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被问到切中要害的问题,勇太吓得把衔在嘴里的牙刷给吐了出来。
「对不起,其实那天我和阿龙在神社另一头不小心看到了。」
明信搔搔头,反省自己过于直接的发问。
「你会生气也是当然的,不过还是请你原谅他们。达也他一直很难受,再说真真他真的不知道,他们就像兄弟一样。」
虽然很想替每一个人说话,但明信依然用中立的态度试图达到一点调停的作用。
「像兄弟一样......吗?」
勇太在怀子里装了水,暧昧地叹了口气。
「什么像兄弟一样、像父子一样、像家人一样......」
勇太又洗了一次牙刷,然后挤出所剩不多的牙膏。
「那些台词我老早就听腻了。」
留下明信的份,挤完牙膏的勇太把牙刷塞进嘴巴里。
眼见勇太无意再继续对话,明信也只好拿起自己的牙刷。在他拼命地把最后的牙膏挤出来时,一旁的勇太已经很快地刷完牙。
「......啊,对了,我刚好有话想要跟你说。」
以为已经要走了的勇太突然说有话要对自己说,有些惊讶的明信停下了刷牙的动作。
「什么事?」
「我打算把阿龙那里的打丁辞掉了。」
「为什么?」
被出乎意料的事给吓了一跳,视线模糊的明信往勇太走近一步。
「因为金谷太太又回来上班了,而且你最近也都有来帮忙。对那间花店来说,人手实在多了点。」
明信的恋人阿龙经营的花店,的确如勇太所言地很狭小,就算分成早班和晚班,三名店员还是嫌太多了。
「呃,这样的话,那我就不去了。」
明信慌张地对勇太摇摇头。
虽然阿龙和勇太老是一见面就斗嘴,但看在明信眼里,他们却是非常地意气相投的,而且不管怎么说,勇太也已经在那里工作一年半了。只在闲暇时才去帮忙的自己居然抢了勇太的位子,这种事明信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你在胡说什么啊!比起每天见到我的脸,任谁都会觉得你留在店里比较好吧?」
「你不要那么说啦,勇太。我因为上课时间不固定,所以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忙,再说阿龙他真的非常依赖你呢!」
明信又赶紧补上一番真心话。
「......抱歉,我并没有要挖苦你的意思。」
突然间,勇太像是在反省自己的表达方式似的,一反常态地变得温顺起来。
「老实说,是因为有一个我想去那里工作的地方。其实,我大概从去年夏天就开始在考虑这件事了。只是觉得不能半途放阿龙一个人看店,所以犹豫了一阵子。不过既然有你,也就没那个问题了。我知道学校那边也很忙,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帮忙。可以吗?」
勇太诚实地说出实情,向明信请求着。
「......其它的工作?那学校怎么办?」
一时无法消化那番话而感到困惑的明信,抬头望着身高已经完全超越自己,甚至直逼大河的勇太。
「别担心,那也是打工,不会妨碍上课的。你觉得如何?」
「那个嘛......是没有什么问题啦,我也可以在休息时间看书......」
「既然这样,那我就去跟阿龙说了,不过在那之前可以请你先别跟其它人讲吗?」
「我不会说的,不过......」
「抱歉啊,那就拜托你了。」
没管不安地吞吞吐吐的明信说什么,勇太便自顾自地结束了话题。
「可是你说的其它工作......」
「喔!盥洗室的早晨巅峰时刻!」
犹豫了一会儿,明信还是决定要把暧昧不明的事情问清楚,但却被刚起床的丈不凑巧地打断。
一旦塞进三个大男人,两张榻榻米大小的盥洗室就会挤到连空气都变稀薄。
「我用完了,你进来吧。」
勇太对明信挽留的眼神视若无睹,脸也没洗就走开了。
「......阿明,你有问勇太吵架的事吗?」
丈也是硬把调停工作推给明信的其中一人。他心情很好地问着结果,并开始洗睑。
「我是问了啦......等一下,为什么你明明是在洗脸,却把盥洗室的地板弄得都是水啊?」
介意重要话题被打断的明信心情有些烦躁,向来都三天才抱怨一次的他,明明昨天已经唠叨过了,这会儿却又忍不住开始碎碎念。
「哎啃,一定是因为洗脸台高度不合的关系啦。对了,吵架那件事呢?」
「......喂,我急着要用,快给我滚开!」
接着,因为忙着工作只睡了两小时的长男大河,顶着一头爆炸似的乱发现身,把洗脸洗到一半的丈给踢开。
「痛死人了!人哥你很过分耶!太蛮横了吧!」
「一块钱也好,等你有能力拿出伙食费再来大小声吧,你这个大食量的胖子!」
「唔......可恶!等我拿到世界冠军头衔,就拿一百万倍的钱来还你!」
平常总是说「你只要喂饱自己就好,家里的开销就别管了」的家长兼长男,现在说这话只是胡乱发泄一下起床气而已,并没有其它意思。
只不过,单细胞的三男却想不通那个道理,反而咬牙切齿地气得直跺脚。
「我倒要看看,连身材都维持不了的胖子要怎么拿到世界冠军头衔!我好期待唷!」
「我也才只有一次体重不符合标准而已啦!」
「那个......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洗脸啊?」
明信任今年春天获得新奖学金制度的资格,接受了教育部颁发的研究补助款。虽然大河说不需要,不过同时也有打工的他还是多少为家里贡献了伙食费。
此时无故被波及的明信,只能无力地等盥洗室净空了。
明明所有人都像在打仗一样慌慌张张地出门去,但勇太此时却一如往常,悠闲地坐在客厅啜着饭后茶。
最近被批评写作速度越来越慢的科幻作家阿苏芳秀,则是一边收拾着厨房一边盯着他的养子勇太瞧。
原稿之所以会迟迟生不出来,并非是做这些家事的关系,家事反而是秀拿来当作逃避写作的借口。当然,这是只有他本人才知道的事情,也是他这辈子都不打算对身为恋人的编辑坦承的重大秘密。
把要洗的碗盘搁在厨房,秀重新泡好茶后就回到客厅的饭桌旁坐下。平常这时的他总是会对悠哉的儿子「快上学校!」并碎念一番,不过他今天却有些不一样。
「......最近,你早上都没真弓一起出门耶。」
「怎么连你也要跟我提这种事啊?」
单手托着腮帮了看着早晨娱乐节目的勇太,一脸不耐地皱起眉头。
「因为......」
「他念的是升学班,升上高三后每天早上都有早自习。我没必要特地提早一个小时陪他出门啊。」
「可是,勇太你也至少不要迟到呀。」
微微听见早晨导师时间的钟声从河对岸的高中传来,秀努力摆出一副生气的表情。
「我念的是就业班,老师不会管我们那么多的。再说,导师时间不去对学分一点影响也没有,反正只要能毕业就没关系了。虽然这样讲对出学费的你很不好意思,不过我真的不适合当学生啦。」
对于连小学也没好好地念过、从小时候开始就只知道工作的勇太而言,无论如何都和班上同学处不来。唯一意气相投的达也如今也和他闹得不愉快,更别提和真弓之间的争执了。
「话虽如此,但因为我和你有过约定,所以我还是会乖乖地撑到高中毕业,你就别操心了。」
「其实我并没有想过......你会不守信用。因为是我硬要你去念高中的,所以请别再说工作之后要把学费还给我那种话了,拜托你。」
「......你不要说什么拜托啦!我不是因为你的拜托才去上学的。要是没有你,我一定不会好好地读高中,绝对会半途而废的。」
见到正座的秀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恳求着,勇太赶紧调整好坐姿面对秀。
「再说,去学校也不是只有痛苦可言。抱歉,我说了那种话......对不起。」
勇太搔了搔头,并低下头来道歉。
「......那个,我有话想对你说。」
显得有些踌躇的秀,凝视着勇太最近不再染色的头发。尽管看过好几次只有脑袋中央是黑色的样子。但这次黑发的比例却比过去要多出许多。总是把头发染到让人搞不清楚他原来发色的勇太,明明无论别人怎么劝告都不肯听话的。那是什么样的心境转变呢?这让秀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就连老是戴在耳垂上的耳环,仔细一瞧,也全都拿掉了。
「很抱歉,也许我那样说会让你觉得像是借题发挥,不过可以请你不要生气,听我把话说完吗?」
说不定,勇太莫名的心境变化正是改变他心意的大好机会也说不定!秀下定决心要把话说出口。
「什么事啊?」
「那个......你真的不打算升学吗?」
「拜托,那件事已经讲过几百次了耶!」
对着语调非常客气的秀,勇太不爽的心情全都写在脸上。
「可是,大学又不像国中、高中一样要穿制服,而且也几乎没有规则或生活的制约。虽然也是有分班级,不过却没有团体行动的必要唷!」
「我又不像明信或真弓一样有想要念的科系,再说我真的不喜欢念书啊。」
你应该很清楚我不是为了你说的那些理由而拒绝升学的呀!心里这么想的勇太声音里透露出不耐烦。
「可是,就算现在是那样......」
「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想要我上大学?难道你认为只有上了大学,才称得上是高人一等吗?」
眼见秀大概又要拿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话来进行无意义的说教,烦躁的勇太便拍了一下饭桌,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我完全没有那样想!」
突然间,几乎不曾大声说话的秀高喊了一声,还激动地半站起来。
在走廊的老狗巴斯也吓了一跳,顿时从睡梦中惊醒。
没料到秀会有那样激烈反应的勇太,也相当吃惊地抬头呆望着秀。
「只是......我现在还有余裕可以供你上大学。当然就算是专门学校,只要你想念,我都会送你去。」
像是被自己激昂的情绪吓到似的:心情尚未完全平复的秀有些局促地搔了搔他浅色的头发。
「......好吧,既然你有话想说,那我就听到最后吧。总之你先坐下来啦。」
被凶过就变乖、反倒担心起秀来的勇太指着榻榻米说。
「说的也是......抱歉,我说话那么大声。但是,我是真的没有那样想。请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一点。」
「我知道啦。该道歉的人是我,我不该用奇怪的事情随便怀疑你的。」
听到勇太哄劝的话,秀才安心地坐下来。
正襟危坐的两人就这样面对面,陷入令人不快的沉默中。丈在庙会中买的手工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填补了无言的时光。
「......关于就业,勇太你打算怎么做?有什么想法吗?你的同班同学中应该有人已经开始找工作了吧?」秀平心静气地向如今似乎还没有任何打算的勇太问道。
然而勇太并没有回话,只是皱着眉头噤声不语。
「如果你还没有什么想法的话,我是觉得在大学里摸索出路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可以找出自己有兴趣的方向啊。」
「升学班的人早在高二的夏天就开始准备考试,现在才说这些已经太晚了。」
「既然这样,那也可以去补习班准备重考呀。」
「没必要那样吧......」
「其实我当初也是重考生,除了念书之外就没有做过其它事了。所以,我虽然知道一定还有很多方法可以帮助勇太......但是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帮助?」
秀低着头,声音听来有些哀伤。勇太不明白秀话中的含意,疑惑地歪着头反问。
「嗯,因为我觉得学习一技之长,将来应该会对勇太有所帮助......况且上了大学后,接触的东西变多,选择的道路也会更加宽广。」
「什么呀,简直就像就业指导老师说的台词嘛!」
勇太其实没打算要开玩笑的,只不过一听到后半段的台词中「出路」这个在学校早就不知听过少遍的名词,就不禁叹了口气。
「......我是很认真地在说的啦。不过我说这些,也并非是想要逼你去念大学就是了。」
「抱歉、抱歉。不过,如果我真的如你所说地去上大学或专门学校,也有可能只是白白绕了一大圈而已啊。」
皱着眉头,秀抬头看着勇太。然后他又一副难为情地,再次低下了头。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也能理解勇太所言而感到无以自容,又或许是完全没想到那点而深感不快吧。
「说的也是。」没一会儿,秀一脸怅然地望着外头喃喃说道。
从去年就一直挂着的帘子虽然褪色了,但隐约映照出的庭园绿意却让人嗅出不久后即将到来的夏季气息。
「我不该固执地自说自话的,对不起。」
「请你别再说对不起之类的话了。身为监护人的你一直都替我着想,没听进去是我的不对。对不起,秀。」
然而勇太还是没打算放弃不继续升学的决定,他像是请求秀原谅似的低头道歉。
秀一语不发,注视着变得比自己还要宽阔的肩膀。
「不会啦,是我太任性了。在岸和田和你相遇......并且收养了你。当时你才十一岁,没想到现在已经十八岁了......」
秀突然开始说起以前的事情。一瞬间,勇太仿佛在他脸上看见了笑意。
「转眼间,就到了有独立自由的年纪。」
然而秀呢喃的沙哑声音,却微微地颤抖着。
「所以,这也许......是我能为勇太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办法轻易放弃......」
秀坦白地说出自己为何会做出如此任性的要求。
「我只能为你想到这些,真是悲哀。」
玻璃风铃像是安慰似的发出了耳的声响。
「秀......」
「一次也没有......我从来都没让你去见自己的亲生父母。」
不知该如何将心中已经觉得很满足的想法传达出来,勇太只是唤着秀的各字。但秀却打断了他,突然怪罪起自己来。
「你在胡说什么啊!是我自己不想见他们的啦。再说,我老妈现在不知道人在哪里,我老爸也还是那个老样子。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呀!况且你不也问过我好几次,要不要回岸和田去看看吗?」
「我就是因为知道勇太一定会说不回去,才那样问的。自私的我那么做,都是为了让勇太成为我一个人的孩子。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让你和亲生父母见面。一想到你不知何时会说想要回去岸和田,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一直把真心话深埋心中的秀,当初不愿意面对孩子已经长大的事实时,他满脑子都是那种想法。
「我以前就是一个那么过分的养父......」
「你别拿那种事情来开玩笑了!不管是谁,都没有资格那样说你。要是有人敢批评你,我一定把他碎尸万段!」
「可是,因为我从来都没让你和父母见面,所以希望至少能让别人觉得把你交托给我是正确的决定呀。」
「别那么无聊了,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应该轮到我回报你才对!」
勇太无法抑制澎湃的情感,紧抓着饭桌边缘嘶吼般喊叫着,并在不自觉间激动地站起身。
「......因为我是你的父亲,」秀皱着眉,轻轻地摇头。「所以我不需要你回报什么东西......我一点也不需要你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