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算了吧。你继续工作……”这小子语气有点儿软,我知道他肯定有什麽心事要找我解决:“你快去把饭吃了,我这儿还有差不多一小时时间,到时候他们会放我的。”
“嗯,那我在咱学校外面的‘七杯茶’等你。”锺靖放了电话,我就把饭往边儿上一搁,拉出键盘,火速敲打出还没编完的一块程序。
我急急忙忙跑到七杯茶的时候,正看到锺靖背著一个巨大的画板站在水吧外面的大树底下,那身花花绿绿的格子衬衫和膝盖上有许多洞洞眼眼的牛仔裤特别惹眼。他见我来了,立马冲我招手。“我都点好了喝的,就等你来了。”
我俩默不作声地喝了一小会橙汁,我见他有口难言的模样,先开口了:“说吧,有什麽事要我替你拿主意?”
“也不是要你帮我拿主意……就是想先告诉你,我这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做出的决定。”外面的霓虹灯打在锺靖的脸上,我发现这小子猛然间脱了那股子稚气,成熟了许多。
“说吧,别太刺激我老人家的心脏就好。”我!了一小口冷饮,抬起眼睛盯著他。
“我想……我想毕业之後出去外面画画。”他一下埋头喝果汁,一下又抬头看看我。“你怎麽不说话?”
“不是,我没明白,外面画画是啥意思?”这小子给我打哑谜,我猜不透他那专业术语。
“阿宝哥,你听说过流浪艺人,流浪画家吗?”锺靖把他那大画板往桌子上一放,展开他的作品。“我想去一边儿流浪,一边儿帮别人画像挣钱,这幅画是送给你的。”
我下巴往下掉,这小屁孩儿在说天方夜谭吗?流浪画家?亏他想得出来。我先没训他,转眼去看他那画,好家夥,居然画的是我。写实派的素描,涂的那颜色是冷色调,把我大四在医院里照顾他时的一个神态动作画得惟妙惟肖。这风格既写实又有些不循规蹈矩,我看著满心的喜欢。
“怎麽样?还行吧。我们系论画人物,没一个人有我厉害,我跟街上看了许多流浪画家,他们的专业水准都没有我高,我觉得我准能靠这行走完祖国的大小城市,帮我妈看看这个她没有看完的世界。”他这最後一句话触及了我心中的柔软,我从开始的极力反对变得有点儿犹豫。
“你想好了吗?你知道干了这行以後,你可能遇到的困难和挫折了吗?你能坚持下去吗?”我担心他这样的性格在社会上会吃不少亏。
“你放心好了,我现在抗挫折能力比以前好多了。我现在已经能够在朋友同学面前畅谈我妈怎样怎样,我有一个那样的好妈妈,我觉得我应该让她在天上看著我在大地上作画的模样。让她以我为荣。”锺靖的孝顺打动了我,我这时候终於承认,他长大了。
“既然你已经做好了决定,我支持你。不过,剩下的这段时间,你好好把毕业证拿到手,到时候要是做不下去,还能凭文凭去找工作。”我知道这小子最需要的就是我对他肯定的答复,果然他听了我的回答後很开心,又跟老板叫了点吃的,说:“我还是穷学生一名,只能请你吃这些了,你每次见到杨爸杨妈替我向他们问安好,我妈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杨爸杨妈了。”
我说:“你放心吧,我会关心我爸妈的,你好好画画。”
那年我二十二岁,在监狱里跟爸妈一起过生日,我跟他俩说了锺靖的事情,没提锺妈。他们倒是惊讶地问起来:“锺靖他妈能答应他这麽大胆的想法吗?”
“嗨,你们俩又不是不知道锺靖从小就喜欢奇思妙想的,锺妈什麽时候反对过他啊。你们就放心吧,我看锺靖这小子这两年长大成熟了不少,他决定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宽慰他们,然後迅速把话题扯远:“我过生日,你们得帮我把这麽大个蛋糕给吃完。”
那天陪完我爸妈,我再一次向监狱官提起我爸妈减刑的事情,监狱官被我问了这麽多次,终於从绝口不提变得支支吾吾,他在我耳边小声说:“我们没少向上面申请过,你以为你爸妈这些年没想过减刑申请?上面都给压下来了,我们每次去问,都是一句话,暂缓。”
我狐疑地问:“难道申请的人太多了,把我爸妈那份文件压下面了?”
监狱官摇摇头,面色凝重:“那只是搪塞的话,其实就是上面人懒得管这事儿了,恐怕你还不知道,你爸妈当初那个案子牵扯极大,牵扯到上面一个大人物……嗳,这都还有三年多了,你就安安心心等他们出来呗。”
我听了他这话,立即觉得不对了,什麽叫上面不愿意管这事儿?“叔叔,您给我一个准话儿,那个大人物到底是何方神圣?他跟我爸妈的案子有什麽关系?”
监狱官为难地跟我说:“不是我不告诉你,就算我告诉你,你也做不了什麽,要是你知道以後,以卵击石,就不值当啊。都等了那麽多年了,也不在乎剩下的三年啊。”
我斩钉截铁地对他讲:“您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哎呀,什麽恩德呀,你快别这麽说。你这小子也算是我看著成人的,你那份孝心我还不知道吗?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儿啊。”
我直觉这麽多年来一直困扰我的疑问在这一刻呼之欲出。
监狱官告诉我,这位大人物就是本市市长。我当时如遭雷击,这麽大一直辖市的市长,果然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小杨,你知道以後藏在肚子里,也别跟你爸妈提,其实你爸妈心里是知道的,就是不想让你担心,这麽多年才没跟你说。”监狱官嘱咐我。我离开监狱的时候,魂魄都彷佛被冻僵了,以前没深入剖析过社会的腐败,到这一刻我才明白,要坦坦荡荡活在这个世上,也是需要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的,一个莫名其妙的闪失,能把命丢里面去。
过年的时候,我去监狱看完父母,就做了一个决定,去拜访这位传说中的市长大人。
要见市长一面,非常的困难。我去了十几次,每次都提著大包小包,被人挡在外面不说,还被人讥诮了无数回。我愣是死心不改地蹲在市政府大楼面前,还向李盛易专门请了假蹲守了几天。
市长大人终於被我的诚心“打动”,愿意见我一面了。我进了市长办公室,暖气吹得我汗水直流。市长姓刘,人长得国字脸,眼睛狭长狭长的跟鹰隼一样锐利。他往我身上打量了半晌,问道:“谁让你来的?有什麽目的?”
“市长好,这不是逢年过节都得送礼物吗?春节都过去好多天了,我这迟到的礼物,聊表心意,请您千万收下。”我感觉我额头上的汗珠都能滴下来了。
“你知道这是在贿赂我吗?”他坐在旋转椅里,跷起二郎腿,点了根烟抽上。
“瞧您说的,这算什麽贿赂啊,我这点儿礼物总共加起来还没有多少分量呢,过年走亲访友都得准备这些,如果是贿赂的话,就没人敢拜访您了。”我把东西往他办公桌上一放,见他没阻止我,我心里那块石头才放了一半。
“你小子什麽来头,挺会说话的。有话坐下来慢慢说,我有的是时间。”他吐了一口白烟,朝我脸上一喷,我忍住咳嗽,笑嘻嘻地看著他:“那多谢市长了。”
我直截了当慢慢吐出当年那件案子,说您大人有大量,让我们一家团聚吧。
他嗤笑一声,才慢慢地说:“我可没权利管这事儿,这是司法部门的事情。”
我脸上讨好地笑:“我知道市长大人您的关系网遍布大江南北,司法部门算什麽呀,还不是您一声令下的事情。我们家就穷农村儿里的,您别跟我爸妈一般见识了,您放了他们,他们回老家去,再也不来趟这儿的浑水了。”
市长脸色变了,他把腿放下来,扔了半截烟,“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你相不相信,你从这儿走出去以後,我一通电话可以让你们一家团聚,不过不是你爸妈出来,是你进去。”
我吞了吞口水,扯出个特惨淡的笑容,颤颤抖抖地说:“市长大人,我一小孩子,您别吓唬我。我刚刚从大学里头出来,还没有在社会上闹出个什麽劲儿呢,我什麽关系都没有,我知道您是一位受人民爱戴的好市长,您不会跟我一般见识的。”
他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夥子,挺有意思的,就冲你敢单独来见我的胆识,我欣赏你。不过……我看你最好还是慢慢把这三年等完,不该你插手的事情你别插手,我的话放在这里,你要识时务呢,就回去好好工作,你要是不识时务……”他低沈地笑著,没把话说穿,但我能猜出他接下来的话肯定不是什麽好话。
那天,一走出市长办公室,我里面穿的衬衣已经跟後背紧紧黏糊在了一起。
第十五章.宋越乔
15 宋越乔
自从走访过市长以後,爸妈减刑这件事就慢慢沈在我心底里了。
工作一年之後,我便破格提升为项目分析师,李盛易说,公司这些年准备转一部分精力去开发游戏,让我研究一下游戏程序的流程。做游戏其实是李盛易的老本行,他说如果公司能渐渐往这方面发展,才能把握住时机。我白天做手头上的项目分析,晚上回家研究怎麽开发游戏,时间分配得满满当当。
锺靖毕业之後就开始了流浪画家的旅程,到了浙江乌镇。他打电话跟我说,这儿简直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写生天堂,江南水乡激发出他内心蓬勃的创作灵感,他刚到的第一天就帮这里的游客画了好几副画,灵气的人物和灵气的桥梁、灵气的水,还有这里的每一间老屋,他都能找到碰撞他灵魂的东西。我说,你小子就慢慢画吧,留在那儿好好画,用手机拍下来,传我邮箱里,让我看看就行。他说,好!,不跟你说了,我又有客人了,我去画画了。
好不容易把现阶段的项目分析做完了,李盛易说周末有个酒会,IT界和广告界的精英都会参加,还让我把金鹏那厮也叫上。金鹏这些年在实验室做的小项目有大半是替李盛易做的,再加上金鹏在广告界也吃得开,他刚好是这两方面的全才,李盛易多次游说他进“盛易”,金鹏这厮却不领情。他说,我只想安安静静在我的实验室里,我真不适合这种大企业。
那天下了班,我没有急著回员工宿舍。刚发了一个月的薪水,我寻思著我好歹升职了,不能再穿著便宜西装出席那麽隆重的酒会啊。於是我多年不逛街的宅男一族,就往街上瞎晃荡去了。
穿西装逛街的感觉真不实在,我把脖子上领带松快开,才觉得舒服了点儿。进了一家名牌的西装店,寻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我能支付的价码。那儿的西装一件就能好几千块,我一个月的薪水就这麽搭进去了,多不值当啊,我毫不犹豫地就提脚往外走。
我刚一转身,就看到店里走进来两个人,我脚步停了,人定在那儿。
“杨随墨?”
我觉得我好像在做梦,太不真实了这。宋越乔不是在国外吗?
见我这麽傻看著他,宋越乔走过来就熟络地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傻小子,我是宋越乔啊。怎麽,这麽三年,忘记我了?”
还真是他,宋越乔,他回国了,却没有跟我知会过一声,我的电话号码一直没换过,整整三年,他没有联络过我。“呵呵,怎麽会呢。宋越乔……”我怎麽可能忘记你。
“诶,对了,这是我妈,你们第一次见吧?”他给我介绍起他旁边的女士。
我想,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他妈妈,小学的时候,我曾经见过的,在校长办公室。那会儿我撒尿把他家的黑色宝马给玷污了,被校长抓起来教育。
“阿姨您好,我是宋越乔的小学同学。我叫杨随墨。”我礼貌地鞠了一躬,伸出手去。他妈妈这些年变化很大,俨然一副女强人的模样,让我心里为之一悸。我还记得她拉著宋越乔的手走过校园,长发飘飘,温婉宜人的模样。
“你好,难得你们小学同学还能在这麽大的城市里遇见,真是缘分呐。”她握了握我的手,笑起来,本来看不出皱纹的眼角也挤出了几丝纹路。
宋越乔把我拉到一边儿:“你现在在哪儿工作呢?看你西装领带的模样,肯定已经是IT精英了吧?”我回他:“在‘盛易’做项目分析师,才升的职,寻思著买一件像样的西装去参加酒会。”
“让我妈帮你选吧,她挺会选西装的。”宋越乔没等我答话,就走到正在看西装的母亲面前,说了几句。他妈妈转过头,打量了我一下,对我笑了笑。
等宋越乔又走过来了,我才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刚刚我想出去另找一家店的。这家店的东西太贵了,要花光我一个月的薪水。”宋越乔“扑哧”一笑,把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好不容易又遇见你这个老朋友,我送你一套。别跟我说‘不’啊。”我为难了:“这样不好,几千块的东西,不行,这太贵重了,我要不起。”
“诶,你别跟我客气,几千块是小事,难道你想穿得这麽寒酸地去参加精英酒会?这家店里的衣服料子好,穿很久都跟新的一样,你买一件顶许多件了。”他继续劝我。我涨红了脸,对他尴尬地点头。
宋越乔的妈妈给我挑选了一件银灰色的西装,衬衣是金属黑,带一点暗银色的线条。我一穿上那套西装,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宋越乔的妈妈“啧啧”赞赏我,说我穿起这套西装简直标致极了,这西装就是给我量身订做的,特别衬我的身材。我看著镜子里那个陌生的我,心情复杂。
宋越乔给我留了个他的手机号码,说没事儿常联系,他现在自己办了一家广告公司,刚刚起步,他回来旅游了一阵,马上就要跟几个国外认识的好友一起真正把他的事业办起来。我说,你出国这几年变化不少,人也好像开朗了许多。他说,多亏出国,他的见识和认知完全不一样了,他现在满满的抱负才刚刚崭露头角。我瞅著他,那你好好干,肯定能有好成绩的。他说,谢谢你啊。我冲他嘿嘿傻笑,谢什麽。
後来我常想,宋越乔为什麽总能在我无法预料的意外时刻出现在我面前。而每一次遇见後又是匆匆一别。彷佛时间的齿轮把我和他的命运卡在一个又一个的交点上,然後又交错,分开,又相遇,这一段又一段时光交点就在我的脑海里漂浮、沈淀。
酒会那天,李盛易亲自到员工宿舍把我催起床,让我去请金鹏。我揉揉眼睛,难道金鹏不给您面子?那我怎麽请得动他。李盛易说,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用“盛易”总裁的身份去请他,他肯定不理睬我,你是他的得意弟子,他肯定会听你的话。
合著李盛易把我跟金鹏私底下的情分摸得很清楚了。的确,我一出马,就有办法把金鹏这头倔驴给说动。金鹏答应我跟我一起去,不过他这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去的,不想跟李盛易一般见识。我说,怎麽感觉你在跟李叔怄气啊?他亲自到员工宿舍来让我请你,你的面子也忒大了吧。金鹏“哼”了一声,你小子胳膊肘已经朝他拐了!我不去了!我头大了,这厮说翻脸就翻脸,我挽著他的手,说,我叫你一声金叔,你跟我去不?他乐得咯咯直笑,你小子还是别叫我叔,怪别扭的,你还叫我名字好了。我说,我叫你名字,感觉你比李盛易矮了一个辈分呢。他满脸阴郁,我比他小了整整五岁,已经有代沟咯。我看著他那表情,直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