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圣君今儿个心情似乎不错,燕清粼的冒犯也未让他龙颜大怒,只深深望进燕清粼黑嗔嗔的眸子里,端看片晌,话音里多了几番轻柔,“只长的像也便罢了,偏生生气的模样也……”
燕清粼瞳孔一缩,蓦地抬眼望去,四目一对,圣君突然收回手,咳嗽一声掩饰刚才的失态。这时李德富在辇外禀告:“皇上,清漪殿到了。”
“嗯。”
燕清粼深吸一口气,暂且将刚刚的话放在脑后,他先下了辇上的玄梯,然后伸手握住圣君的手将人扶下来,那手上有多处茧子,既是常年习武留下,也是各处伤疤留成,倒是岁月沧桑,让燕清粼有片刻恍神。
就着这个姿势,圣君牵着燕清粼一起走进正殿,燕清粼虽觉得有些别扭,却也未挣脱,只一路无话,在踏进正殿的前一刻,圣君突然低声道:“朕杀的每一个人,都会给你一个心服口服的理由;朕饶过的每一个人,都会给朕一个心服口服的理由,比如说……柯子卿。”
燕清粼一愣,嘴唇张了张,却发现圣君松了手,径直走进殿中,直到殿里传来震天的万岁高呼之声,他还呆立在当下。
没来由的,眼睛酸涩难当。
******
大雪纷纷,北国冰封。
“咳咳咳咳……”一阵紧窒的咳嗽,仿若从胸腔里发出,却夹杂着愉快地声音:“你……你说真的?他……咳咳……回京了?”
瞳眉头微蹙,看着躺在榻上的柯子卿,脸上白近透明,眼角处却是笑纹纵生,不由暗暗叹气:“这边我查的差不多了,爷又回了京,我也该回去了。”
闻言,柯子卿眼神一暗,瞬间没了神采:“他……知道了?”
低低一声:“嗯。”
柯子卿蓦地咬住下唇,隐忍之色溢于言表:“他……没说甚么?”
瞳摇摇头:“没有。”
柯子卿苦笑着垂下头,不再说话,可那份凄惨的面容让人不忍观之。
瞳从怀里取出一瓶药丸放到桌上:“柯将军还是多保重罢,你体内的毒已经清的差不多,好生调理一番应该没甚么大问题的。”
“……”
“姬容那方面你就别插手了,邢璨将军该处理的来。”
“……”
“关于刘副将的事,你还是撇清关系罢,这不是做好人的时候,不然爷那边也不好做主。”
“……”
依旧没有回应,瞳略微皱起眉头:“你如此消沉,爷会失望。”
一提到燕清粼,柯子卿蓦地抬眼望过来,仍旧不死心的问道:“他……有没有问起我?他……生气了么?我给他弄得一团糟,还……对不起他……”
瞳依旧摇摇头:“这个我不知。”虽说有些同情受了重创的柯子卿,但……有些事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再说,这个时候,旁人的安慰估计也没甚么作用。
抚上胸前的玉珏,柯子卿有些难受的弯下腰,紧闭的眼中泛着若有似无的水光:“他……究竟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想念他……”
瞳面无表情的顿了顿,继而出了中帐,消失在暗夜之中。
只有那断断续续的哀吟若有似无的飘了很远很远……
雪花翻舞着钻进帐里,漆黑的冬夜本就冷的可怕,现下连取暖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或许燕清粼当真不知道,即使是坚强的人,也会有脆弱的瞬间,也会悲惨的哭泣,也会……只贪恋那怀中的温馨。
所以,柯子卿注定备受煎熬,只是他心之所愿,甘之如饴罢了。
此情可待。
第一百二十九章:深意
深夜,清凉殿。
风泽平披星戴月的从南方赶来时,整个殿里静悄悄的,于是在外殿低声问李德富圣君吃药了么、歇了没,两人一番窃窃私语,没成想内殿里一番响动:“泽平来了?”
风泽平忙跪在屏风处应道:“是。”
“进来罢。”
风泽平忙地整了衣冠,走到殿里:“吵了帝座安睡,属下该死。”
圣君挥手让他免礼,然后从榻上稍稍起身,风泽平见状几步过来,拿了软枕给他靠在身后:“帝座这几日脉象平和了些,属下也放心了。”
“倒也没甚么大碍。”
“冬日里寒些,帝座前几年中的伤又极复杂,还是小心着为上。”
点点头,圣君有些疲累的后仰在枕上“嗯,我自己省的。”
风泽平见状,斟酌着说道:“听说昨儿个早朝上,太子殿下请命携郡主赴西北省亲了?”
圣君脸上僵了僵:“这个臭小子,这些年真真被少天宠坏了!”
风泽平嘴唇一抿,微微含了丝笑意:“帝座不就想让太子利用燕若冰在西北尽快稳足根基么?当时臣只是提醒殿下说有一人可用,殿下一点即通,立时就想到是燕若冰,这份机敏倒让旁人汗颜啊。”
圣君眼色一柔,少了些凌厉:“粼儿……的确让朕有些意外了。”
风泽平一愣:“帝座的意思……”
“朕似乎越来越难以猜透他究竟在想些甚么,这孩子……城府倒是极深了,明儿个里端的恭顺乖巧,私下里却动作频频,若非看他也算一心求进,朕定会将这小子收拾收拾。”
其实,见到如此成长的燕清粼,圣君若说不欣慰,那绝对是假的。只是在静思之时,每每有些顾忌,只不知这样的现状,究竟是好事,还是悲哀……怕是连高高在上的圣君也无法猜透罢。
“属下以为,该恭喜帝座!太子殿下人中龙凤,行事机敏灵活,心思缜密,极为擅长运筹帷幄,虽说少了些军中的历练,却也不是甚么大碍,只要在接下来的征战中,帝座对太子稍加提点,应该会看到惊人的效果。”
圣君多了几分苦笑,低低一声:“终究该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风泽平一惊:“帝座?”
圣君脸色一变,突地咳嗽一声:“你过来看看柯子卿如何上的请罪折。”
风泽平见圣君不提刚刚的说辞,也不敢多问,只双手捧过来,小心翼翼的打开来,只见上面极工整的裱着份认罪书,洋洋洒洒有四张之多,满纸都为“末将驽钝之错”、“有负皇恩”、“罪责无怨”、“愿倾一人之力承担”之类,字字珠玑,却丝毫未将自己这些年的劳苦与军工加进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人参劾他的折子。
“这……这是……”柯子卿这是何必?独自一人将罪过揽过来的确省了很多麻烦,但……暂且不说此举将自己推入穷途末路,若是太子知道了,那……可怎生是好?
尤其是圣君,看神色也不知有何打算,真要是大笔一挥准了,到时就是天王老子也回天乏术。
圣君捏捏酸痛的额头,闭目凝神:“关于西北的事,你如何想的?”
风泽平跪在榻前,伸手轻柔的按上圣君燕元烈的额头,缓缓按摩着,听到问话,手下一顿,接着又动作起来,只话里多了份斟酌:“其实不就是帝座一句话么?说难就难,说易就易。”
圣君舒适的叹息一声,眉头挑了起来:“哦?”
“姬容这次贸然潜入西北,虽说让人窝火,不过倒是给了帝座先发制人的口实,只要立时启用柯子卿率兵讨伐之,便能化弊为利,凉庭先有不恭之举在先,我们又有人质在手,还怕这次不能雪耻么?所以只要帝座的御令一到,战事一开,那些对柯子卿不利的流言定能冲散的无影无踪。”
圣君蓦地睁开双眼扫过去:“嗯?你这是在为柯子卿求情?”
风泽平浑身一僵,顿时扑在地上:“帝座息怒,臣只为了帝座着想!柯子卿在北境呆的时间不短,对此处熟稔,又极为擅长闪击,且与凉庭数次交手,弃之委实有些可惜。而且真要杀了柯子卿,岂不真的称了西北那些不轨之人的心?帝座三思!”
圣君冷哼一声,复又闭了眼:“你当朕是傻子么?要想杀他岂不跟碾死蚂蚁一般容易,朕用得着拖到今天?只没想,粼儿还搬了你这个说客,还真是能耐!”这最后,话里可有些隐隐的怒意了。
“帝座明鉴!臣与殿下绝无私下之交,臣……”
“行了!”圣君瞪他一眼,“你也算是个资历不浅的一等一暗卫,整天个被粼儿耍来耍去,你当自己不嫌丢人还是当朕不要脸面?啊?”
风泽平脸上一苦:“属下……无能。”
“岂止无能,简直毫无所能!”
“帝座息怒……”
“若让朕抓到机会,定废了你,省得丢人现眼!”
“属下知错……”
风泽平认识圣君多年,听话里的语气一早知道圣君定是怒了,但又想不出这原因出在哪里,所以也就来者不拒的都受着,省的让圣君憋在心里,万一遇到导火索,到时还指不定多少人为此付出代价了。
看他一脸愧疚的模样,突然觉得这火气来的好没由头。圣君狠狠的攥了攥拳头,蓦地靠回软枕上,抬手捏着酸痛的额角,才回归正题:“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风泽平吞咽一口,膝行一步上来:“帝座放心,大将军已经不碍了,属下来时大将军已经能喝些淡粥之类……”
“甚么原因?”
“怕是因着太子殿下这次回京,大将军有些挂念,且南方的冬日有些湿寒,大将军又喜欢夜里四处走走,旁人都劝不了,怕是染了些风寒……”
圣君突地一拳捶在榻侧:“就是这副我行我素的坏习惯!不管吃多少教训都不知道长记性!粼儿这个臭毛病真真随了他了!还有……那个安虎是干甚么吃的?照看个人都做不好!真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风泽平听得冷汗连连,不住应着,肚里却暗暗喊冤,怎的偏生今晚就撞在枪口上了?话说还连着赶了三天的路程,真真是有苦说不出,猛然间风泽平也不由怀念起在隐谷的日子来……
燕清粼回京的第二日,卫少天就病了,汤水不进,当时急的燕元烈团团转,命风泽平去细细诊看,倒也知道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揪着心不好过。偏偏燕清粼这边也不让他安生,昨儿个突然上书请命去西北巡查,圣君开始还耐着性子听他说些旁的,最后干脆斥了几句,当时便甩袖罢朝,结果燕清粼竟追到御书房,那是铁了心要去,美其名曰什么“携妃省亲”之类,倒也冠冕堂皇,只那肚里的小花肠可没少动。
你既然指婚,我不能拒,总可以逃罢?不止是明目张胆的逃,还携带上足够分量的筹码——燕若冰。后宫中的把戏不过那些尔尔,为保清净,你可能选择恩泽匹备,但若是想功成身退,最关键的便是挑起争端,乱中取胜,尤其是女人之间,宠爱的天平稍稍偏离一点,便会引来泉涌般的浓醋,到时就算是再英明的天子,恐怕也难以决断这些麻烦事。所以燕清粼在赌,赌圣君会不会允诺他偶尔一次的任性,虽然机会看似相当渺茫,但西北,他燕清粼是去定了!
就是被燕清粼这种算定圣君不会拒绝的态度所激怒,圣君才有些不爽。想他睥睨天下数载,有谁敢像燕清粼这般对他如此无礼?可燕清粼就是有这种本领,就算他按照圣君的命令来行事,也总会找些旁的小把戏让你过的不痛快,偏偏圣君又找不出甚么埋怨的理由,所以也就难免会有些怒气了。就比如这次,圣君让他利用燕若冰稳固西北的势力,燕清粼应了,结果竟在朝堂之上公然请示,大有肆意宣扬与燕若冰情投意合之意,让另外两位即将成为国丈和皇亲的纪无心与秦淮祀都有些讪讪。虽说另立侧妃之事还未颁旨,但也算是人尽皆知之事,如今又听燕清粼如此说辞,臣工们都有些面面相觑,不知这圣君到底何种想法,难道这侧妃又有其他人选?一时之间,又是猜测无数,本来已经板上钉钉之事,硬被燕清粼变成如此这番,你说圣君被反将一军,焉能不恼?
唉……风泽平不由轻叹,都说虎父无犬子,当真如此啊……不过现下,还是好好规劝再说,不然……唉……
好歹平静下来,圣君微微粗喘着靠在软枕上,也不说话,整个清凉殿里顿时静的有几分胆战心惊。
风泽平干咳一声:“帝座……”
圣君冷哼一声,没有言语。
“大将军让臣带了句话……”
圣君立时从榻上起身,脸上有几番抽搐:“那你怎地不早说?!”
风泽平满脸委屈:“我……我……”我有机会说么我?!
“还不快说!”
“是……”擦擦额头上的汗,风泽平才理理思绪,掂量着说道:“大将军说贡品之类,没必要拨给他那么多……人贱命轻,粗茶淡饭便成,还有那些个暗卫,太子殿下都回京了,没必要还设在暗处,看着闹心……”
圣君脸色一沉,瞳孔幽深。
风泽平心里抖了抖:“关于七殿下,大将军说若是帝座没有旁的安排,便留在隐谷罢,正好手把手教他,至于无影山庄……帝座还是另择人选罢,七殿下不成……”
气息一沉,四周气温骤降。
“至于太子殿下,”风泽平喉头动了动,“关于赐婚一事,大将军说他能明了帝座的安排,也不想阻挠,只是……只是……”
圣君突地一瞪:“只是甚么?!”
风泽平突地跪下道:“臣……臣不敢妄言……”
“让你说就说,废话个甚么?!”
风泽平吞咽一口:“大……大将军说,‘并非……并非任何人……都……都会如……你我如此这般’,所以不必强逼太子……”
圣君一愣,身形顿时僵在当下:“他……当真如此说?”
风泽平猛地一扣头:“臣原话转达,不敢欺瞒!”
圣君瞳孔一缩,脸上有些抽搐:你我如此这般……你我如此这般……何谓你我如此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