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猜错的话,这人便是威胁宁和的蒙古军队中的一员……而且绝对是头目级的人物。连峻这麽想著,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头在枕头的位置,就这麽一下子,头针扎似的疼起来。
连峻没来得及压抑,疼得叫出了声。蒙古男子道:
“不要动,你的头受伤了。已经帮你上过药、包扎好了,安心休养几天就没事了。还有,你的马我已经替你养起来了。”
连峻想到应该道谢,干裂的嘴唇却不受控制地哆嗦出一个“水”字。蒙古男子听见,朝门外拍了拍手,立即有蒙古族装扮的少女进来。男子吩咐她给连峻拿水来喝,少女应了声“是”便领命离开。
喝了水,男子指著送水的少女对连峻道:“以後就由她服侍你。”
连峻还未来得及发表意见,少女便微笑著向连峻施礼道:“奴婢月珑见过公子了,以後公子有何需要,只管吩咐奴婢就是。”
连峻机械地答应了一声。蒙古男子把叫做月珑的少女打发走,像是突然想起什麽地补充道:
“啊,差点忘了,我们还没有互相认识呢。我叫图日朗。虽然我是蒙古人,可我很欣赏汉人的文化。”
估计喉咙不会再因为干涩而发出奇怪的声音,连峻深吸了口气,开口了。
“我叫……廖纤尘,很感谢您救了我。”
虽然只能躺著道谢,可我也没办法。
“你不必谢我,”图日朗摆手歉意地笑道,“应该是我向你道歉,要不是我的部下前去探察惊了你的马,你也就不会受伤了。不过,”图日朗略一停顿,“你看起来不像是经常骑马的人,为什麽会独自一人骑马跑到这种地方来呢?”
图日朗的解释证实了连峻的猜测──他的确是蒙古军的将领。可是,对於图日朗的问题,连峻却不知如何启口。
“这个……”
见连峻面有难色,图日朗也不勉强,“算了,你不想说就不必说了,好好养伤吧。只是,有什麽需要帮忙的,请务必告诉我。”
这人的声音和态度温柔得令人生疑,他有什麽理由对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这样关怀备至?连峻这麽想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可耻,人家就是个大好人怎麽著了?单只被人家所救这件事就够自己感恩戴德的了,有什麽立场怀疑人家?
可是当连峻没留神对上图日朗的眼眸时,他又不由地想要保留自己的怀疑。图日朗的眼睛和江振衣不同,江振衣的眼瞳似乎满溢著阳光,即使在情绪低落的时候,也没有被阴影所纠缠,目光总是暖暖的;而这位蒙古男子的眼神显得深邃而锐利,就像冰封的湖泊,深不见底,散发著若有似无的寒意。
连峻的意识有些涣散,他不由地叹了口气。图日朗见状想了想,问道:
“想不想吃点东西?你昏睡了一整天,大概饿了吧?”
一整天?连峻这才注意到自己置身的屋内点上了灯,原来已经是晚上了啊。话说回来,怪不得一直觉得哪里有点不协调,图日朗是一袭蒙古装束没错,可这屋里的陈设装饰怎麽是一派中原风格?
连峻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困惑说出了声。“这里……?”
图日朗大概猜出了他要问什麽,他笑著接口道:
“这地方叫玄思书院,不知道什麽年代谁在这游龙山上建的,我发现的时候已经破落了,请来汉人工匠修缮了一番。”
图日朗的回答又提供给连峻不少信息:比如,他现在不是在平地上,而是在山上;再比如,这山的名字叫游龙山。游龙山正是连峻与八百年前这个世界的因缘开始的地方,不过,当初在这座山上的时候,连峻并没发现有这麽一所书院。
这座山无法不让他想起自己奇妙的时空之旅,在这座山上遇到了那个神秘的“廖纤尘”,从他手中得到了作为信物的折扇,然後自己移花接木冒充廖纤尘进入江振衣的家……信物?!
连峻猛然想起那样一直被他忽略的东西,他抬起左手,手腕上空空荡荡──不见了,振衣给的玉链不见了!
我和振衣仅剩的联系……不见了……
“怎麽了?”连峻的异样引起了图日朗的注意。
连峻这才意识到应该向图日朗询问,“我左手上……有条链子,你有没有看到……?”
“链子?”图日朗一脸迷茫,“我没见你手上有什麽链子啊……喂,你干吗?”
没等图日朗话音落下,连峻挣扎著爬起来下了床,没走两步,身子便摇晃起来。连峻只觉头痛得像要裂开,继而眼前的一切全变成了黑色。
敏捷地接住将要倒下的人,图日朗将再度昏厥的连峻抱上床让他躺好,立在床边,若有所思地盯了他许久。
第二十四章
“……所以说,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一个不认识的人抬到山上,还留他在这里养伤,到底用意何在。”
“他受伤我们的人有责任。话说回来,把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扔在路边不管,可是与仁义之道不符啊。”
“你迷恋的那些中原典籍就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了吗……?老实说,我可是一点儿也不信。”
“哈哈,那就随你吧。”
……
连峻背倚床头坐著,两眼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左手腕。跟随自己有段日子的玉链遗失了,心同手腕一样,变得空荡荡的。
想要出去找,但一想到找回的可能性有多渺茫,心里就冰凉冰凉的,身体也动弹不得。
还不够吗?我做的还不够吗?我放弃振衣了,真的放弃了。我只剩下那条链子,可是竟然连那个也留不住吗?
不可以,连峻翻身下地,前思後想的结论是,绝对要找回来。
额上伤口的疼痛减轻了,可脑子还是晕乎乎的,连峻由此意识到自己这一头撞得不轻。不知道是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的缘故还是因为没有进食,连峻几乎没有走路的力气。
出了房门,走到一个拐角处,连峻险些跟某人撞个满怀。幸好不是松树,连峻惊喘之余又不免庆幸。
不过,此人虽非松树,却颇具松树的风范,身材魁梧修长,显得孔武彪健;貌不惊人的外表透著沈郁稳重,却又令人相信,若有必要,此人也可施展出赛过猿猴的敏捷身手。这个人同图日朗一样一身蒙古打扮,应当是他的部属或者亲友吧。
那人沈默地盯住连峻,目光仿佛要把他剖开。连峻茫然地迎上这个令人费解的视线,他拿不准这人打算干什麽。
把连峻上下打量个遍,那人的目光终於从连峻身上离开,同时似乎理解了什麽似的略略颔首。
他的问题可能解决了,我的一头问号还摆在这儿呢!连峻心里如是叫道,但突然又想,自己出来是找链子的,跟这人毫不相干啊。於是他决定无视这个男人,继续找自己的东西去。连峻刚刚迈出一步,那人却开口说话了:
“你要去哪儿?”
连峻站住了。被人家问总还是要回答的。“……我的东西丢在山上,出去找找。”
“你以为这里是你可以随便走动的地方吗?”
连峻大大地碰了一钉子。言外之意就是要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吗?
“这山,还有这书院,现在是我们蒙古汗国军队的驻营,不是供你游览的地方。”
果然,这个地方就是江振衣最大的心腹之患的所在地。如果振衣知道我糊里糊涂闯进了这里,他会有什麽反应呢?即便是从不对我发火的他,这次也一定会生气的吧,不管他以为我投敌,还是我傻得不可救药了,他都一定会生气……
“纤尘公子,原来您在……”身後传来的女声戛然而止,想是月珑看清了连峻身旁的人。
“阿苏台大人……”
被称为阿苏台的男子把脸往月珑这边偏了偏,“把你的‘公子’领回房去,好生伺候著,别让他到处乱跑。”说完,他斜了连峻一眼便离开了,走的时候嘴里嘀咕了一句什麽,其中有两个字连峻似乎听清了,“汉人”……
与阿苏台的照面令连峻出外寻找玉链的志气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步履沈重地随月珑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月珑是送饭到连峻房间发现人不在才出来寻找的。她指著放在桌上的食物一一介绍。
“这是从大漠加急运来的羔羊肉,这是金国出产的野榛仁……”
这一样是当地的鲜果,那一盘是乳酪制成的点心。
“如果这些不合您的口味,奴婢再去传点南朝的菜肴来。”
连峻望著一桌漠北风味的饭菜,摇了摇头:
“不必费心了,这些就可以了。”
反正他没什麽胃口,换什麽样的菜也吃不下去。比起这个,方才的人更令他在意。
“刚才是……?”
“那位是阿苏台大人,”月珑也不隐瞒,据实以告,“是我家主公最得力的左右手,也是他最信赖的朋友。”
连峻回应地点点头。这麽说来,这个阿苏台与图日朗的交情可谓非同一般。图日朗本人已经不是普通角色,他的朋友当然也不会是等闲之辈。
连峻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的尴尬。自己作为一个“宋人”。要以什麽面目留在敌对的蒙古军中呢?蒙古人究竟有什麽用意,自己在南宋人眼中是何种角色,这些连峻统统不知道。他更不清楚的是,自己应当以什麽态度对待恩人同时又是原则上的敌人的图日朗。现在唯一可以想见的是,如果图日朗救起自己真的是有其他的打算,自己绝对招架不了他与阿苏台的二人联手。
书房中掌著灯,可是房门紧闭。周湛在门外见了,不禁摇头叹了口气。
一整天泡在书房里,饭也不吃,喊他不应反倒把门关上了。现在已经入夜了,这江振衣到底想干吗?
连峻的失踪就是导致江振衣变成这样的原因,周湛心里当然明白。虽然不知道连峻究竟为什麽出走,但他在江振衣面临异常巨大的压力的时候离开江振衣的身边,给他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
那个廖纤尘虽然什麽忙也帮不上,但是,周湛得承认,他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令江振衣感到安心的存在。
朝廷的增兵马上就到了。周湛抬眼望望书房窗纸透出来的晕黄的灯光。
要怎麽做全凭你,振衣。
太阳似乎特别大,难不成是因为山上地势高的关系?现在明明是冬天啊,为什麽会热到浑身冒汗的地步?
连峻喘著粗气,躲到一棵松树的荫凉下休息。早上他想出去找自己遗失的玉链,中途碰到阿苏台,连峻只好返回房间,但他怎麽也无法阻止自己去想那条对自己意义重大的链子。月珑离开房间後,连峻便再次溜了出来。
出了寄身的书院,放眼向山下望去,连峻才发现自己的这一举动实在是很冒失。山底下相似的斜坡、相似的松树肯定多不胜数,自己究竟是撞在哪一棵上了呢?何况当时还失去了意识,连从哪条路被带上山的也不知道。虽说这山连峻也算来过──这里是他在古代世界醒来後看到的第一个地方,可是对连峻来说,这地方还是相当陌生的。
连峻颓然地背靠树干坐倒在地。日已过午,冬季的白昼转眼就会过去。在山上辗转了大半天,连峻已是筋疲力尽,没有任何收获的结果令他的身体倍感沈重。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天黑之後,估计连回书院的路都找不到了。
连峻吃力地支起身子踏上了返回书院的路。正在这时,他听到自己身後远远地传来脚步声,似乎还有男人谈话的声音。
连峻心里嘀咕,这一定是上山来的蒙古兵将,看到我这样的可疑分子,少不得也会像阿苏台一样盘问我一番。於是,连峻当即决定先到路旁的一片小松林里躲躲,等到後面的人过去了再出来。
连峻躲在一棵松树後面,小心翼翼地关注著山路上的动静。果然,脚步声和人声由远及近,渐渐来到连峻的藏身处附近了。
来者有两人,一个是图日朗,另一个是──
不看则已,一见那人,连峻著实吃了一惊,此人竟然是那个曾经来到江府欲招江振衣为婿的王爷赵禹。连峻做梦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上他。
惊讶之余,连峻也没忘了侧耳听他们说话。他听见图日朗说道,“……居宅简陋,王爷毋要嫌弃才好。”连峻猜想图日朗说的便是自己借住的玄思书院。
“将军客气了,”赵禹哈哈一笑,“这山只是暂居之地,何用繁饰?既欲成你我之大事,赵某又怎会计较这些小节呢?”
大事?连峻听糊涂了,这两人凑在一起会有什麽大事?南宋贵族和蒙古将军……难不成……?
图日朗附和地一笑,“话说回来,王爷,倘若您的贤婿肯通融,你我二人的大事进展会更顺畅些呢。”
图日朗指的显然是江振衣,看来江赵之间的事他也有闻。
赵禹笑容一敛,“将军说的是。可惜那小子冥顽不灵,拒绝与我女儿结亲,故宁和不能为我掌控。不过,圣上已裁减了宁和守军,其力大减。”
连峻听了,心脏如擂鼓般咚咚地狂跳起来。原来,结亲、裁军,一切都是赵禹刻意谋划的?为的是协助蒙古军攻下宁和?这人是不是疯了?或者说他是蒙古人派来的间谍?
这个话题似乎并未结束,只听图日朗又说:
“兵力缩减了是不假,不过,听说贵国皇帝又在准备向宁和增兵不是吗?”
赵禹赞叹似的笑道:“将军真通灵之人也。增兵之言确有其事,不过将军,是否也该想想赵某的处境?毕竟赵某身为人臣,就算掩人耳目,也得做出为国尽忠的样子才是。小女对江振衣一直耿耿於怀,於是此次便借小女逼婚之名向宁和派了一千兵将,人马虽众,但多老弱病残,起不了什麽实际作用。”
“原来如此,恕在下多疑了。”
“哪里的话,哈哈……”
树丛中的连峻原原本本听完这段话,几乎站不住了。虽然早就认定赵禹并非良善之辈,但没想到他竟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意图帮助外族夺取本国的江山。他人暂且不论,现在最重要的是江振衣,他已经落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阴谋当中。增派的一千兵马竟然是骗局,江振衣大概还毫不知情。
该怎麽办?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一定要把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尽快通知江振衣。这样一想,连峻不禁高兴起来,幸亏湘筝以增兵为条件逼迫自己离开,否则赵禹与图日朗的合谋自己也无从知晓。
这下非下山不可了,而且要尽快。早点把消息带回宁和告诉江振衣,让他有所防备。或许是打定了注意,连峻松了口气,双脚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没成想一大块土石从他脚踩的地方松脱,顺著山势滑落下去。
连峻险些失声惊叫出来,幸亏他牢牢抱住了树干,否则搞不好会一起掉下去。他所处的地方虽不是悬崖峭壁,不过坡挺陡,摔下去的话後果还是比较严重的。
土石坠落的声音理所当然地引起了那二人的注意。图日朗已经走过了连峻藏身的松林,又折返回来。他从腰间抽出一柄弯刀,对著松林厉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