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办法,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清冷淡漠,什么都不往心上放,漫然懒散,事不萦怀,我倒是惯了,你么,怕是……”朱祁沧叹气,“你再回去考虑清楚,下回也不必来问我,直接去找他,看他应你不应。”
“这、这个…呃,侄儿再想想好了。”
“那你慢慢想,我要出去,就不留你了。”
敬王世子忙道:“十一叔请便,侄儿就不打扰了……”
卿程翻个身,双耳将杂音自动排除,微倦合眸,悠忽又是一觉。
睡得极沉。
直到唇上微痒,他侧一侧头,呼吸仍是近在鼻端唇畔。不必睁眼,也知有人又来趁机厮磨,他蹙眉,要起身:“晚饭吃什么?”
那人抱着他,不让他起,低笑:“吃你。”
他不抬眼,淡淡道:“我饿了。”
终章
夜色如水,灯火亮灿整个湖面,端午佳节,吃粽子,赛龙舟,一白天的热闹鼓噪,到了晚上,仍是喧闹不歇,岸上游人如织,湖中雕梁画舫,往来悠缓,交错而过。
岸边一棵柳树下,小贩眼前一亮,及时拖住一名漂亮可爱的少年,殷勤道:“这位小爷,买个荷包送给心上人吧!”
少年感兴趣地凑在货架前看了又看,左挑右选,捡了个鲜艳的八宝如意香囊,拎在指间晃晃:“这个多少钱?”
“惠赐五文。”小贩报了价,见这漂亮孩子将另一名脸色苍白的少年从人群里拉出来,把香囊细心系在他衣襟上,不由愣了愣,呵呵笑道,“送给兄弟也不错。”
“谁说给兄弟的!”少年眉眼玲珑剔透,精致如画,他小声嘀咕一句,伸开手掌,“盈师哥,钱!”
冷盈白他一眼,从身上掏出五文钱:“你的钱干什么不放在自己身上,非要我给你带着?”
“我粗心大意,免得人多挤丢了。”凌小宁笑嘻嘻。自然更重要的是,冷盈知他身上没有钱,绝不敢扔下他一个人回去。
见小师弟仍伸着手,冷盈没好气拍开:“付完钱啦,还伸什么!”
“盈师哥,我也要。”
见他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冷盈别扭好一阵,眼光一溜,迅速从架上摘了一个扔进师弟手里,“这个好了。”
“咦,你怎么送我扫帚?”
“你本来就是个扫帚星!”
“什么?我……”
“二位小哥不要吵了。”小贩冒着冷汗赔笑,“扫帚是扫灾避邪的,是好东西!好东西啊!”
凌小宁一笑,“我知道。”眼向冷盈一瞟,“盈师哥当然也知道。”
冷盈哼了一声,给过钱,正要招呼凌小宁走,却见他向不远处招手,转头看去,见是朱祁沧正向这边走来。
到了近前,朱祁沧笑道:“怎么还在这儿逛?我瞧你们班里人都登了舫,一会儿就要开了,等上场发现缺了人,可是麻烦事。”
“马上就过去,误不了。”凌小宁顺手又从货架上取了一件精致荷包塞给他,“拿着这个。”
朱祁沧一怔:“干什么?”
凌小宁笑得眯起眼:“端午节,当然是送人。”他拉着冷盈往汹涌的人潮里钻,回头不忘喊一句,“可以送给心上人的!”
朱祁沧失笑,仔细端详这小小的荷包,制得精致细巧,很是让人喜爱。在掌心里抚着,绵绵软软,有着淡淡香气。
转身要走,一只手拦住他,小贩热情洋溢:“谢谢这位爷,惠赐五文。”
☆☆☆
白沙长堤,十里荷塘,画舫一艘挨着一艘,自岸边缓缓移开。
为庆端午,官家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游湖会,各样歌舞、戏曲、杂技纷纷租了舟舫在湖上亮相,惊舞自然也不例外。
朱祁沧从林荫走向河堤,正见惊舞的船舫即将离岸,舫身极大,过会儿要在湖心隆重演上一场。
果然不出所料,船舫尾只有一人,安静凝坐,慢慢调着筝弦,专心致志。并不知岸上有人,微笑望了他半晌。
一粒石子敲在船舷上,青年抬眼,见船舫已荡悠悠划开平静湖水,徐然而行。借着船上灯光,看见岸上的人,跟着船行往前追了两步,似要开口说什么,然而却只笑了笑,并未出声。走到堤边站定,向自己示意往船边靠一些。
袍袖扬过,一件小小的东西掷了过去,朱祁沧眼里含笑,见青年接在手里,看了一看,疑惑地望过来,便指指自己襟口,瞧着船上人仍是一副不解模样,暗自好笑。
听得有人相唤,青年随手将物件揣进怀里,便有一人,舞衣鲜丽,从舱中掀帘而出,慵然走来,见了岸上人,遥遥打声招呼,向青年说了几句话,青年微怔,摇了摇头,然而这人恣意一笑,硬是将他拉进舱去。
☆☆☆
烟花在半空爆开,五彩斑斓,火树银花映亮整个夜空。
湖上喧嚷,堤岸沸腾,各艘船舫均停了下来,向人们献上最精彩的技艺。
这边锣鼓喧天,彩带漫舞,蹬伞顶碟,惊险刺激;那边铜钹清脆,水袖翻飞,眼波流转,醉人心神。又有渔阳鼙鼓动地而来,清渺歌喉婉转如莺,在湖上袅娜缭绕……
一湖灯火璀璨,两岸人潮涌动,繁华锦绣之夜,万人空巷,喧嚣十里长堤。
又一枚烟花呼啸升空,化做满天流彩刹那,有清洌筝声,穿越重重鼓噪喧哗,如飞瀑泻玉,珠玑迸发,流水长天之韵,震慑每个人心头。
筝声蓦歇,便听得剑吟,悠悠不绝。
湖中心,一艘极阔敞的画舫凝然静止,舫顶是一座延展开的平台。台上剑光重重,在灯光下辉映耀眼,二十四名少年男女手执明净龙泉,清叱一声,剑阵倏然扩大。
阵中,有两人,一华罗鲜裳,一清素雪衣,两厢峙立,凝如山岳巍然。
骤动——
剑舞流光,寒光掩映,袖底青锋。舞袍迤逦出梦的痕迹,衣袂翩然流逸,惊鸿掠过,雁落了平沙。
有时动作如一,似双生叠影,动也一致,静也一致,齐如一人,分毫不乱。有时乍分相峙,气势似焰水分明,华魅盛极,雪素静极,压了天上流彩地下湖光,烟花已无人关注,黯然失色,无力争与人间倾城之舞。
逸姿长夜短,清影推昼迟。
月华倾泻如练,风浩荡,欲飞举。
骄恣飞扬,清傲如霜。
岸上游人如痴如醉,竟成一片寂静,惊舞自来,并未见此双人剑舞,如今乍现,疑似风落瑶台,仙姿遗了世间。
忽然,华绮人影凌空跃起,剑吟凤鸣,一刺如虹,雪素舞师疾退,长刃青霜化成光网,瞬间衣袂飘展,自舫顶悠然而起,灵逸似轻絮飘飞。
两人纵身凌跃高达三丈,如厮惊姿奇景,让两岸顿时欢腾鼎沸,看夜色溢彩,清影如画,竟离了平台,在各家舫顶飘然起落,穿梭不定,一追一避,舞衣在空中飞展逸扬,剑清照水。
空中二人,云满衣裳月满身,轻盈归步,舞过流尘。
那一夜,举城轰动。
事后有人记载——
惊舞天下,倾动十万人家。
☆☆☆
曙色微明,淡白的月挂在天幕一角,浅浅的,似要隐入整片青空,远远望去,只是一小片薄薄的弧圆。
湖上轻舟,一人凝然而立,静如天上之月,舟下之水。
舟里人笑道:“别站啦,进来歇一歇,早晨凉,吹冷风很舒服么!”
他闻言,垂眸一笑,回到舱中坐下。
一杯酒递到他手里,朱祁沧伸手探他额角,掌心触处微凉,“喝一点,暖暖肠胃。”
他饮尽,杯中又被注满,凝视酒色略澄,细品,“这是什么酒?”
“不知道,没有名字,我经过一家小店,闻了酒香,硬去拗来的。”朱祁沧轻敲酒坛,“劲头略小,味道却相当不错,你多喝一些不要紧,反正醉不了。”
“你怎知不醉。”卿程瞥他一眼,他豪量,便也以为别人同他一般,自己酒量尚可,比他却差得颇远。
“你饮酒斯文,不比我灌茶一样,喝多少,心中自有计量,从不往醉里喝。”朱祁沧了然道,笑笑地自己干了一杯。
听他说得“灌茶”二字,又见他喝酒姿势,忆起肖玉一句嘲笑,卿程莞尔:“嗯,饮马倒更像些。”
他这般一笑,宁定悠然,温浅如画,那股清隽的神态便显出几分柔和来,朱祁沧视线凝顿半晌,轻轻叹气。
“很久以前,我就盼这一天了。”
卿程稍怔:“什么?”
“我盼你不恨我,不恼我,不避我,就这样轻松自在地饮饮酒,说说话,你能看着我,笑上一笑……”而当初,这些都是遥不可及的想望,看着清冷淡漠的人,只能从记忆里一点点挖掘昔日初见的一丝半缕形容笑貌。
卿程捻着杯,淡淡道:“过去的事,我已经忘了。”
朱祁沧苦笑:“有时候,我倒也很庆幸你这事事不甚经心的性子。”说到这,便记起来,“我掷给你的东西呢?”
卿程往怀里摸了一摸,摸出件小巧精致的荷包,朱祁沧接过去,往前凑了凑,细心系在他腰上,忽觉好笑,一把年纪了,弄这些小儿女情肠的事,实在有些别扭。
抬了头,见卿程看过来,果然给他一句:“你很无聊。”
“无聊的事我做得多了。”他笑,“昨晚上,鹿肖玉满湖面追着你跑就不无聊?”
卿程微抿了唇,淡有笑意,昨晚本来是应该他奏筝相伴的,谁知鹿肖玉临时兴起拖他上场,将到尾声时,竟然恣情纵意,兴致迸发,对他穷追不舍起来,他若不避,怕不知肖玉会当众做出什么惊人举动来。结果一追一避,在湖面和各家舫顶闹腾了近两刻,不知情人还以为是特意安排的,争顾欣然观赏,高声叫好。他心里却暗暗叫苦,要不是朱祁沧瞧出不对,及时将他接到这艘小舟上,他说不定会被追到湖里去,那时,可就出了笑话。
“昨夜一场剑舞,恐怕很多人一生难忘,你班里从此更不得安宁了。”朱祁沧笑道,“也许今日就有人上门,打听当时和鹿肖玉一同出场的是谁。”
“一向自有班主和绯儿拦着,我连替场都极少,不会有人记得。”
“不知该说你太谦还是太钝,你可知昨夜一舞剑器惊动四方,鹿肖玉早已熟应这种情形,但你一向嫌麻烦,要想不受打扰么……”
朱祁沧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不去。”不过一墙之隔,能有什么差别。
挺健的身躯压了过来,双臂一伸抱住他,低笑道:“过来住罢,我正觉绕门费事,想要跳墙,只是如果不巧叫班里孩子看见,未免太过难看。”
“你若罢休,哪有这些计较。”
朱祁沧看他淡然神色,显是不予争执,识他许久,愈觉他感情太淡泊,别说遇硬更硬,遇软也是难为,若不一年年磨着他,怎能等到他渐撤心防,日益平和相处?况且,他太懒,习惯了一种生活方式,便懒得换另外一种。
“我倒觉得,如今是渐入佳境了。”轻语低笑,伺机亲昵,只恨卿程仍是不肯,突不破最后防线。
卿程被他压得半躺,皱眉将酒杯放在小几上,免得湿了一身,不知怎地,忽然一向不萦于心的思绪微动起来,想起曾有谁诮笑:“猫儿狗儿养得久了,也会有几分情义,何况是个人。”他对朱祁沧,是没有什么情爱之心,但这许久以来,眼前之人与他纠结之深,偶尔自顾思忖,也会怔忡良久。朝夕相处,不惯也惯了,缠绊至今,因了岁月磨合,怎能不与他人相异些。
无他那般倾心浓情,但几乎是一同生活,天长日久,可会有几分感情?
温暖的唇寻来,落在耳鬓,摩挲轻吻……还能容谁,这般近昵?有时夜里同榻而眠,不耐他纠缠,自睡自的,由他轻薄,倘不过份,便懒得与他计较,但若换了旁人,可会如此习以为常?
“虽然你有时神游得让人气结,但有时,我很喜欢。”
低低笑语,让他蓦然发觉,衣襟已被解了大半,他由昨至今,尚无暇换衣,仍是身著舞袍,轻罗长裳,暗扣繁复,竟也叫朱祁沧这么一会儿便解得七七八八,哼了一声,腿微用力踢开他,径自将舞袍重新系好。
朱祁沧看着他笑,想起他低眉拨弦长夜起舞,静谧端坐吹彻青竹的样子,音韵清袅,仿在耳边,不由兴致顿起,手拍桌几,悠声吟唱起来——
坐看人间如掌
山河影
倒入琼杯
归来晚
笛声吹彻
九万里尘埃
——
卿程听得他唱,一首清丽的词,由他口中唱来,竟自带了几分豪情,心念一动,随手提了长剑,出得舱外。
漫然而舞。
舟上狭小,他踏步而起,方寸之间,却如楼台宽广,舞袍织素如雪,白衣水袖,迤逦清华,长剑明似净水,青山碧水间,翩跹入画。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
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那几要飘然逸去的轻灵,一川夜月流尽烟波的悠悠风华。
停时,舞罢风掀袂,歌馀水无声。
然后,有一人步出,与他并立,侧首看他久久,倾身拥抱。
渚头轻舟,谁人无奈轻叹,袅袅浮于水上——
经久不散。
——全书完——
番外之——消疲记
夜深,云淡风清天高月明,千里皎洁如练,银河隐淡,庭树悄寂花影重。
长剑锵然相击后,剑吟尚悠悠未绝,身形却已停顿,微倦摇头。
“不练了。”
朱祁沧皱眉,停了剑,上前按他额鬓:“还是不行?”
他闭眼须臾,又睁开,眸中清明,而眉际太阳穴微微跳动,身体虽已有疲感,精神却依然异样亢奋,培养不出一丝睡意。
“一会儿再躺躺,也许能好些。”他吁口气,转身进屋。
朱祁沧气骂:“我才出门这几天,你就没了日夜糟蹋身体!三天不睡?你当你铁打的,还是以为你那点内功底子可以撑着你十年二十年这样熬?张驰有度,才保持得住一辈子精力,你早早累垮了,日后怎么办?”
“你轻些说话,打雷一样。”卿程揉着眉心,在榻上疲然而躺,脑里轰轰响着,太阳隐隐抽痛,尤显朱祁沧的斥声清晰震耳。
朱祁沧叹息,将他往里推了推,靠着他身侧坐下,声音放软:“我说你什么,你也不往心里去,左耳进右耳出,那新曲又不急要,干什么拼着几天不睡赶出来,弄得现在反倒睡不着。”
“新曲不急,新舞却急,肖玉也和我一样,三天没有合眼。”
“他是偶尔,你却是经常,我出门前,你才熬了两夜,每天睡不过一个两个时辰,你到底要命不要!”朱祁沧微带怒气,手上却极柔,在他头上各处穴位按摩,“他现在正好睡,你呢?”
卿程一笑,淡淡倦倦:“我又不登台,回头睡几日也无妨,他接下来却要忙一个月。”
“顾惜他不如顾惜你自己,当朝相国也没有你能熬。”朱祁沧细看他脸色,“我去药铺抓一副安神药,你吃后,说不定就睡了。”
“三更半夜,不要折腾了,麻烦。”卿程摇头,“你回房睡去,不用陪我熬时间。”
朱祁沧笑道:“我知你嫌我啰嗦,但我助你练剑耗体力,你不但不谢,反倒轰我走,这岂不是过河拆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