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宝岩的爹喝酒了,宝岩便会来找他。
哟时候,也是这么样,很突然地哭起来。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紧紧抱着他哭,就连哭累了,睡着了也不松
手。是从那时开始养成的习惯吧?宝岩会跟着他一块儿睡。平雨遗传自他爹,身子骨打小就不怎么强健,
体温通常比一般孩子低些,也特别怕冷。
在寒冷的冬夜里,小孩子的体温是天然暖炉,让他很喜欢抱着宝岩一道睡。软软的、暖暖的,很舒服。
宝岩四岁、平余七岁那年,宝岩的爹得急病死了。苏大娘为了筹钱办伤礼,只好把房子卖了,顾不得,如
此一来他们变得露宿荒野。
平雨的娘亲看两个孩子感情好,估量估量家里也还有空房间,便做主让苏大娘母子俩搬进施家,和他们一
道住;平雨的爹平素也就是个好脾气,心肠软的人,妻子的决定,他举双手赞成。
就这样,宝岩彻底介入平雨的生活,跟着他做这做那,箱他的小跟班。
平雨八岁时,为了让他身体好些,平雨的爹娘便将他送到城里的武馆去跟着人家练点功夫,因为宝岩很喜
欢跟着平雨、道馆师傅也觉得宝岩的根骨很适合练武,便让宝岩跟着平雨一道去城里学武。
到后来,平雨为了念书,没再练下去,倒是宝岩因为练起功来极为专心一意,资质也不错,练得略有小成
,在武馆师傅的要求下,平雨的爹让他继续在武馆里跟着师傅练。
待到平雨十三岁那年,平雨的爹受了风寒、病情在很短的时间内恶化,不到两个月变撒手人寰;平雨的娘
因为伤心过度,半年后便也跟着走了。
苏大娘义不容辞的负起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的重任,常做些针线活儿拿上街去兜售。值得称幸的是,两
个孩子倒也懂事,宝岩常趁习武的空挡,到山上劈些柴,打打猎或者采些花花草草有的没有,卖给村人赚
些零头补贴家用;平雨也会偷空写些字画什么的,让苏大娘拿上街卖去。
日子虽然清苦些,倒也还算过得不错。
只是好景不长,平雨十六岁那年,苏大娘积劳成疾、病来如山倒,平雨和宝岩想尽办法、折腾了好些日子
,终究无力可回天。
也许是,习惯了死别吧?苏大娘过世时,平雨很冷静。
条理分明、一丝不苟地为她筹办后事,从头到尾,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也或许是在他娘亲过世时,他的
眼泪便已经流干了。只是,看着那面无表情的脸孔,宝岩却觉得平雨的哀伤比自己还要深重……不需要,
这么压抑吧?
宝岩第一次看平雨哭,是在平雨的爹过世不久、平雨的母亲也跟着走的时候。
半夜里、突然惊醒,发现本应在枕边沉睡的人,静静依在窗边,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同样静静地瞧着,
一声不吭,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声,也是不知道出声能说什么;直到听见水滴打在衣服上的闷响,才发
觉平雨在哭。
没有抬袖擦拭、没有发出其他声响,只是静静地,落泪。
那时候的他只能够飞快地跳下床、冲过去抱住平雨,跟着一起哭,什么也不能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
还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他所学的东西没教过他该怎么安慰一个伤心的人、他的高度还只能够窝在平雨怀里哭而已……连帮平雨拭
眼泪都不能够……他无法,让平雨,对等看待。
平雨起初只是紧紧抱着他,什么也没说;到后来,反过来安慰他,教他别要伤心,却让他哭得更厉害。
他讨厌自己,为什么就算知道平雨在难过,也无能为力?一点帮助也没有……
事隔三年,原以为自己已长大不少,平雨却仍然当他是孩子。一个,需要照顾,而不能分担哀伤及忧愁的
孩子。
他不想永远当个孩子。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才会只想到自己要努力成长,出外磨练是最快的成长方式……
没想过,平雨会寂寞。
八年的区隔、八年的思念,八年的,寂寞啊……
霜白自顾自地退出房间,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很习惯性的看到那种场面便退了出来,却没计量到那也
许只是作戏。
也许不是真要哭,只是提防着自己在场、有些话不能说,可是,退都退出来了,总不能再闯进去吧?只会
更惹人疑虑,就算原先没怀疑,这么一开也怀疑定了。
度步,绕了两三圈,看看窗外天色不早,决定,先作晚饭……不然,等他们说完话出来,都不知会是什么
时辰了?唔,应该不会搞错糖和盐吧……
将迟疑抛在脑后,霜白抱着必死的决心走向厨房。
一个时辰后。
不管平雨想些什么、宝岩又想些什么,他们总是要吃饭的。
磨蹭了一个时辰,走出房间时天色早全黑。空气里漂浮着饭菜香,倒不知是从哪儿飘来的?走进厨房,才
发现霜白已做好一桌热腾腾的饭菜,静坐在桌旁,侯着他们出现。
看平雨和宝岩双双出现,霜白静静地笑了。仍没说话,只是站起身,从从容容行个礼,似一个教养良好的
大家闺秀。
平雨略感歉然的笑笑,“招待步骤疏忽了戚姑娘,还让戚姑娘下厨作菜,真对不起。”心下,是有些困惑
的,自己用惯的东西摆放位置,霜白如何知道?虽说不是放在很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但……总是觉得,
有些怪怪的。东西习惯的摆放位置,往往牵扯到一个人的个性,霜白对他应尚十分陌生,如何能判断……
?或许,只是巧合吧。
霜白浅笑、摇头,打从她出现至今,头一次开口说话。“没关系。”不是一般闺秀那般弱不禁风的感觉,
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澈有力。“霜白前来叨扰,做点事也是应该的,施大哥无须在意。”宝岩略带迟疑地
看着满桌菜,有种莫名的不良预感。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吧?虽然没听衣煌提过,不过姑娘家会做菜应该
是理所当然的。
可总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安,不知所为何来?
三人坐定,开始用餐。第一口菜入口,两个男人都略略僵了一下,不过随即若无其事的继续进食。直到用
餐结束,都没有人再说话。
半点提防都没有的就吃了啊?没先多家点料还真是对不起我自己……要吃出自本姑娘之手的菜,可不是随
便谁都可以呢。僵什么意思的啊……
这是,霜白的想法。
火候控制得还不错,不过调味控制得有点怪,经验不足吧?或者,是戚姑娘习惯的口味就是如此,但只怕
石头会不太喜欢……?话又说回来,石头出门在外已久,嗜好的口味变了也说不定……
咬咬嚼嚼,评估半晌后,平雨暗自下了结论。
呜呜呜呜呜……我想念平雨的手艺……
这是,某块石头内心的哀鸣。
是的,这一夜,施家也很平静……至少,直到晚膳结束,都还很平静。
对于施家晚膳时间的寂静,隔壁李家就热闹多了。
你一言,我一语,活像开会讨论;除不太清楚情况的萋菘只能偶尔插上一两句外,李老爹、李大娘、李夏
生、及夏生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冬生、春末、蒲月,叽叽喳喳的讨论个没完,甚至热烈到几乎忘了动
筷吃饭。
“石头哥哥也真没良心,没消息一去就是八年,回来带个新娘子回来……”边叨念边不忘扒饭入口,冬生
从来就是很擅长一心二用,边吃饭边说话,对他来说一点都不成问题。
“八年前他走时,平雨多伤心。”李老爹难得参与饭桌上的家庭会议,发表意见。“都不顾面子哭着要他
留下了,硬是要走。真是……”
“就是说啊,雨下得那么大还听得见哭声,叫着‘不要、不要’,听得我都觉心疼;宝岩那小鬼硬是抛下
平雨一个人,当真铁心石肠不成?当初给他取这个名儿,是希望他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像大石头
一样坚强不畏风雨,可不是要他心如铁石啊。”李大娘提起这事人头似乎还余怒未消,“害得平雨第二天
直到过午都没出门,我去探,才看见他两只眼睛红肿得像什么似的,敢情是哭了整夜?脸色比人家姑娘抹
了厚厚的粉时还白。”说到情绪激昂,差点没碗、拍桌子。
“二姐出嫁前最念着的还是石头哥哥呢,”李家小女儿蒲月也跟着插话,“他怎么还不回来,雨哥哥一个
人孤零零守着那间屋子,看起来好可怜、好可怜。”就算看不下去,也没什么法子好想,只能祈求老天爷
让石头哥哥早点回来、雨哥哥就不会再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宝岩离乡时,蒲月海不过是个四岁小女娃,
对宝岩没什么印象。
虽然不太记得,在她心中一直很难理解,为什么石头哥哥会抛下雨哥哥,硬要去外头?听姐姐说,外头的
人心好险恶呢。
“回来的路上遇见不少人,明儿个大概全村就都会知道这块没良心的石头回来了。“等到大家的意见告一
段落,夏生才接话。“娘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明儿大家商量、合计合计再说罗。”不管怎么,总不成拿自家的饭碗出气,打破了可还要花
钱再去买呢。
她也不是不知道宝岩要娶妻其实很顺理成章,可就是看不下去。
平雨怕宝岩回来会觉得人事全非,无所适从,所以打定注意不娶妻,就算这些年一个人过得再难都坚持着
不肯娶;附近村落的媒人们也全都知道这回事,都不可能再为平雨亲事了。平雨这么为他着想,他一回来
就要成亲?
“……为什么,石头哥哥要成亲,雨哥哥就会寂寞呢?”一直没说话的春末开口体温,听着大家说他总就
是疑问。
兄弟还是兄弟不是吗?为什么会因为谁成了亲了就有所改变?他不懂,虽然和冬生同年纪,他觉得有很多
事情自己想不透。为什么有了新娘子,雨哥哥就会可怜?
一家子短暂沉默,努力想着该怎么跟这才不过十一岁的孩子解释这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