瑭杨古董店————Arales

李翔睿是从骨子里出来的完全不懂，慕容礼也不愿意直接说「其实你见鬼了。」的这种话，处理这种事上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可是不管怎麽提示，李翔睿不懂就是不懂。

好无力好麻烦……

「……那不然这样吧？」

「怎麽？」

「明天带你去个地方，找些也许有用的资料，放你一个礼拜的假，看看资料休息一下，店里就不要来了，当然钱是照领。」

「喔？这麽好？没差，反正你是老板，你没问题我就没问题。」

「那明天古亭站见。」

「好好好……」

＊ ＊ ＊ ＊ ＊ ＊ ＊ ＊

叶落。

在遥远的深山里，除了人之外的，什麽都多。

至於名字，需要，却又不是那麽的必要。

很久，很久，也许是两千年，也许是三千年，度过了这些岁月，後来给自己取名叫叶洛的巨木，第一次有了叫做「我」，的意识。

风起听涛，雨落观云。

从周身经过往来的，既有失手掉了果子的笨松鼠，也有形形色色的精怪，有时候，也会出现含笑抚摸他巨大树干、能力强大的妖，笑笑的折走他的枝子，说是被他的香气引来的，很喜欢。告诉他用不著担心妖怪精怪伤害他，却要他记得小心人类。

站著不动，却交了许多朋友。

也才知道因为香气之故，心存恶意浊气较重的妖怪之流是无法靠近他的，无怪乎不用担心会被拿去进补增加道行。

如此的，又过了两千年，也许是三千年，或者，是四千……一棵树能记得很多事，独独难以记住时间。

叶洛已经修练很久了。

久到真身已塑，元神坚凝，原形的参天巨木，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需要。

但是，还留著，留在山里、原身的附近，继续的看著不知是第几代的笨松鼠十颗果子里失手掉上三五颗，听著很久很久偶尔会来的妖怪带来新故事，叶洛就是没想过要离开。

当一棵树，是终其一生不用思考这问题的，而叶洛已经不是了。

叶洛是精，也是妖，很强很强。

然而刻划在年轮里的智慧，却没办法帮他找出个答案。

叶洛不会特别想离开，却也没有特别想要留下来，説不想留下来，却也不是那麽渴望迫切的想要走。

所以，叶洛就这麽呆著，直到经过的朋友受不了直接把他架走。

这一走就是千年光阴。

人类的世界花花灿灿，心思多、更迭快，人世一夜远胜山中一岁，晃眼千年。彷佛重复却又刻刻不同，有文、有字，经由破坏建造的亭台楼阁，刚开始搞不懂，後来看懂了也有觉得美丽的。

声色繁复，万般风情，就是那千回百转的心思想法搞不懂。

叶洛几乎看不出来他不是人，就是俊美了点，清绝了些，周身偶尔随著心情好似暗香浮动。

惊叹之馀，其实没人认的出他不是人，而叶洛也渐渐的懂得潇洒愉快的行走其间。

万事之物，万有之形，皆为过客，无有本相依。

所以叶洛给自己起名叫叶洛。原身的龙脑树，叶子长青不凋，又不开花，看了红尘的两侧，叶洛终究还是觉得会死会消逝的东西最美。

看得到时间流转的颜色姿态，叶洛觉得名为「改变」的东西很美，只是被时间经过的也就难免一死，会消失，会不见，所以终究结论还是那句话。

为此他那个枫香树精的朋友还开了罈酒，庆祝找到了真知音而不是酒肉交。

两个人都可以理解人类追求永恒不变的想法，却觉得人类真是想不开……而追求极致瞬间的那种类型，也是可以理解却有点匪夷所思。

就是想想而已。

千年回归，重回故地的叶洛比离开时多了许多灵动潇洒，强的圆润沉厚，很难想像不好强的叶落，怎麽会修练到这麽强。

熟悉的地点，参杂著整座森林气味的清风，冷香淡淡，抬头是看不见天的绿荫。

树还在。

而他在那里遇见了，背著个大竹篓的孩子，漂亮的眼睛像是映在水里的秋月，气质则乾净的让人感到遗憾……这孩子注定活不过十五岁……

彷佛有看不见的触手，不存在的香气渐趋转浓，李翔睿自深夜里穆然的清醒，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

瑭杨古董店-- 1--4

坐起，呆了一阵，又想了一下，索性去冰箱抓了瓶矿泉水，咕噜咕噜的喝完了半瓶，又开始思考，为什麽睡得好好的突然就醒了，又没作恶梦……

是因为香气？明明没闻到，却又觉得明明有……

又喝了口水，李翔睿想起他年轻的老板兼同学，不知道怎麽样了。数天前跟著他千方百记的从各式各样的研究者、搜藏者、同业者手中，拿到了厚厚一叠关於古制的机关、锁具等等的图录文献，甚至是更多的私家纪录。当然，全都是影本，就巴望他回去研究，然後早点解决。

虽然看完是看完了，但是想问的一大堆……

李翔睿捏扁了空宝特瓶扔进回收桶，决定明天就先回去一趟，心里挂念著个东西，怎麽可能好好放假。

而明天，在李翔睿记忆里几乎不关店的地方，厚厚的铁卷门拉著，站在店门前的李翔睿，怎麽也想不出那家伙最近有什麽事，按门铃也没人应……

感冒？不会吧……那家伙看样子就是没生过病的人……强盗杀人？想去抢这种破店的人没被东西倒下来压死就好了……

想不出结论，於是李翔睿抱著姑且一试的念头，绕去一般出入用的後门看看……

还真的没锁。

心里碎念著，甫开门便闻到不知该不该说怀念的香气，比之前淡了些，也清冷了一点，走著走著，边走边找，很轻易的就在一楼起居间的沙发上，找到了阖眼躺著的慕容礼，以及另外一个不认识的人。

……慕容礼……仰躺著，头枕在那个人的腿上，而那个人则低垂著眼，像摸只猫儿般的，一下一下的抚过慕容礼的发梢额角。

气氛很安静也很诡异，有寂寞无奈，也有些哀伤，虽然这样的画面明明应该很唯美，但却充满与死亡并存的感觉。

不知该做何反应的李翔睿，呆然的站立在起居间的入口，看著那样的画面和其中唯一动作的陌生人。

乌长的黑长发随意用发簪簪起一半，其馀的随意披散，在颈间和肩膀倾泄出漂亮的弧线和光泽，皮肤很白，颇具英气的眉毛和长相却又有著偏向中性的柔和感，睫毛长而漂亮的超乎想像。

手指也是乾净而修长，动作里充满了沉稳平和的流畅感，冷静超然的绝尘气质里，有著言语无法形容的温柔。

香气缭绕，那人低垂的眼眸缓缓抬起，平稳柔和的望向李翔睿，轻轻静静。

浅褐色的宽袖古装，在光线里反射出袖口美丽的锦织花绣，是应该属於过往的时间，但是李翔睿却想不了那麽多，也没办法想那麽多……那个与他对视的美丽双瞳占据了他的注意力，有些怀念，有些熟悉，还有种最近才见过的感觉。

冷香流动，清绝华丽的香味就像眼前这个人，李翔睿开始了解眼前这个人不是人，而那个自始自终不曾移开目光的非人者，两相对视，轻轻柔柔的笑了。

满室的味道彷佛立时随之波动，很微弱，很微弱，就像昨晚让他醒来的那种感觉。

一瞬间，李翔睿抓到了那记忆里微弱的想法和感觉，明白了眼前的非人者原来是从哪出现的，嗅得出心情的香气是怎麽回事，眼里也多了些不安。

味道渐渐的淡去，带著体贴的感觉，眼前的笑容视线依旧温柔和善。

「……在那盒子里的，发出这香气的，是你吗？」试探性的问著，对方的沉静柔和传染给李翔睿，让他能鼓起勇气开口。

「是我。」

好听的男中音，有著松涛般的质地，风的感觉。

「我……我叫李翔睿，躺在你腿上的是我同学，叫慕容礼……你……我该怎麽称呼你？」

「叶洛，我叫叶洛。几乎成仙龙脑树精。」

「是…是这样的吗……那，叶洛，你为什麽现在会在这里？」

稍稍走近，李翔睿拉了张椅子坐在叶洛对面。

「你不害怕？」

叶洛原本超然的表情多了些人味，觉得有趣的表情。

「不知道……」李翔睿想了一下，摇摇头。「但我觉得你没有恶意，而且，似乎有些无奈的样子……」

「无奈吗？」叶洛苦笑著「的确是这样……人心这种东西真是始料未及。」

「呃嗯……你…讨厌人类？」

李翔睿小心翼翼询问笨问题的样子，让叶洛轻轻的笑了。

「如果讨厌，你要逃跑吗？」

「呃、这个、那个…嗯，对不起，我问了奇怪的问题，不过我想我应该是逃不了，而且……嗯…我觉得，你应该是有某些方面不喜欢，嗯，就像我不可能喜欢所有的人，还是会有八字不和怎麽样都不对头的那种。」

李翔睿努力的解释，叶洛则是静静看著他，微笑。

「你为什麽要解释？」

叶洛的问题让李翔睿冷静下来，想了想，了解症结所在，於是不好意思的傻笑著，问起原本该问的问题。

在无意义的对话发生的其间，慕容礼始终是沈睡的样子，呼吸太细、太沈、也太缓慢，而两人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想解开的多宝格，搁在茶几上，夏日阳光在老旧的房子里洒落光道，让那浅而陈年的木色随著叶落的存在，散放著宁静的光。

瑭杨古董店-- 1--5

龙脑木做成的盒子，几乎成仙的龙脑树精，打不开的机关。

虽然觉得有关系是一定的，若是主要原因也未免太简单太老套……李翔睿心里想的却是至少再确认一下。

「……听故事，精怪…啊、抱歉，我不知道该用什麽词…嗯……有所谓的原身？」

「是。」

「做这盒子的木头，是你的……」李翔睿觉得说原身很怪，说是身体也很怪，支支吾吾的同时候面就自动消了音。

「说原身，也是。它曾是我修练时赖以维生的凭依，」叶洛温尔的说著，微微停顿，好让李翔睿的思绪能跟上。「但是，自我能远行游历，它就不再是我需要且必要的，即使它对我来说仍旧特别。」

叶洛轻轻诉说，手不自觉的抚上置於眼前的多宝格，彷佛呢喃的声音语气透露出思索与遥远的怀念。

「那…为什麽……你在这里？」李翔睿问著问题，小心谨慎地打量著叶洛的表情，叶洛却只是恍若未闻的用手指触碰描画著盒子上的纹路。「为什麽…你散放香气，心情浮动，栖宿在盒子里……如果它对几乎成仙的你不必要……为什麽，慕容礼，不会醒？」

「……想要成仙，有许许多多的条件，无法言述的难关，但成仙对我而言同样也不必要。」叶洛摸著盒子，神情既是专注也是飘渺遥远。「我有个约定，有个承诺，也有个来不及实现的遗憾。」

「叶洛……」

「执著这种东西，不管多小，一但有了，就没办法视而不见。」叶洛看向始终努力正眼凝视他的李翔睿，脸上还是微笑著。「这盒子里，有个我想不透的事，有个…我解不开的留言，那来自我原身的苍老素材只是，串连因果的锁，而我想知道这个答案。」

「所以？叶洛…我不懂……你应该看过这盒子诞生的过程，你现在是要我解开这盒子的什麽？而且他……」

叶洛看著李翔睿困惑的指著枕在自己膝上的人，表情转为无奈。

「他似乎…担心你，所以用力量探查这个盒子，却被置换起关连，不过他没事，再过数个时辰就会恢复了吧……」

听到没事，李翔睿大大松了口气，笑容里的天真感想很简单，想起那个怪盒子，表情又变得微妙的看著要给他解释的叶洛。

「你叫…李翔睿是吧？诚如所见，我不是人类。即使我有著人类的相貌，身形，几近相仿的情感思维，但我，不是人类。」

「………」

「就算打开了盒子，我也无法明白意义与答案，因为彼此理解的方法不同。我的确试过，在漫长辗转的易主中我试过，看著盒子、无尽回忆，却不明白……而你……」叶洛摸著盒子的手，感觉温柔而易碎。「藉由打开这盒子的机关，也许能告诉我一直没能听到的答案。」

李翔睿煞时间一整个不明白眼前的非人者，是从哪种观点说出这种话，比刚才还要巨大的困惑写在脸上，然後，看见叶洛白晰的手，伸向自己，抚上脸颊。

「…你其实，一直…都没变呢……」

温暖略凉的触觉，怀念的语气，李翔睿在自己发现以前就失去了意识。

＊ ＊ ＊ ＊ ＊ ＊ ＊ ＊

那十五岁的孩子见到他的时候很惊吓。

在人世间已游历千年，叶洛对於惊吓的原因自然明白，於是他笑笑摘下那孩子勾不到的枝叶，递到孩子呆楞的眼前，龙脑特有的香味随著枝叶的断口飘散在空气中，在林荫与阳光的喧哗间浓郁有如薰香。

孩子看著眼前的一把枝子，看著递给他的人，小心接过，拿在手上，原本不确实的表情才露出如梦初醒模样，傻笑著，腼腆的说了谢谢。

叶洛寻问孩子为什麽会独自一人进入深山，虽然他的确看到孩子背在背後的药篮子，然而，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要抵达这等深山野岭处，终究该有什麽原因吧。

「……想说天气好，摘著摘著就……」

孩子呐呐的说著声音越来越小，低低的声音说了许许多多理由，归根就底其实就是三个字。

迷路了。

听著，叶洛觉得啼笑皆非，自己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可是，叶洛也注意到另一点特别的，在他送孩子回去的路上，孩子不曾问过他任何问题，仅仅只是聊天。

村东的张大妈家里生了窝小黄狗，隔壁隔壁再隔壁喜欢拉二胡的王爷爷闪了腰，最近山里常看到的动物，山里漂亮的景色植物，哪种能吃哪种钱多……叶洛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其实该称之为少年的孩子聊著天，想起大前年遍地荒年欠收，如今也才刚结束，这孩子能有这样的气质笑容著实让人心生喜欢怜惜。

心里觉得可惜，却没有到出手的程度。在过往的岁月里，叶洛也曾有过很多人类的朋友，生命的短暂与离别在他万年的生命里是再清楚不过。

送孩子直至村外，孩子开怀的笑著跟他道谢告辞，仍旧什麽都不问，叶洛虽然好奇，却觉得这样也好。

叶洛以为，不会再碰到这气质清澈的孩子，难得回到可以称之为家乡的地方，免不了多留滞段时日，所以，当三天後，那孩子的气息再次准确迈向他所在的地方时，叶洛有些意外，同时也觉得有趣。

出乎意外的是个古灵精怪小家伙。

於是他们成了朋友，很短暂很短暂的朋友，也是很奇怪的朋友。孩子在还活著的时候问遍村外与世界的一切事物，却从来不问叶洛的身家、来处、为何在此，一句『大哥哥』连名字都省了。

所以，叶洛也就一直没说，他知道孩子的时间无多，倘若告知了名字，反倒是种牵挂。

瑭杨古董店-- 1--6

孩子走的那晚，叶洛有去看他。

一间茅屋，床上仅孩子一人。无法再崩落的灯花，烧尽灯油，燃尽灯蕊，初五的月光不够照亮房里的黑暗。

叶洛没想到孩子是个孤儿，也没想到孩子撑著一口气在等他。

气息轻微浅促，孩子扯著笑容，告诉叶洛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