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有多久?”
“不知道,我没有大醉过。”
“哦?”朱祁沧深深看着他,“你没有伤心事?”
“没有。”
“极畅快的事?”
“没有。”
朱祁沧一叹:“难怪你情绪极定,少见喜怒,人生太过平静无波,有什么趣味。”
卿程淡然道:“有什么不好,我情愿死水无澜,也不必他人自以为是,替我做主强行扰乱。”
朱祁沧松了钳制,靠树而坐,低声说道:“假如我当初能选,仍是想要遇见他的。”
他这样幽幽的神色,卿程从不曾见过,刚要转身而去,任他一人独自怀想旧日时光,朱祁沧却一把拽他坐下,“陪我聊聊天。”
卿程无奈,被他无赖地当了靠垫枕头动弹不得,脑里隐隐想起当初被他强拉去说是喝酒聊天,却从此遭受不堪屈辱,经过近一年时间冲淡,仍然历历在目,不由要立即踢开他起身,忽然腰上一麻,被他制了穴道。
朱祁沧懒懒一歪,滑枕在卿程膝上,仰目望去,夜空深邃,星子灿烂,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夜,他也这般枕在一人膝上,悠悠说着话,低吟浅笑。
“我那时不过十五六岁,和你的弟子冷盈差不多一般大,我很喜欢一个人,可他待我如亲弟,却并不知我的心思。”他拉拉卿程衣袖,“你有没有特别喜欢过一个人?”
卿程淡淡道:“没有。”
朱祁沧一笑:“他那人很坦荡,从不知我口里叫着他大哥,心里却怀着别样心思……”
头顶冷冷哼了一声,他不由苦笑,在他人眼里看来,如此兄弟必是龌龊之极令人齿冷,但他的苦,又有谁知。
“我想要闻一闻他的头发,摸一摸他的眼睛,抱他一抱,亲他一下……我想得快要疯了……”他紧紧握拳,身上僵硬,似乎又回到那段青涩痴狂的年少岁月,“可我只能闻他战袍上的尘土气息,摸他放在帐里的红缨头盔,抱他睡过的被褥,亲他喝过酒的坛口……”
头顶多出一双亮极的星子,清澈宁定,静静凝视他。
“我怕教他知道了,会轻视鄙薄我,从此,我不能再看他一眼,不能叫他一声大哥,不能像这样……枕在他膝上,听他吹箫,讲些家乡趣事。”
他虚弱地笑,惨淡苍白的笑。卿程眼波平静,一言不发,听他慢慢述说。
“后来,朝里政变,他被牵连入狱,我为他四处奔走,在殿前跪了一天一夜,求父皇见我一面。听闻他有性命之忧,便不顾一切闯了天牢,谁知……”事隔多年,仍让他痛如刀割,不能遏止,“谁知他早已死了,死了三月之久!我被一直蒙骗,狂怒之下冲上大殿杀了害他之人,可……有什么用,我找不到他尸骨,不知道他葬在哪里,我没有一星一点他坟上的黄土可以祭他……”
颀长的身躯压住卿程,抱得他几乎窒息,这一直以来笑谑不羁的男子,此刻像一个脆弱哀恸的少年紧紧抱着他,寻求可以支持的力量,与一点点微薄的温暖。
“我不会安慰人。”卿程有点呐呐,“但,我并不是他,你想要的,在我身上未必能找到。”
抱住他的人不动,良久,那嘶哑的声音才又响起,恢复些许往日低沉:“你当然与他不一样,你同他,一点也不像。”
朱祁沧低低叹息:“但是,我想要闻一闻你的头发——”
在他耳鬓颈间嗅了一嗅。
“摸一摸你的眼睛——”
带着硬茧的指腹轻轻划过他隽秀的眉睫。
“抱你一抱——”
温柔地拥抱他。
“亲你一下——”
卿程脸一别开,那吻落在耳边。
朱祁沧低声抱怨:“你看,你就是这样不理我,一眼都不看我。”
轻吻一下:“今天就是。”
又吻一下:“昨天也是。”
再吻一下:“前天……”
“小宁就和盈儿说过类似的话,你同他学的?”
朱祁沧伏在他肩上闷笑:“你这人怎么这样不知情识趣,安慰我一下都不肯。”
卿程静静道:“我说了我不会安慰人。”想了一想,又说,“还有,你别压在我身上,很重。”
朱祁沧大笑,一把拉起他,手指在他身上一拂,解了他穴道:“走,我们去喝酒!”
于是当夜,朱祁沧兴致高涨,将舞师灌得大醉,卿程一睡三天,骇得朱祁沧以为他一觉不醒,急急请来大夫,折腾良久,才知虚惊一场,不由暗叹卿程果然所言不假。
十四、
春风十里,桃花红遍。
绮丽的花瓣簌簌而下,风一起,漫天飞舞,犹如迷离而飘渺的梦境。
素净长衫落了几点斑红,益显花更娇,人清雅,但他却全无注意,手中一根柳枝缓缓挥动,肢体偶尔优雅舒展。
朱祁沧站在树后,唇角含笑凝视,青年举手投足皆是好景,隽雅优美,引人入胜,静似画,动如诗,流韵丰姿。
想着偶尔的平和相处,偶尔温言以对,偶尔言行默契,不由心头稍安。如今不必靠好友从中斡旋,也能留得他在身边,纵使远不及心中所盼,总也算稍有进展。
正想迈步而出,忽见湖色轻裳翩翩而至。少女桃花一般美丽,娇憨地笑着,歪头看舞师动作,有点拙地学他步法,学了几步不得要领,径自掩口呵呵而笑。青年瞧得有趣,不由忍俊不禁,微微莞尔,眉目温柔。
朱祁沧胸口重重撞击一下,顿感呼吸困难起来。
少女忽然在唇前竖指示意嘘声,蹑手蹑脚走向青年,他不明所以,但见纤巧的手指探向他肩头,便下意识扭头一瞧,一只粉蝶自衣上翩跹而起,擦着他面颊掠过。少女气恼,横眉竖目地瞪他,他一笑,伸指在她发顶一探,一只轻蝶捏在指间,递到少女面前,少女又惊又喜,想要小心翼翼接过,谁知没有接稳,蝴蝶翅膀一振灵巧逃走。
少女正气得鼓腮,一阵花雨簌簌飘下,青年长袖一卷,如丹青泼墨随意挥毫,素衣银绦,黑发微扬,依稀台上剑舞时风华飘逸,净水远山的流畅遄飞。
衣袖揭起,一捧桃花。
明艳耀眼的颜色,娇嫩欲滴似唇上嫣然。
少女欢喜无限地捧在怀里,忽然面上一红,垂眉悄笑。
青年也笑,悠悠如画。
朱祁沧却笑不出来。
他怎样笑得出?
☆☆☆
才一警觉,身上已被沉重压制,气息在耳边轻轻拂动。
卿程皱眉:“你又干什么?”
声音低低道:“一起睡罢。”
“偌大钦王府,缺你一张床么!”
“不缺。”身上人低笑,“但,缺被子。”
卿程挣了挣,耳边气息愈轻,身上就愈沉重,压得他动弹不得:“被子给你,我换地方。”
朱祁沧懒洋洋道:“同床合被,不是很好?还换什么地方。”
卿程偏头闭目:“随你。”他不介意明早一觉醒来,发现身下压着一具窒息而死的尸体就好。
“随我?是你说的。”
手掌熟练的滑入衣内,掌心轻抚流连,卿程一僵睁眼:“你想毁约?”
朱祁沧舔他耳垂,又咬又啃:“不,我只想继续教你东西。”
卿程一怔,想起曾有两月沉沦,不由暗惊,咬牙道:“你敢胡来,明早便收尸罢!”
“你又来了!”他颓然伏在卿程肩头,“我卖力你享受,别老当我害你成不成?”
卿程不自在地脸微烫,低声道:“我不习惯,我……不想那样。”
朱祁沧听得他语气微异,不由有些惊奇:“哎,你别跟我说你害羞。”
卿程顿了半晌,静静道:“我到底和你不一样,你跟我定约,先做朋友,这大半年以来,我知你为人尚不坏,朋友便罢,但你囚我,我始终不甘,这样强迫纠缠有什么意思,你不累么?”
身上人像是在思索他的话,掌心无意识在他肌肤上轻柔摩挲,卿程正想吸口气时,那手忽然往下疾滑,在他腰上一捏,腰眼是极敏感的地方,卿程忍不住低叫一声,差点跳了起来,朱祁沧将他牢牢压住,沉声道:“你想我放了你,好与人双宿双栖?”
“什么?”
“姣儿。”他慢慢道,“你很喜欢她?”
卿程脑里恍了一阵,淡淡道:“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朱祁沧冷笑,“你可知有我在,你绝无机会娶妻,何必多情扰人误她终身,再说,就算你能娶,她也未必能嫁。”
卿程一哼,不理会他自说自话。
“她在家乡早有心上人,你何苦扰得她芳心暗动,左右为难。”朱祁沧轻轻叹息,“你不是存心招惹,但她却动了心,若一意跟了你,你又不能娶,她未婚夫婿又找你算帐,你怎么办?”
卿程愕然,方才随口顺了他话意承认,不料背后竟还有许多未知因由。
“我不知道会这样……”手里忽然被塞进一张纸,让他一顿,“这是什么?”
“你宝贝弟子的求救信。”朱祁沧嘿地一笑,“凌小宁叫人掳了去,冷盈捎信向你求援,他倒鬼头,知道求你就是求我……”他邪气地在卿程腰上揉了一揉,“你说,我救是不救?”
卿程僵道:“你要怎样?”
“唔……”他装模作样地沉思,“心甘情愿留下来?”
“你休想。”
他好说好商量:“那,心甘情愿做一次?”
“……”
“你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他轻言低笑,手往下探,再往下探……
“他们生死,我不再理会,卿程一生,绝不求你。”冷冷的声音沁入骨髓,“你救也罢,不救也罢,随你心意,卿程不卖身做交易。”
身上人顿住,很轻很慢地叹气,黑暗里,缓缓摸索他的眉目他的淡色唇线,喃喃自语。
“你就是这样骄傲,最恨人威胁,也听不得调笑,爱钻牛角尖,一路到黑死不回头……”他柔柔轻吻,紧紧相拥,“到底是你的劫,还是我的劫?我将你放在心里,你将我放在哪里?”
窗外绿柳桃花,映在棂上的交错暗影,忽然妩媚灵动起来,抛入一室淡淡幽香。
而,寂静长夜,有人忧伤呢喃,彻底不眠。
“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会不会到坟上看我一眼?”
“我若先你埋于地下,你可愿清明重阳奠一杯水酒祭我?”
“我化了鬼魂去寻你,你见我不见?”
“卿程……”
“不会,不愿,不见。”
他苦笑。
“你就不会装睡不答么?”
☆☆☆
清晨,慢慢撑身坐起,闭目静息片刻,听得细细抽泣声,卿程微诧,“谁?”
娇小身影从帷后怯怯露头,眼睛红肿,颊上泪痕宛然。
卿程温声道:“怎么了?”
她摇摇头,小声道:“没什么。”
卿程看着她:“你一向不爱哭,到底出了什么事?”
姣儿犹豫一阵,绞着衣襟:“我要回家乡去了。”
卿程目光一冷:“朱祁沧逼你么?”
她赶紧摇头,“不是不是,王爷没凶过我一句,是、是……”她咬着唇,声音细不可闻,“是我自己不对。”
卿程有些尴尬,朱祁沧若不提,他还不知这女孩子竟对自己动了心思,他一向少接触异性,若姣儿一时大胆向他剖白,他还真不知怎生是好。
眼下如此,也只能装作不知了,他蔼声道:“你做错了什么事,要让你回去?”
姣儿脸一红,卿程也是好生不自在,听得她低声道:“我要回去成亲,那个、他……等我快两年了,是我念着府里人待我好,才一直拖着没回去……”
卿程不敢想这“待她好”的人是不是也包括他,只能微微笑道:“恭喜你。”
姣儿眼圈红着,低头轻轻嗯了一声。这待嫁的女孩子若在一年前,怕不知有多欢喜,但此刻却是泫然欲泣,默声不响。
卿程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却见姣儿抬起头,轻声道:“婢子今天就要走了,让婢子再服侍公子一次吧!”
已无心计较什么称呼,卿程自来不用人近前服侍,姣儿一向只听了朱祁沧吩咐,嘱他加衣催他吃饭吃药,平日打扫房间沏茶倒水,倒也并不曾做过什么贴身伺候的活儿,因而姣儿取了衣衫要服侍他更衣,卿程却手足无措向后避了两步。
他这般模样,倒让本是满怀愁绪的姣儿忍不住笑了出来,伤心难过之意淡了不少,给卿程着了外衫,又为他梳头挽发,打水净面。
替他整理襟袍时,又不由鼻子一酸,才想抹抹眼,几片玳瑁放入她手心,卿程柔声道:“我也没什么好送你,这甲片虽不值什么,留给你作个纪念罢。”
姣儿怔怔地,记起小轩窗下,檀香案前,卿程温言淡语,教她弹筝舞剑,桃花树下,落英缤纷,为她捕蝶捧瓣,忽然想狠狠大哭一场,而喉头哽咽,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蓦地吸了一口气,极轻声道:“卿师傅,王爷出门去了,可能好几天也回不来,你、你……”
卿程一震:“你是说……”
她缓缓点头,低声道:“卿师傅若实在不愿留在这里,我可以想办法。”
卿程的心怦怦剧跳起来。
十五、
阴暗的小屋里,少年眉头紧锁,他的脸色本就苍白,此刻更是没有一丝血色,像是刚刚经历了一件极其惊惧的怖事。
墙角传来轻飘飘的蚊哼,很细很小的声音,犹如哀泣。
少年当没听见,望了望窗棂外,窗外院口,有人严密把守,防两人逃脱。
那很小的声音又响起来,仔细听来,像是病痛呻吟。
少年恨恨地瞪过去一眼:“闭嘴!”
“盈师哥……”
冷盈咬牙道:“你再吵,我立即把你送到那个淫棍那儿去。”
墙角伏在榻上的身影青涩削瘦,才见了少年男孩的体态,相貌极是玲珑漂亮,他听得师哥狠声骂他,闷了一阵,又忍不住哀声低叫:“盈师哥,我疼!”
“你自找的!”
凌小宁委屈之极,又不敢大声反驳,只得偷偷抹着眼泪,虚弱呻吟一声:“我可能快要死了!”
“你活该!”
狠狠一句,屋里登时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才听得轻轻啜泣声,冷盈顿了半晌,不甘不愿地蹭过去,低声道:“好了,别哭了。”
小师弟扯了他的衣袍,仍是低低吸着鼻子,冷盈心一软,伸手探到他衣里,悄声询问:“疼得厉害么?”
指尖触到伤处,他不由一颤,哀哀哼着:“疼!”
冷盈俯身抱起他,半靠进自己怀里,闷着声骂道:“谁让你出的馊主意,自讨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