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家————绿川

　　他气嘟嘟的告诉柳庆生律师下午说过的话，为他抱不平，他反过来安慰乐生， 摸摸他的头要他不须在意。
　　「什么不要在意，你又不是毫不相干的人，我不许任何人诋毁你！」
　　柳庆生轻柔的吻乐生的额头，保证，「无论如何，我永远都不会是你毫不相干的人......」
　　十二月的天，室内明明有暖炉，乐生人在柳庆生的怀中，突然，他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圣诞节前一天，是乐生和柳庆生约好要更改户籍的日子，他一直叫他不要着急，乐生不听，他不希望兄弟的身分横隔在两人之间。
　　庭院里的大树在乐生喜悦的心情下，被装点成圣诞树的模样，他站在屋外等柳庆生回家，然后两个人就可以去户政事务所更改户籍了。
　　「怎么这么慢啊？」抬起手表一看，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十分钟，此时乌云密布，开始飘起细雨，乐生决定回到温暖的屋里等待柳庆生。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乐生在家中来回踱步，脚好象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往下捡起，是柳庆生的出生证明，应该是他要迁出户籍所准备的资料，竟然掉在地上了。
　　「庆生未免也太胡涂了点。」乐生嘀咕着，顺势看起那份资料。
　　心一窒，看着手中这份不该被开启的资料，乐生想哭又想笑，胃部忍不住翻涌，真想当场吐出来。
　　握在手中的纸已经扭曲成一团，看不出本来的样貌，正如同他的心，也是同样的下场。
　　他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为什么要骗我？不要、不要啊......」乐生捂住自己的脸，无助的跪坐在地，铁一般的事实掌握在他手中，他不敢去相信，偏偏不停发抖的手早就透出答案。
　　忽然，他的精神产生前所未有的疲乏感，很难去形容那时候的心情，一股强烈的教人难以承受的罪恶感和道德感束缚着他，他对柳庆生的感情是真的，但是他们的行为是受世人唾弃的！
　　因为，柳庆生是乐生血浓于水、同父异母的亲生哥哥！
　　海边的风很凉，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漆黑的天空和远的看不着边界的海岸线融合成一块巨大的黑幕，黑暗的世界掺不进一许亮光。
　　乐生迷迷糊糊的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海水淹到了他的肩侧，受到潮汐牵引而拍打上脸的冰水，提醒他，这不是一场荒诞不羁恶梦，他是清醒的，清醒到宁愿沉睡，最好永远都不要醒来。
　　永远......
　　水蔓延至乐生的鼻腔、乐生的眼睛，海水终于把他淹没，他得到了梦寐以求， 完整的自由。
　　那么痛苦就不再只是痛苦。
　　柳庆生的脸，记不起来了，柳庆生的吻，没有意义了，柳庆生的誓言......
　　视线一点点的模糊起来，乐生微笑的注视浅摊上那跑的气喘虚虚的小小身影，原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渊，微弱的光芒突然朝向他，失去意识的瞬间 他伸手抓住这道光。
　　很丑很丑的生物！
　　睁开眼睛再度看见这个世界的第一秒，乐生是这么想的。
　　「柳乐生，你这个天杀的王八蛋，跑去学人家跳海自杀！大混蛋、坏东西！」
　　乐生首次从这女人的嘴巴里听见如此情绪化的谩骂字眼，讶异之余，消毒水的刺鼻味令他蹙起眉头，干咳了好一阵子，她紧张的上前拍拍他的背。
　　「咳咳咳......」等到乐生确定肺部里的空气快被咳光的时候，他才认真的端详这个女人。
　　凌乱不堪的头发，扣分！哭到水肿的五官，扣分！皱巴巴又沾满细沙的衬衣，扣分！
　　最后，那光溜溜还包裹着纱布的脚，加分......
　　「柳姜荷，你很白痴，我用走的，不是跳的。」他睨着她，一派嘲笑的口吻。
　　柳姜荷愣了愣，然后趴在乐生身上大哭，「呜......你活过来了，乐生，我好怕你死掉，我不要你死啦！呜哇哇......」
　　这女人哭的声音真不是普通的刺耳，可是......
　　「姜荷，我好痛！我真的好痛好痛！」乐生抱着柳姜荷不断喃喃自语。
　　是身体的痛还是心理的剧痛，他也理不清，他的心好象一根被触动的弦。
　　那种从没有人肯为自己付出关怀的感觉，在她身上得到了印证，为此乐生更加不愿放弃手中的温度。
　　柳姜荷没有说一句安慰乐生的话，只是在他的怀里一直一直哭，流眼泪、哽咽，再流泪、又哽咽，他不懂女人的眼泪怎么会这么充沛，医生说女人是水做的，这句话他非常赞同。
　　柳姜荷的泪水和淹没自己的海洋相比，她使乐生灭顶的更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乐生感觉到胸膛的地方一片潮湿，柳姜荷哭的很凶，发抖的身躯抽抽噎噎，又过了很久，她才慢慢的抬起脸与乐生四目相对，一双小眼睛红的像兔子，那幅模样简直惨不忍睹。
　　乐生戏谑的问她，「这有什么好哭的，值得你哭这么久？」
　　柳姜荷看着乐生，眼睛再度盈满泪水，猛然将他的头崁入她的怀中，又开始哭了。
　　许久许久，她才回答：「因为你哭不出来，所以我代替你哭。」
　　注视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乐生将嘴贴上去，尝到咸咸的味道，觉得这个女人好傻。
　　后来柳姜荷跟乐生说：「如果我是小傻瓜，那你就是大傻瓜。」
　　乐生不否认的响应，「那么这个大傻瓜的命以后只属于柳姜荷一人，你收不收？」
　　柳姜荷听完慢条斯理的拿起一颗苹果，用水果刀奋力削削削，一刀两断，喀嚓！
　　她将削好的半颗苹果塞入乐生嘴里，在他被她熟练的刀工震慑住的时刻，轻叹口气，「如果这是强迫推销，那我认了！」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芽，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
　　甜美的歌声流泻在夕阳的余辉下，一种安心自在的心情油然而生，随着歌声旋律的谱出，乐生的心不自觉的跳了一下，嘴巴也跟着哼起这首旋律简单的儿歌。
　　柳姜荷听见乐生哼唱，曲调突然停了下来，脸色揣揣不安的盯视他。
　　他问她怎么了，她有点迟疑的说：「以前我认为你是单纯的讨厌我，我不知道茉莉花是那个时候，所以......」由她吞吞吐吐的语气里，他猜到她在不安哪件事。
　　小傻瓜，居然还一脸愧疚的看着自己。
　　「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谁叫我那个时候真的很讨厌你，所以害那些茉莉花遭受无妄之灾。」
　　「喂！我讨厌你四个字不要用重音强调！」白乐生一眼，柳姜荷继续哼她的歌曲。
　　凝视她悠然自得的表情，乐生发现自己可以渐渐的回想以前的事。
　　尤其和柳庆生的那一段，柳姜荷好象为他心理的止痛针加了剂量，当初锥心般的痛楚愈来愈淡，连怎么爱上柳庆生的都想不起。
　　快乐的事、悲伤的事，还有他是他亲生哥哥的事实，乐生理智的接受了。
　　不论柳庆生对他的感情出自刻意或者是血缘凝聚下的情感，他的财产是不是会落入他手中，自己会变成穷光蛋，这一切，好象都不再重要。
　　过了一个月，柳庆生这么名字已经不是禁忌，无论如何，他是自己在世界上唯一仅剩的亲人了。
　　比起失去一个情人，丧失亲人的痛苦更令乐生恐惧。
　　乐生这么安慰自己。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转眼乐生十六岁了。
　　圣诞节到了，气象报告说今年会有强烈寒流来袭，乐生裹着毯子在屋内等柳姜荷，她说要下山办些事情，虽然他不太想让她出门，可也只好由她。
　　那是很煎熬的等待。
　　乐生回想起去年被柳庆生抛在家里一个人面对煎熬的景象，不做他想的冲出门，一颗一颗冰心透明的六角结晶光穗，缓缓的由天上降下，整座山头似乎一层闪亮的白银覆盖，霭霭的白色雪花发出洁白的光辉，殒落自他的掌心。
　　「这些雪像不像天使洒下的花瓣？」柳姜荷穿著白色雪衣抱着一堆东西走了过来，远远望去，像极了圆滚滚的雪人。
　　她趁乐生发愣时，将手中的东西放在雪地上，执起一球雪啪的往他脸上甩，冰凉透底的寒意瞬间冻结乐生的血液。
　　「柳姜荷，你做什么？」
　　哗啦哗啦......漫天雪花直直落在乐生的头上与肩侧，刹那间，他屏住呼吸。
　　「生日快乐，乐生！」柳姜荷由雪堆中变出星星花束送给了他，这是乐生曾经央求柳庆生送予他的礼物。
　　「太过分了，柳姜荷......」乐生的视线一片朦胧，抱着这束花他明了那代表什么。
　　星辰花，花语是「不变的爱」。
　　姜荷，你对我的爱，可以奢望是我要的那一种吗？
　　当晚，乐生送柳姜荷一个制作精致且价值不斐的音乐盒，里面谱的曲子，是她最爱的茉莉花。
　　清晨，温暖的阳光照进乐生和柳姜荷生活的小屋，屋外的雪融了，化成一摊水，在冷空气的吹拂下，又结成了冰。
　　乐生懊恼的在冰块上面行走，一个不留神，脚滑了出去，一抹高大的身影先支撑住他的手臂，心悸之余想着要回头道谢，望着来人含笑的脸孔，他顿时僵住。
　　「我想着你什么时候会向我求饶？结果，你似乎过的不错。」
　　屋内，乐生、柳姜荷和意外到访的柳庆生相对无语，气氛冷凝了好一阵子，柳庆生率先开了口。
　　尽管脑海排演过数百次与柳庆生见面时该采取的应对模式，不过时机来的太突然，乐生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只能透过热茶上升的雾气，窥视柳庆生的表情。
　　「恨我吗？」柳庆生艰难的说。
　　乐生摇头，柳庆生一脸诧异，他反而心灵落的轻松。
　　见乐生持续的沈默，柳庆生看着他，笑了，「我很恨你，因为我们明明都是那个人的孩子，更何况我身为他的长子，他不但隐藏我的存在，还把一切都留给了你，他吝啬给我笑容，可是他每次见到你脸上不自觉的会堆起慈爱的微笑，你说，从小到大，我哪样不如你，为什么他的眼睛只看的见你？」
　　柳庆生眯起眼，俊美的脸庞映着彷徨。
　　乐生故意沉默，是为了要柳庆生将一切的不满全部宣泄，原来柳庆生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他是父亲的孩子，来到这个家之前，他一定有着很深的期待吧！
　　聆听他这些年来刻意隐藏的部分，乐生觉得他真傻，当年父亲向自己介绍他的神采，至今仍深深烙印在乐生的脑中。
　　他是爱他的，只是身为长子，必须背负的责任太多，若无严厉的教导，如何一肩挑起这个家呢？
　　而且父亲并没有把一切留给自己，他将事业的经营权，交给了柳庆生，条件是等他大学毕业后，律师才会宣布这项消息。
　　乐生也是在不久前才知道的。
　　对于过往的耿耿于怀，曲解成自己不被父亲爱着，进行一连串的计谋，报复他这个父亲最爱的儿子，也同样的让自己陷入不可自拔的痛苦中。
　　被蒙蔽的不只是两兄弟，就连天上的父亲也万万没想到他的教育模式会为他两个儿子带来如此大的伤痛。
　　这样简单的道理，乐生今时今日才得知。
　　乐生把事实告知柳庆生，起先柳庆生嘴里喃喃有词的说他不信，后来他的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着，几乎出自本能的将自己缩成一团，乐生没错过他眼中近乎悔恨的眼神。
　　然后乐生释怀的看他，告诉他，「你毁掉一个人，那个人是你亲生的弟弟，其实你报复的结局，就这么简单而已，哥哥......」
　　尤其在他脱口而出哥哥两个字的同时，柳庆生的眼泪落了下来，这是乐生第一次见到他哭，发出呜咽的啜泣声。
　　他最了解柳庆生，这样对他，他何尝不痛苦！
　　柳姜荷的眼泪像是一把尖刀，一刀一刀的划开乐生的心，乐生后悔过去所做的，他更后悔，柳姜荷来到这个家第一个见到的，并不是他。
　　曾经，他警告她，不要爱柳庆生。
　　即使到了今日，那个承诺他依然期盼她能遵守，因为他希望她爱的人是自己。
　　如果只能用极端的方法将她留在自己身边，那么他们两个是不是不会那么难受了？
　　本想安慰她拍她肩膀的手不自觉的搁在她脖子上，只要稍微使力，细嫩的颈项很快的被扭断。
　　那么为别人哭泣的泪水、为自己恋情哀悼的表情，就会彻底消失。
　　可是，一想起那令他眷恋的奶香味和依恋不已的笑脸，以及使他心灵平静下来的魔法，乐生的心硬不起来。
　　手仍然是用力的，拍着她的背。
　　柳姜荷平复了一下，缩进乐生怀里，尔后又自暴自弃的哭泣，他陪着她哭，等她沈入梦乡。
　　看着柳姜荷安静的睡颜，乐生低下头吻住那片光洁的额头，手在她的发稍轻轻抚着，「如果这是你要的，我愿意给你，请你在此刻记得，你的幸福，是我柳乐生给的......
　　既然我无法拥有你，那么我就爱你、保护你，我把我的心交出去，答应我，不要跟庆生一样，绝对不要背叛我，因为人只能死一次，不能再死第二次。」
　　之后事情的发展和乐生所想的一样，柳庆生果然给柳姜荷出难题了。
　　要如何在开不出红玫瑰的花圃中，种出一朵如红宝石般耀眼的红玫瑰？
　　望着柳姜荷烦恼的模样，乐生盘算的计策很快的就能实现了，他下了一个很大的赌注......
　　若要人看清楚什么对自己是最重要的，那么首先必须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他失去柳庆生，找到了柳姜荷，柳姜荷失去柳庆生后，才会看见自己。
　　利用柳姜荷的痴情，是他对不起她，倘若不给自己最后的机会，他终其一生只能在后悔中度过，胜负的关键掌握在柳姜荷手中。
　　他告诉柳姜荷「夜莺与玫瑰」的故事。
　　传说中夜莺为了在雪地里找出红玫瑰，她试了很多方法，只为了一尝为爱奉献的滋味，夜莺用黄玫瑰的刺穿过自己的心脏，血液随着茎部流入根部。
　　那一天早晨，黄色的玫瑰开出了鲜红艳丽的红色花瓣，夜莺爱的男人得到那朵梦寐以求的红玫瑰，呈给他心爱的女人......
　　这是乐生小时候看过的一本童话书，奇怪的是长大之后回想这则儿童故事，却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于是柳姜荷照乐生说的去做了，用自己的血，染红那一朵一朵的纯白玫瑰。
　　她的脸色一天天的苍白，失血过多的她连红润饱满的嘴唇都发青干涸了。
　　乐生撇过头不去看她，狠下心要她勇往直前。
　　过一个月，她的脸色不仅仅是苍白，换成一种近乎透明的虚弱状态，柳庆生依然无动于衷，乐生意识到自己即将成功，在他抱起失血过多晕倒的她时，预告了胜利。
　　在医院里，柳姜荷不多话，偶尔两眼无神的看向窗外，面无表情。
　　乐生痛恨自己的卑鄙，于是决定把事实说出。
　　他跟她说，夜莺与玫瑰的故事，她听到的只是一半的结局......
　　结局是，失血过多的夜莺死在冰天冻地的雪地里，那名男人丢弃把他用生命换来的红玫瑰，从头至尾，他都不知道夜莺为他做了这么大的牺牲，他问她说这样值不值得？
　　柳姜荷听完没有责怪乐生，眼神一片清明，「因为值得，才会那么做啊！」
　　乐生愧疚的低下头，不敢直视那双澄静的眸子，他是魔鬼，不配柳姜荷如此的包容。
　　后来，他还是输了，在柳庆生抱着一大束红玫瑰前来探病，憔悴的脸庞没有血色，乐生彻底的被打败。
　　那晚，柳庆生幽幽的跑来乞求乐生，「对不起，请你让我们结婚吧！」
　　乐生无声的任凭眼泪流出，柳庆生抛弃他的时候，他没哭，为什么这个时候却哭个不停？
　　柳庆生搂紧乐生，乐生咬住他的肩膀，把以往的痛与伤通通发泄在那厚实的肉上，尝到血腥味的他仍旧不肯松口，直到听见柳庆生吃痛的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