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上真的会有太阳的,就看你有没有本事看到。”人到了关键时刻总有些急智,即便是风这么老实的人也不例外。他灵机一动,说:“不过,你肯定是没有这个本事的啦。你要走就走吧,我自己在这里等着看日出。”一边说,一边就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坐下来。
这一下果然撩得阳心里痒痒的,他不服气地喊一声:“谁说的?你能看到,我就能看到!”风说:“哦?是吗?”阳说:“肯定!”风说:“可是好难的!”阳说:“多难?你说、你说。你说得出我就做得到。”
风笑着拾起地上一块小石头:“那,你就接着抄经。抄在这石头上。”
“为什么?”阳问。
“你先前用石头扔了师兄,现在师兄出事了,你在石头上抄经,就可以减轻自己的罪孽的。师父要你抄经,其实也就是为了减轻你的罪孽。”风心里想这样说,不过到了嘴里却是另外一番话:“我娘以前跟我说呢,说如果把写满经文的石头堆起来,一共堆够十个,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的。我娘不会骗我的,上次告诉你的,不就很灵么?”
阳说:“好。那我要让太阳升起来。”说着,就从旁边呼啦呼啦地捡来一大摞石块。风在一边帮忙,替阳把石块集中至一处。阳说,师兄,我要开始抄了,你再帮我捡些。风说,好。帮阳取来墨汁,又捡起石头来。阳蹲在地上,一笔一笔小心地抄着经文。抄一块,垒一块。风说:“阳师弟,你可不能认输。这石头堆不起来,你不许走。”阳说:“好!”风在心里暗笑。
古人有一句话,叫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这个匪当作非讲,意思是,我的心又不像石头,不会像它那样容易转动。这雪山上的石头个个圆润滑溜,边角不平,想要稳当当摞在一起,哪有那般容易?这样,阳师弟就永远堆不起石头,他堆不起来,就不会走。我不要阳师弟走,风如是想,不要他走。
阳奋力抄着经,那石头却怎也不肯安分地垒好。好容易堆起两三个,又立时坍了下来。阳也倔强,一遍一遍垒,一两个时辰,也不休息。八个、九个……眼看就要十个垒成一摞。阳的眼睛亮了起来,可是一阵风猛地吹来,那一堆小石头根基动了一动,又摇摇欲坠。阳急得想用小手去扶,又怕反给碰倒了,憋着两只眼睛就要流下泪来。风心里颤了一颤,蹭地站起身,跨到那堆石头面前,去挡风雪。阳感激地看一眼,又拾起最后一颗石子,小心翼翼地摞在了最顶上。
十块小石头整整齐齐摞在一起,虽然微微晃动着,但仍倔强地立在那儿。风的身躯遮住了风雪,阳抬头,只见山的那一边,一轮红日正在雪中冉冉升起。
“太阳出来啦,太阳出来啦!”阳拍手笑着,和风紧紧搂在一起。
“好,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和风师兄一起!”
“嗯,阳师弟。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师兄要每天陪我看日出。”
“好,陪你看日出,每天看。”
雪天里的太阳,那颜色或不够夺鲜艳夺目,却仍颤颤巍巍,一点一点倔强地上升着。风绕过朝阳,驱散雪雾,那一刻阳光普照、放出亮丽的光彩。
第八章
八、
咣--咣--
禅院的钟声敲响着,悠远而绵长。十四岁的年轻僧人唔一声,自语道:“召集寺僧的钟声……寺里有什么事了么?”正说着,就听另一个少年僧人在远远地朝他大喊:“小太阳,师父召集弟子们集合啦。”他应一声:“来了。”起身。
这正是小沙弥风与阳。只是不知不觉,已经十年过去。
风和阳应钟声召集赶到时,见被师兄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
少女……阳心里动了一下。四岁至今,他便再没见过女人,这女子的出现忽然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母后。
这少女的年龄和母后当年也差不多,或许比母后还稍年轻些。
“把佛舍利交出来。”白衣少女轻描淡写地娇声调笑,“不然,我就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庙堂。”
师父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道:“舍利是圣物,本寺断不能随意交予他人,以免亵渎佛体。”
“什么佛体不佛体,不就是个死人骨头嘛,当什么宝贝?要不是我姐姐等着它救命,白送我我也不要。”少女说着沉下脸,“老头儿!你们这些和尚不总说慈悲为怀嘛,现在人命关天,是不是见死不救?”
后来阳知道,这少女名叫花嫁,就住在雪山脚下一个小镇,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叫花开。前几日姐姐染上了重病,因出不起诊金,镇上的大夫不肯救治。但大夫提了一个条件:不给钱可以,他想要这无名小寺里释迦摩尼佛的舍利子。如果花嫁能把这舍利取来,他便救花开一命,否则,医馆虽要悬壶济世,却也不是善堂。
“识相的,就听本姑娘吩咐。否则……”花嫁斜乜着佛堂之上沉心定气的丰琰师父,忽然莞尔一笑,“你不怕我烧了你这佛堂,怕不怕我毁了你的修行?”
第九章
九、
佛家说,不要执着,因执着会给人徒增许多烦恼。但执着的人往往可爱,因为一根筋想着什么事,便去做了,不会顾虑太多。
因而执着,也是一种明净。
当着全寺几十个寺僧的面,花嫁笑吟吟负手而立:“你给我舍利也就罢了,不给,我就不走了。有我这个小妖精住进和尚庙,你这个一心修佛的大和尚,嘻,一不小心爱上我,可就成不了佛了。”
她确能说到做到。
此后十余天,花嫁留在庙中,白天黑夜缠着丰琰,跟在屁股后面团团转:早课跟着、念经跟着、吃饭跟着、睡觉跟着,连上茅房的时间都不放过。丰琰最终是拗不过她,将那舍利与了她去。
只不知是因为和尚慈悲为怀,还是当真怕了花嫁那最后一句威胁。
花嫁收拾了东西,归心似箭,却见不远处一个十四岁的僧人默默望着她。花嫁看他一眼,笑嘻嘻地道:“小和尚,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吗?”那小和尚漠然无语,良久,痴痴低呼了一声:娘。
“娘?”这臭和尚,端的是气人。若说是见本姑娘美貌,看得痴了也就罢了,竟然叫我娘?我有那么老吗?花嫁气不打一处来:“喂,你叫谁娘?”
那小和尚登时红了脸。
后来花嫁才知道,这小和尚名字叫阳,四岁就被从母亲身边带离,而他的母亲,是前朝的王后,他说她生死未卜。
“我知道你娘在哪儿。”花嫁想了想,说。那一声低呼,那一个痴迷的眼神,那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和尚让她动了管闲事的心。
“你真的知道我娘在哪儿?”阳声音一颤。
“知道。山下的人都知道。也只有你这样在这荒山野岭小破庙里呆着,才会不知道这些事。”花嫁说着,系紧了包袱的口,“想见你娘,就跟我来吧。若我没记错的话,她再过十几日,便会往这附近一带来,到时我带你见她去。”
“不过,”她又是一笑,“这些事都得先等我姐姐病好了才行。”
第十章
十、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赞叹释迦牟尼佛,能于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众生,知苦乐法,各遣侍者,问讯世尊。是时,如来含笑,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
据说念经能祛病驱邪。阳全心全意守在花开的病榻前,为她念经。花开也是个半大不大的少女,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同样苍白的一只手空荡荡如根要干枯的木片般支在被子外面,那大夫正给她诊脉。
大夫确实是好大夫,是镇子里最有名的万金堂大夫两万。这两万大夫,镇上人们都说,医术好自是没得说,到了他手里的病人没有治不好的,只是有那么一个毛病:贪财。据说他本名并不叫两万,而立志生平要蓄满两万两黄金,也就因此给自己改叫了两万这个名字,又给医馆叫作万金堂,以时刻提醒自己,记住这个目标。
“闻什么闻、时什么时,”两万气冲冲地对阳一声大吼,“吵得我耳朵都疼!你是从哪里搬来这么个活宝,不知道病人是需要静养的吗?”后一句话却是对花嫁而说。
花嫁掏着耳朵,假装没听见。
两万怒道:“连大夫的话都不听,还想不想治好病了?”花嫁拉下脸说:“你治得好也得治,治不好也得治。治好了,我就把佛舍利给你;治不好,舍利没有,我还拆了你万金堂的招牌。”
于是僧人念佛声、病人呻吟声、还有大夫的骂骂咧咧声全混在了一块儿,好在那花开姑娘不负众望,管是佛祖保佑也好、医生高明也好,总之是终于康复了起来。花嫁开心之下,把舍利给了两万,又对阳说:“算算日子,明天你娘就该到了,到时带你见她。”
是夜,阳在床上辗转反侧,许多年未曾触及的那些记忆仿佛又都飘飞回来。一幕一幕回忆中的画面,那样熟悉却又仍是陌生。记忆中的美妇,年轻而高贵,伸出优雅洁白的纤指,任雪花如蝴蝶般翩然停靠。而这优雅却被染血的宝剑击得粉碎,马蹄践踏下颤抖的大地与不断滚落的人头如噩梦般紧紧缠绕,挥之不去。阳重重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似乎想要把这些记忆全都甩掉,然而越不愿去想,却想得越多,想得越深。
夜深了,却无法入眠。阳翻身坐起,走到窗前。这小镇就在须弥山脚下不远,窗外隐约可见雪山的轮廓。阳忽然想起自己这次不辞而别,还未同师父禀报。又想起临行前那天晚上,师兄发现了自己要走,殷殷叮嘱路上小心,又往自己包袱里塞了几个馒头。
念及此处,阳打开包袱,那几个馒头已凉得有些硬了。阳伸手抚弄几下,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再和衣去睡,一夜好梦香甜。
第十一章
十一、
御辇行经,众民退避。
手持长矛、身披亮银铠甲,两队侍卫护着一乘华辇缓缓行经。这华辇上有云盖,颜色明黄,是新朝国王之车乘。十年前,铁骑踏破京都,占领王宫,死去的王、失踪的王子都已成历史,朝代更替,天下总有人坐,便有了新朝开国之君登基。
新王崇信佛教,即位后,奉佛教为国教,又尽免天下僧人赋税,大兴土木、修建庙宇。这一回出宫远行,也是因佛之故—闻得那须弥山是佛教圣地,且山中寺庙藏有稀世珍宝—释迦摩尼佛的舍利子,不免想要去朝拜一番,于是偕同王后、诸王子王女一道出行,浩浩荡荡地到了这山脚下的小镇。
华辇前行,道路两旁守卫森严,平民百姓者伏于街边,对华辇叩迎叩送。
“带我看这些做什么?”阳问,“不是说去见我娘吗?什么时候去?”
“嘘。”花嫁一只手指贴在唇边,示意阳莫说话。御前的银甲武士朝这边扫了一眼,神色冰冷威严。
国王一家俱在此处,若有差池,天下将大乱。新王换代,民间难免有不服者。这些反贼往往便混在平民百姓中,因而当此招摇过市之时便尤其马虎不得。两旁民众中若有异动,定杀不饶,宁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
这时却见道路一旁冲出名中年男子,宽袍布衣,看模样儒雅得很,在道路中央伏地而大呼:“大王,我要见大王!”银甲武士即上前驱赶,那男子却便是不走,口中高呼不断。
御辇停了一停,辇中人道:“什么事?”那是新朝国王,嗓音低沉威严。
“报告大王!前面有个人,口口声声说要见大王。”银甲武士施礼而禀。
“哦,什么人?”
“自称是本镇的名医,叫两万。”
“他有什么事?”
“他说,他手里有释迦摩尼佛的舍利,要献给大王。”
第十二章
十二、
“舍利!”这舍利二字果然似有千斤重量,王惊了一惊,道,“让他呈上便是。”
“是!”
推推搡搡不多时,那银甲武士已呈上一物。那物事,状如莲花,通体晶莹小巧,光明照人。王仔细辨认,道:“确似真品。”遂传呈舍利之人上前来,待要细细询问来历。
那中年布衣近了辇前,拜一拜。王问:“你说你名两万,是本镇名医?”布衣道:“名医不敢,两万是本镇大夫。”王又问:“既是大夫,便是世俗之人,这佛家的圣物是如何得来?”两万拜道:“是先前医治一病人的诊金。”
王沉吟道:“这病人又是何来历,舍利真假你又如何分辨?”两万道:“分辨舍利真假有几个关窍,一般人不得而知,草民也是数年前巧遇一位高僧,得聆教诲,才略知一二。这其中机巧复杂,单凭言语难以表述,大王若欲知晓,请容草民上前,细细与大王指出。”
王犹豫片刻,即道:“好,你上前来。”几名银甲武士即向两旁退开,让两万过去。那两万走到王驾之前,指舍利道:“舍利鉴定之法,大约看三样,色泽、质感、光鉴……”他娓娓而谈,那国王也起了兴致,一边听,一边点头,不时发问。
“色泽当如何观之?”
“舍利色泽常见者大约可分三种,白、黑、赤,但也不尽然,如前朝一位高僧圆寂后留下的舍利便是青绿之色,有若碧绿玉石……”两万一面说,一面凑得更近了些,“观舍利之颜色可辨其为何所化。大王你看这一枚,晶莹透亮,颜色纯白,当是骨舍利……”
“原来还有此等说法。”王若有所思,正待细细观赏那舍利,忽见到两万衣袖之下有白光一闪,跟着已是利刃在手,狠狠向自己扎下。王血染衣袍,一旁王后娘娘大惊,呼道:“护驾!护驾!”银甲武士纷纷涌上,那两万却挥着匕首朝王与王后一阵猛扎,那王后花容失色,跌出辇来,被两万一把揪住,横匕首于玉颈之上。
年幼的王子王女在辇上哭作一团。两万喝道:“贱人,你可还认得我是谁?”王后惊道:“我、我怎会认得你是谁?”两万道:“不认得我也就罢了,你必然认得我二弟。”王后颤声道:“你二弟又是何人?”两万阴阴笑道:“我姓凌!”
王后的脸色霎时变得雪白。
两万道:“枉我二弟待你一片情深,你是如何对他?今日便要你去与他陪葬!”
第十三章
十三、
此时银甲武士团团护卫在王身边,不敢上前,深恐轻举妄动,那两万就会立下杀手。两万手中匕首挪挪,就要往那雪白的脖颈上割下去,人群中却跌跌撞撞冲出一个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只狠狠抵住了匕首不放。两万惊了一惊,本能地回头去看,便只这一隙间的功夫,银甲武士已冲上前来将他拿下,拥王后返乘于辇上。那王后坐到辇中,神色也渐渐平静下来,俯视两万,已被银甲武士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