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半个月后,霁云竟然接到了家里寄来的一个大大的包裹。霁云从里面拿出给冯队长的上好的烟叶,给耀阳娘和雨秀的雪花膏,给孩子们的练习本,还有一个精致的盒子。霁云偷偷把它拿到耀阳屋里,盒子一打开,竟然满满当当的都是做木雕用的小工具!
耀阳欢喜地爱不释手。霁云微笑着说:“算是你那个小木偶的回礼吧!”
耀阳听着有些不好意思:“就算有一百个木偶也抵不了这个工具盒的价钱啊!”
“那就给我做一百零一个小木偶吧!”霁云不在意地回答。
“……行啊!那你要多等些日子了,我现在就开始做!”耀阳想了想,信誓旦旦地答道。
霁云被逗乐了,急忙摆手说:“我开玩笑的!你做那么多,我也没地方放啊!”
耀阳挠着头乐了:“对了,包裹里有信吗?你爹说什么了?”
霁云摇摇头:“没有信……我想,我爸是怕这包裹被有心人拦下吧!”
耀阳高兴地点头——这就是说,霁云的爹还是记挂着他的,他打心底里为他高兴。
两人正说着话,邻居二柱子惊慌的声音突然在院子里响起:
“阿阳!你在家吗?!阿阳!”
“怎么啦?”耀阳和霁云从屋里探出头,奇怪地问。
“你家出事儿了!你不知道?赶紧去看看吧!”
等到耀阳和霁云气喘吁吁地跟着二柱子跑到场院上时,北山大队的队员们已经差不多都到齐了。人群中央回荡着冯队长极其愤怒的叫骂声,耀阳急忙拉着霁云往中间挤。
“趁我还好好说话的时候,赶紧告诉我那个男的是谁?!快给我说!”冯队长涨红着脸,朝被护在耀阳娘身后的雨秀大吼大叫。而雨秀只是无声地啜泣着,偶尔愣愣地摇摇头。
“出什么事儿了?!”耀阳大吃一惊,立刻高声问道。
耀阳娘见耀阳来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阿阳!快来劝劝你妹子,让她把那个害她有了身子的男人说出来!要不然……”
“你说什么?!”耀阳像是被打了一闷棍,“雨秀她……怀孕了?!”
冯队长像是听不得这个词,气得抬脚就往雨秀身上踹去,耀阳急忙扑过去,用自己身子挡住了这一脚。反应过来的队员们也赶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冯队长架开了。
“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不要脸的死丫头!”冯队长被大家挡在一边,仍然声嘶力竭地骂着,“你告诉我,是不是哪个男人强迫你的,你快说,快说啊!说!是谁逼你的!”
雨秀吓得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道:“……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
“你胡说!!!”冯队长几乎是咆哮着,“你快给我说,到底是哪个男人逼你的,快把那个狗杂种说出来!”
耀阳的娘刚才几乎晕过去,被耀阳搂在怀里,哭哭啼啼地劝着:“雨秀啊!娘求你了,你快把那个逼你的男人说出来……要不然……要不然……”
“要不然,我就把你交到县里去,让县里的人办你!”冯队长一边喊着,一边挣脱人群冲向雨秀,就势要把她往院门口拽。耀阳上前去拉,身体却因为震惊和不知所措而颤抖不已,被冯队长一推竟踉跄着退开了。
看到这里,刚才一直默默地站在一边的霁云突然走了出来,扬声说道:
“是我,我是孩子的父亲。”
片刻的沉默。耀阳茫然地看向雨秀,可雨秀只是低着头哭,并没有什么反应。紧接着,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冯队长飞快地冲向耀阳,用尽全身的力气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血从嘴角渗了出来。
“畜生!”冯队长哑着嗓子大骂道,“是你,你逼雨秀的,对不对?”
霁云抹掉唇边的血,淡淡回答:
“你们怎么说就怎么是吧。”
听了这话,队员们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咒骂开了,耀阳的娘一头扑向霁云,手脚并用地捶打他,嘴里库哭喊着:
“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们一家待你不薄,你就这样报答我们?!……我……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冯队长一把拽起霁云娘,恶狠狠地说:“别为这种畜生脏了手,直接交到县里就得了!我这就上报去!”
等冯队长大步流星地拨开人群走开后,霁云慢慢地站了起来,艰难地活动了一下手脚,拍拍身上的土,就着队员们因为厌恶而让开的一条路,慢慢地走远了。
把娘和雨秀扶回家安顿好后,耀阳立刻跑出家门去找霁云。刚才他太震惊了,已经无法多想什么,只能先顾着娘和雨秀……而现在,他只想快点儿找到霁云。
他没猜错,霁云果然在他的小草屋里。耀阳一路小跑着冲进小屋,一屁股坐到霁云身边,气喘吁吁地问:
“刚才……打得你……疼吗?”
“没事儿,比这疼几百倍的我都挨过。”霁云转过头望着他,眼睛里竟然带着笑意。
耀阳望着那上翘着的嘴唇边的一大块乌青,忍不住伸出手抚了上去。看到霁云疼得瑟缩了一下,耀阳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于是垮着脸凶到:
“笑什么?!”
霁云轻轻摇头:“没有笑啊,只是……觉得你刚才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样子,很有意思。”
“干嘛承认没做过的事?”耀阳追问。
“你怎么知道我没做过?”霁云挑着眉毛反问。
“我……你不是那个……”耀阳支支吾吾起来,“再说,就算不是……那个……我也不相信你会那么对雨秀。”
这一次,霁云真的咧嘴笑了起来,动作牵扯到嘴角的伤,疼得蹙起眉头,却仍然坚持地弯起嘴角,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耀阳被他笑愣了。
“……不能让雨秀被送到县里去,”霁云不理他,自顾自地笑着,慢慢开口,“以那样的罪名送去的话,后果会不堪设想,何况雨秀还怀着孕。”
耀阳想起霁云受过的那些苦,心里一阵复杂:“可是……你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啊……要是把你交到县里去,不是也要……”
“那也比雨秀被交出去好,再说……”霁云笃定地说,“我毕竟是以知青的身份来的,县里还要再上报,上上下下折腾很久,没那么快处理我的。”
“可是,早晚要处理啊!”耀阳听着有些急了。
“不一定。”霁云平静地说。
“不一定?”耀阳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是说……你有什么法子了?”
霁云点点头:“我见过雨秀的男朋友……哦,就是相好。上次他们在田埂里约会,被我看见了。因为我保证绝对不说出去,雨秀才送我鸡蛋感谢我的。”
听了这话,耀阳一个高蹦了起来:“你见过那个混蛋?!他是谁?我去打死这个敢做不敢当的混蛋!”
霁云赶紧起身,使足了劲儿才拉住耀阳:“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能告诉你他是谁。你以为你这样去揍人家一顿能有什么用?把两个人一起送到县里去?”
耀阳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那你说该怎么办?”
“听我说,”霁云劝道,“听我说,耀阳。上次我跟我爸的事情我是当局者迷,现在,换成你当局者迷了。我有办法说服那个人,我会让他站出来承担问题的!”
霁云温柔的语调让耀阳渐渐镇静下来,有些不敢相信地问:“真的吗?……然后呢?”
“然后,就要看你的了,”霁云转头望着耀阳,“你爹那边,要怎么接受他俩,就看你怎么去说了。我相信,亲情,最终一定会胜利的,是不是?”
这声音柔和得像春天的细雨,滴入耀阳的心田,他受蛊惑似的点点头,心情也跟着平和下来,仿佛大圆满结局的那一天已经近在眼前了。
当然,那一天远没有这么早来。冯队长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到家里,耀阳跑去问结果,冯队长冷着脸说,公社要上报,没那么快处理,让他先呆着吧。
耀阳放下心来,转身要走,冯队长在他身后补了一句:
“教孩子就不麻烦他了,让他跟大家一起干活儿吧!”
耀阳生气地回头,想跟他理论,冯队长却理都不理他,一甩手走开了。
第二天早上,当霁云出现在场院上时,周围立刻响起了议论声,甚至,压低声音的叫骂声。耀阳凶神恶煞地瞪着说话的人,却没有什么效果——经过了昨天那件事,队员们显然比刚开始更厌恶霁云,把他当做阶级敌人一样看待了。
耀阳挑了比较轻松的喂鸡让霁云去做。可另外两个被分配喂鸡的女孩子却不干了,耀阳把鸡饲料塞到她们手里,可她们仍然委委屈屈地站在原地,不肯去上工。耀阳正在气头上,突然听到一旁的二柱子嘀咕了一句“都这样了还向着他……”立刻爆发了。
“你说什么?!”耀阳吼道。
二柱子吓了一跳,仍然不甘示弱地说:“我说错了吗?他都把你妹子……你还向着他,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耀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粗声粗气地说:“少管闲事!”
“少管闲事?!”听了这话,二柱子也火了,不管不顾地喊起来:“阿阳!你怎么老向着这个外人?连他作践了你妹子都不理?你难道忘了他是个什么东西?还是说,你根本就是对他……”
二柱子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耀阳突然一拳挥了过去,打得他鼻血直流。被打了的二柱子猛地扑过去,跟耀阳揪打在一处,互不相让。旁边两个女孩儿吓得哭了,霁云上前来拉架,却被二柱子狠狠地推开,险些跌倒。
这场架一直打到冯队长赶来。问了缘由后,冯队长上前扇了耀阳一巴掌,叫他发誓再也不挑事儿,然后背着手踱到霁云面前,面无表情地说:
“你不要跟大伙儿一起干活儿了,晚上到场院上来看粮食吧。”说完,像是连多看一眼都不愿似的,急急忙忙地走了。
第 5 章
晚上吃完饭,耀阳到霁云屋里找他,发现他人已经走了,便去场院找他。等跨进场院边为守夜人搭的小棚子,见霁云正窝在被子里,就着昏暗的油灯看书呢!
霁云抬头看见耀阳,立刻微笑起来:“你怎么来啦?”
耀阳横了他一眼,说:“我要是不来,你不得冻死?这屋里透风,又不能烧炕,你就盖这点儿被子过夜?”说着,把怀里的被子也搭在霁云身上,又从随身带的小包袱里掏出些柴火,放在床板边的炉子里烧起来。
霁云伸手到炉子边取暖,由衷地说:“还是你有经验,现在真的暖和多了……不过,这被子是你现在盖的那床旧的吧?都给了我,你晚上盖什么?”
耀阳烧热了炉子,搓着手站起来,犹豫地说:“我想着过来跟你一起睡……你自己在这儿我不放心……”话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了,突然明白霁云可能会觉得不方便,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霁云望着他的眼睛,仔细地端详了一下,马上笑了:“行啊!两个人睡更暖和!”
耀阳如释重负。
夜里,两个人挤在一个被窝里,商量着如何去说服冯队长。
“冯队长喜欢孩子吗?”霁云问。
“喜欢得紧呢!”耀阳想了想说,“我爹对谁都是一副熊样子,可是上了岁数以后,看见小孩儿就想亲近。”
“那就好办啦!”霁云高兴地说,“只要让他明白,如果他把这件事张扬出去,他的亲外孙就没命了,就行啦!”
“这倒不难……可是,雨秀未婚生子,毕竟丢人,爹怕是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这个弯儿……”耀阳犹豫地说。
“这就交给我了,”霁云笃定地说,“要让孩子他爸在你爹还有回转余地的时候赶紧站出来。到时候队员们再劝劝,直接把丑事变喜事,不就得了?”
耀阳嗯嗯地答应着,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担心。
黑暗中,霁云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拍拍耀阳的手,安抚地说:“放心吧,从一个外乡人的客观视角来看,你们大队的队员们,包括你爹和雨秀的男朋友,都是单纯善良的好人。这件事,一定会顺利解决的。”
然而耀阳完全没听到他说什么,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只轻轻触碰他的手吸引了。霁云的手明明冰冰凉的,耀阳却觉得被碰到的地方变得很烫。他不自然地动了动自己的手,不去理心头乱七八糟的情绪。
后半夜的时候,小屋外起风了,不一会儿,还变本加厉地下起雨来。初春的雨足能冻死人,睡得不安稳的耀阳很快清醒过来,发现身边的霁云正蜷着身子发抖,但似乎并没有醒来。
知道霁云的腿伤又犯了,耀阳急忙起身添柴,回到床铺上时,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把霁云的膝盖,果然,冰凉冰凉的。
不顾心里纷乱的情绪,耀阳立刻躺到霁云身边,双手捂住霁云的膝盖。一直等到那里似乎有了些温度,耀阳迟疑着想要将手拿开,却不料仍在睡梦中的霁云像是寻找热源似的,挪着挪着,向耀阳靠了过来。这一靠,本就离得不远的两人,一下子贴在了一起。
耀阳登时全身僵硬,而浑然不觉的霁云则在这温暖的怀抱里自顾自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了。
耀阳梗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像轰雷般炸开,炸得他撕心裂肺。
第二天早上,霁云从一个温暖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整个人窝在耀阳的怀里,而给他提供温暖的那个人,正目光呆滞,脸色苍白地睁眼躺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你怎么了?”霁云伸出手指到耀阳面前晃了晃,见他没反应,便动手推他,“耀阳?你怎么了?”
耀阳这才回过神来,抬眼看了看霁云,愣了片刻,突然一个高蹦了起来:“那啥……我,我,我先回去了,你也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吧!”
说完,转身捞了衣服,三下两下套在身上,逃也似地冲出了小屋。
霁云咬着嘴唇望着他的背影,很快垂下眼帘,掩去了所有的情绪。
孩子们还是很喜欢霁云,白天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去的时候,他们就围着霁云央他继续教他们。于是霁云每天带着孩子们躲到河边,教他们在河滩上写大字,给他们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