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我是读书的料么?别折损我了。”
“当初要不是你们瞒着我,你也不会因为缺钱而没读大学。唉,最错的是我,如果我当时多派人查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他一脸懊恼。
“爸,就算你查了,妈的个性这么多年来你也清楚,而我,和她再相似不过。”
初春的晚风吹过来,有些凉,却凉得痛快,让每个人,都清醒地处于现实中。
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却选择了沉默。
“爸,这个样子的我,你是不是很失望。没怎么念过书,没见过大世面,性子又倔,不晓得人情世故。和您比起来,真是差远了。”
“小苏,不要说,不要说了。你很好,你是爸的好儿子,是独一无二的好儿子!”他颤悠悠地抱住我,“不念书就不念了,你过你想过的日子,嗯,有困难也不用怕,有爸在。”
眼里的一点明黄渐渐模糊,那是迎春花吧,这么奢华的园子里,居然还种了迎春花这样朴素的花。
“小苏,我多想让你和你哥哥相认,可是,大家族里的兄弟财产纷争我见得多了,不想让你有遭遇这种问题的可能。所以,你哥哥和阿姨一直都不知道有你,我到死也不会告诉他们,只是,委屈你了。你开开心心地过,当时要给你们母子俩的那家公司,你们没要,我便一直抽空经营着,现在规模发展得不错。那是我的一处秘密财产,之前说是你的,现在还是你的。等我去了,你想接手就接手,不想管就把它转给别人,自己拿股份分红也行。”
“我——”
“小苏,算爸求求你,你一定要答应。就当爸对你的一些补偿,好吗?”他企盼的看着我。这样的场面在外人看来也许很滑稽,父亲低声下气央求儿子接管自己不菲的财产。
“好。”
听完,他顿时露出欣慰的神情,像是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任务。
谁也不知道,那一声回答,在后来对我意味着什么。
“对了,爸,那家公司一直是你在管吗?”
“以前是,可是一年前我身体垮了后,就托一个信得过的老朋友在管。这家公司和苏氏基本没有联系,我闲暇时就通过它做些小生意,也是电子类的,没想到发展得这么快。就像当初,我也没料到苏氏会有今天。”
提起工作,他整个人话都多起来。
多好,男人就应该这样,有自己的事业,而且,为其奋斗和荣耀。
我这一辈子或许都没有那样意气风发的时候了,真是毫无远大目标的人啊,连自己都有些惭愧。
可是,我知道自己要的就好。虽不多,但奢侈。
“小苏,你妈的忌日过几天就到了吧,陪我,去看看好么?”他双眼凝视远方,“我还,没有去过呢,再不去,就怕没几次机会了。”
“好。”远处的明黄随风摆动了几下,就像母亲含笑的颔首。
S城的冬天来的猛,去的也很迅速。初春的郊外,就已经处处弥漫着生命的气息。空气里微微有些潮意,混合着刚冒芽的草的青味,再加上泥土的芬芳,宣告着四季之首的荣归。
青山墓园,和一年四季仿佛都处在火热奔忙中的S城比起来,时间的界限要分明的多。
母亲的微笑温和依旧,在层层百合间,越发显得亲切,仿佛,这笑,从未离开过我。
“妈,今天我和爸来看你了,你开心吧。”我轻轻抚摸了她墓牌前的照片,拭去照片旁“程絮兰”三个字上的灰尘,“还带了你最爱的香水百合哟。不是我出的钱,所以我买了好大一把,哈哈。”
母亲不语,仍是笑着看着我。
“得,我知道你嫌我在这里碍事,我走了,不打扰你和爸,下次再来看你。”
独自走出墓园,李管家正坐在车里抽烟。
伸出手,“我也要一支。”我冲他来了个大大的笑容。
点了火,猛地吸一口。其实平时很少抽烟,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爱上香烟的味道。
“刚才怎么不进去呢?妈应该挺想你的。”
李管家深深看了我一眼,“程苏,别瞎说。”
“李叔,请容许我这样称呼你。你对我和妈的照顾我不会忘记的,妈也不会。”
“哈。这样挺好。”他抬头望着车顶,“程苏,什么时候到我家来,我让你李婶给你做顿拿手菜,她手艺可不是吹的。”
我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好啊。这样,真的挺好。”
“你爸说了,一会儿晚饭要去你妈曾经很喜欢的那家老字号去。”
“真的?那我可要好好吃一顿。正好我今晚不想做饭,就再宰一顿我爸吧。倒是你,李叔,我爸不在场称呼改这么快呢!”
“我是苦命的长工,偶尔也要翻身把歌唱的好不好。”
“原来我爸的真实身份是黄世仁啊。”
“嘘,别让他听见。”
“哈哈哈,李叔你有贼心没贼胆。”
我笑着眯眼看天,天蓝的澄澈,空气里也是清甜的味道。
原来所有的人都放下了,那么,我也可以不是吗?
&&晚饭果真去的那家老字号,看得出来店面翻新过,不过菜果真是美味可口,适合母亲的口味。光是想想母亲曾在这里吃过饭,心理就觉得暖暖的。
饭后出门,我走在最后,迎面进来一个人,他先是看到父亲,两个人寒暄了几句,然后扭头看见了我。
人生中有很多偶遇,它们常常发生得不是时候。
我望着那个人笑了笑,快步穿过父亲和李叔走出了门。
***
站在里面人看不到的角落里,门口的情形却如此清晰。
那人的轮廓沐浴在明亮的灯光下,仿佛上过一层蜡的艺术品,精致而优雅。
父亲同那人又说了几句,然后两人分开。父亲出来,那人进去。
“小苏,刚才,我……”
“我知道,那是丰忆的总裁,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刚才的场合最适合装成不认识,如果被他知道了我们的关系,对谁都不好。”
“小苏,爸委屈你了。”
“爸,什么话,我早就做好这种准备了。看来以后吃饭还是不要在外面了,您是公众人物,万一遇到熟人什么的,多不好。下次来我家吃吧,我给您做您最爱吃的清蒸鲈鱼。”
他只是看着我,眼里噙着泪光。
“对了,这里离苏园也不近,让李叔送您回去。我自己坐车回去就行了。”
静立在街头,背对着点点流溢的霓虹灯,穿梭的车流。春夜里仍带着残留的寒气,裹紧衣服,却还是迈不开脚。
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那个人在窗边的剪影。
之前没有注意,他新剪了头发,银灰色的风衣在身上很好看。虽然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可是一定挂着温和的微笑吧。
而这里缩着脖子像个偷窥狂的我,心里居然弥漫起丝丝甜蜜来,那种只属于我的寂寞而隐秘的甜蜜。
说什么放下,我不要,我只要这样看着你就好。这也是我的底线了,纵使我更想能触到你,能听你对我说不伤人的话。可算了,我还是,这样看着你就好。
恍惚间,那桌人不知何时不见了。我匆忙转身离开,脸上挂着一直都没有察觉的傻笑。真是,服了你了,程苏。
甩甩头,跺跺脚,抛掉脑子里的奢侈想法,我现在想做的只是找到最近的站牌,然后,回家睡一觉。
总算知道天不遂人愿是什么意思了,还没走两步,天就下起了雨。本想快跑一下就可以找到站牌,结果,不但站牌没见着影儿,雨反倒哗哗地落了下来。
程苏,刚才你要是多分一颗心去观察观察天气,也不会落到现在浑身湿透的地步。
现在,我到底是要先找个地方避雨,还是继续找站牌,或者干脆叫个出租车呢?
很爽,冰冷的雨水渗到衣服里顺着皮肤往下流的感觉真的很爽。连出租车都听从老天的指示不买我的帐了,总共过去了5辆,载人了4辆,让给一个女孩子了1辆。
不过没关系,反正都湿透了也不在乎多淋一下两下的,索性一边走一边找车吧我就是抱着这种想法。我心情好,没关系。
身侧车的灯光刺眼,拜托,老兄,我可是在人行道上,没碍着你的道儿好不好。
我似乎还产生了有人喊自己名字的幻听,混合在雨声中,近乎天籁。
再接再厉往前跑,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惯性趋使我踉跄了几下才能转过身站稳。
雨中,他的眼神平静,于我却有如魔魅。
“傻瓜,有下雨像你这样乱跑的吗?”他如是说。
我咧开嘴又绽放一个傻笑。
结果他没看到,因为他回身把我拽上了车。
“要不是刚才那条路不能停车我早就拖你上来了。真不知该怎么说你才好。”他头发上挂着水滴,我突然想起刚才的他没打伞。
“擦擦吧。”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条毛巾,我条件反射般的接过来,才发现是一条围巾。
“凑合用,车上的纸巾正好用完了。这围巾当毛巾效果应该还不错。”他抽出根烟点着,红色的火星与窗外的雨帘相互滋生出些许滞闷来。
我拿着他的围巾,米色的,刚才见他戴过。于是又傻笑了。
“还真被淋傻了。”
我还没观察完那条围巾,就感觉手上一股大力,接着是劈头盖脸的围巾攻势。
“这回更像傻瓜了。”他轻轻笑着,我看到玻璃上顶着乱糟糟头发的自己。
没说话,我扯回围巾,仔细地擦起头发来。
他扫了我一眼,又抽了几口烟。
“我开车了,你家远,先去我家换件衣服。我家就在这附近。”
“等一下。”我拿过他手里的烟,按在烟灰缸里。“熏人。”
拿烟时滑过他的手指,干燥而温暖。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我。
“再等一下。”我把围巾对准他的头发一阵猛擦,“你也湿了,现在我们一样傻。”
&&“先前就看到你出门了,怎么都不回家呢。”他一只手开车,一只手腾出来调高了暖气温度。“感觉暖和些了吗?这种天气淋雨,我很怀疑你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没来过这儿,想随处逛逛。结果就下起雨来了,被淋到也不是我愿意的。不过,我真不知道肖先生家住这附近,没想到会遇到你。真感谢了。”
车外仍是淅沥的雨声,我的脑袋在这种静寥中总算恢复了些,刚才近似于撒娇的举动,好像不曾发生过。
“叫我忆杭。”他的脸一半在暗影中,一半在橘色的灯光下。对我的一半,恰是暗影。
“忆杭,谢谢。”我真挚地朝他笑笑,然后把整个脸都埋进自己这一边的暗影之中。
他也没多说话,好在,他家确实很近,车程总共不过10分钟,于我,却漫长得有如静止。这样近地看着他,鼻尖还有他围巾上淡淡的木质香水的味道,我今晚做梦,恐怕都要笑醒了。
“到了。”他谦和地微笑,“先在车里等一下,张管家要送伞来。”
“你家很漂亮。”
“谢谢。”
“你都和家人住一起吗?”
“没,这是我自己的房子。我姐另住一套。张管家也只是我有事招呼时才过来。”
“你和你姐的关系看上去挺好。”
“哦,还行。”
这样没有营养的对话,我说的十分热乎。他似乎觉得腻了,把脸正对着我,“诶,你说一会儿张管家看到我这样,不会笑我吧。我平时可是很严肃的。”
“你严肃?”我忍不住笑起来,“如果你严肃我就是——”
他的眼睛中有碎宝石在发光,好想摸一摸。
“也许吧,我还不太了解你。”收住笑,“没事。”我看了看他凌乱的头发,仿佛着了魔似地伸出手,“理一理就好了。”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窗外雨声清晰,滞闷感更浓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滋生,我控制不住。
他僵了一下,然后,就好像回到了那些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熟悉的声音,“你的手很冰。是不是冷。”
在咒语刚刚开启,蛊惑即将产生时,那个人下一句话很快把我拉回现实。
“张管家过来了,我们可以进去,到屋里换件衣服会暖和些。走吧。”
刚才声音中的情感也许只是我的幻觉,因为我看清了他的表情,礼貌而平静。
“哦好,麻烦了。”
雨夜的魔力,迷惑住的,不过只有我一个而已。
第8章
第8章
从进门起,张管家的眼神就很奇怪。
或许,我现在的狼狈样,确实不堪入目。
忆吩咐他去准备些姜汤,便带我到了二楼。
“看看,都湿了。这间是浴室,你去洗个澡,衣服就先穿我的,一会儿拿给你。嗯,浴室柜子里有新的内裤,你随意。”他口气很自然,仿佛我是他的老朋友。
如果可以以这种关系相处下去,对于现在的我,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可是,我想自己确实是被这场雨蛊惑了,才会跟着他到他家来。于他,很自然,于我,现在呆在这儿,却有如针扎,那是一种被陌生、拘谨、和微微不快束缚着的感觉。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谢谢。”
虽说是他的衣服,可是看得出来,全是刚拆封的。呵,还都是名牌,今夜一行我是不是赚到了。这衣服穿完洗了还给人家,人家兴许还头疼怎么处理呢。所以,不如不还。
热水流过身体,让人渐渐回了些温,可是心底的寒意,怎么也驱除不了。
衣服有些大,穿起来感觉却还好,不愧是名牌,果真舒服。
下了楼,忆也换了套居家休闲服坐在沙发上喝咖啡,与刚才的样子比起来,多了份柔和亲切的气质,可我知道,那不过是假象罢了。
“程苏,快过来把姜汤喝了,刚熬好的,祛寒。”忆把我拉到沙发上,递给我一碗冒着热气与辛辣的姜汤。
没说什么,一口气喝完。人家还帮你熬了姜汤,你能多说什么,现在就算我面前摆一碗辣椒水,我一样得喝下去,喝完还不忘说声——
“谢谢。”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衣服穿上去挺好的,换下来的衣服就让他们拿去洗。看这天色,雨今晚是停不了了,现在也不早了,你回家不方便也不安全。不如在我这里睡一晚,明天我让张管家开车送你回去。”
“怎么还能麻烦你呢,不必了。”我礼貌地回绝他。
“程苏,我都在你家睡了十几天,你在我家睡一天都客气啊!”他微笑,“我们不必客气。”
你知道,我呆在这里,等于是自虐么?看得见摸不到,还要违心说着客套的话,胡思乱想,多愁善感,就像一个女人。多么可恨的自己。
“真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安排住处,明天我自己回去就行,不用叫张管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