者是换号码了。胡乱想了起来。惹得公用电话的老板怪怪地看着他,心想,这个民工发神经吧?怎么站在这里反复拨一个拨不通的手
机号码呢?
皮皮又打家里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反复打了两次,仍旧没动静,这个时候,他彻底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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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用电话老板就隔着售货的小窗口叫了起来:"喂,你怎么回事儿啊?拨了半天都没人接,怎么还拨?"
皮皮只得陪了笑脸,说:"我有急事儿,再打一个哦。"
老板嘀咕了一声:"有病。"
皮皮顾不得与他理论什么了,并且很心虚,毕竟身上连一毛钱都没有,电话通了电话费还没有呢。他就厚着脸皮对老板说:"老板......我
想请您帮个忙......我身上忘带钱了,要是我打通了电话,得等接电话的人赶过来交钱,行么?"
"啥?!"老板立即象看怪物一样盯着他看了两秒钟,说:"嘿,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挺好的一个小伙子,你甭在我这儿整事儿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