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莫问书还未能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只看到谈飞雪抱起了天乙又往外走去,怔怔的就跟了过去。
“慧闻大师,这些日子多有打扰,如此还望借少林一方净土,也好送他圆满。”谈飞雪向着法堂内默默捻珠的慧闻一欠身。抬起头的时候,那尊大日如来的面目狰狞不堪,却像是他同他手中怀抱之人似是该下地狱,全是极恶之人。
谈飞雪的心头浮上种凄苦的感觉。胸中有悔,佛面可怖……
这是嵩山向阳的一面,林木间开着微小的花儿,虽是冬日却仍是那般顽强的渴望生存,迎着清晨的寒风晃动着。
谈飞雪将天乙的身体放进个已被人新刨好的长坑里,面无表情的将土洒了上去。
“为什么……”莫问书不明白,那封留书写的真真切切,天乙的死,天乙的请罪。这一切全是为了飞雪,在他看来全是无边的苦痛,可为什么飞雪却像毫不在乎一样的将这个人掩埋?
“天乙喜欢光亮的地方,在这里他可以最先看到晨光。”谈飞雪答的缓慢。
“我不是说这个!”莫问书无法自控的抛了那封书信到谈飞雪身上,风吹着那张薄纸落到了长坑里。土已将天乙的身体埋去了大半,那纸飘摇着盖在了天乙的脸上,不再翻飞。“他为了你而死!他为你化尽自身之血凝丹做药!你却这般对他!飞雪!你当真无情么?!”
“有情该是怎样?”谈飞雪反问,又捏了把土洒向天乙。
莫问书一时气结,堵了很久,低吼道,“他从小服侍你,半分不离你身旁,他心里眼里念的全是你!如今他为你死了,你却不替他伤心半分,飞雪,你竟是如此冷酷之人,我当真看错你了!”莫问书很是悲凉。前一日天乙还在教他功夫,天乙还要他选择,天乙的话哪一句不是在为飞雪着想,天乙的留书字字句句全是向着飞雪。然而飞雪却是没有半点伤心难过的样子,连话音都不曾哽咽。若非他亲手埋他于此,他真要怀疑飞雪对天乙是否连主仆之情也不曾有过!
“他要我杀他,我杀了。还想怎样?”谈飞雪挥上最后一把土,天乙终是全被掩在了这嵩山的一隅,晨光洒在坟包上,说不出的寂寞凄凉。谈飞雪站了起来,显然没有替他立牌的意思。
“你!”莫问书悲愤交加,他只同天乙有这几日相处,心里已如刀割一般。眼前这个同天乙朝夕相处了近十年的人,却是这般淡然不屑。莫问书愤愤的甩了衣袖往回跑去。如来佛祖,我自被心魔所扰,奈何这人全无人情!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少宫主,天乙知您定会怪我擅自作主。这条命本是您给的,您不开口,我原是没道理自己寻死的。只是到了如今,只有此法可让您活,能做那药引之血,我总是高兴的。
天乙今生有幸服侍少宫主左右,全是无悔无怨。如今错已筑成,不求少宫主原谅。奈何桥上,天乙甘愿相候,只求来世伺候您身旁,请罪谢恩,牛马为报,不再分别。
谈飞雪垂了眼,看着越发明亮的晨曦将天乙的坟头整个的笼了起来,他却是有些想笑。
天乙,你好大的胆子。逾越之事,有一有二,却是再不过三。
谈飞雪退了几步,倚着一株高树坐下,略远地望着天乙的坟,脑里全是那封书信。
你要我练魔功,你要我活,你服了姑姑给的化血草露,你用自己的血做药引凝了那七颗化血丹。这一回的事情,全是你自己做了主的。索性你还知我会气你,还说下一世……下一世我若是不想见你,你又如何?
谈飞雪闭了眼靠在树上。一个两个都要他活,为了要他活费尽了心思。天乙……你要我活,你自己却因此去了,今后谁来陪我?
莫问书狂奔进佛堂,跪在大日如来前,脸上满是泪痕。他不知自己这泪究竟是替天乙而流,还是为自己悲哀。谈飞雪的淡漠深深刺痛了他,面对这样一个无情之人,他却想要舍弃了爹娘全心向着他。感到自己越发的无可救药,莫问书忍不住的仰天长啸起来。
“书儿,生死由命,人死不能复生。”慧闻走了过来。从谈飞雪抱了天乙的尸身出去,他就看着一切。他这傻徒儿将心里的想法全写在脸上,把那些人情全泻在外面,如此性情大动之人,当真难为他从前跟着自己清修了。
“师父!弟子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飞雪竟是全不心伤!飞雪不该是这样的!他从前是顶心善顶好的!他即便是爱哭我也欢喜。然而如今却是这般冷血!这般无情!”莫问书说着,拽了慧闻的袈裟耐不住的大哭起来。
慧闻任他这样哭着。收了莫问书做弟子那么多年,他哭成这样伤心实是第一次。
莫问书只觉得心里说不尽的辛酸止不住的往外涌。从再见飞雪的那一刻起,他掩了多少动摇在心底,藏了多少彷徨在心里。他的委屈,他的绝望,他的无奈和心痛全混着对天乙的心伤涌了出来。他想要可怜自己,已经倒出去的心着实收不回来,然而对着那个冷血之人,自己当真半分也放不下。这样的自己,只想借着这场泪将那份苦痛泄个一干二净。
慧闻偶尔会以掌轻抚莫问书的背脊,给他一些长者慈祥的安慰。待到他终于不再哭的那般汹涌的时候,慧闻长叹了一声,“书儿,痛彻心扉自是悲伤,可你却是不懂大悲无泪的道理。”
慧闻看着小徒弟因自己的一句话赫然止住了全部的泪,露出了惊讶和迷茫的神色。他禁不住的摇了摇头,阿弥陀佛,全是孽缘。
这样的莫问书,那种恍然仲怔的神情,像极了当年的莫行风。那时自己未说的话,如今到了嘴边,思量了半刻,终是一狠心问出了口。
“书儿,你要他信你,你可有当真施信于他?”
莫问书全身一震,只觉得一股浑浊之气在心口翻搅,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似是被人以重锤狠砸了一下。
莫问书,你一遍遍的说,却不是在同我讲,是在说给自己听。你怕自己记不得。
飞雪的话如同魔音一般环绕耳边。从前的事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回行,他对飞雪的怨,对飞雪的怪,他虽从未说出口,却是真正的藏在了心底。他的不安和惧怕全混做了不信。
果真可笑。莫问书恍惚着站了起身,原来一直不懂的那个人,却是自己。原来一直不信的那个人,也是自己。
飞雪的冷淡,飞雪的平静无波。飞雪心底隐着的伤痛,他竟然全没有细心去看!莫问书觉得自己就是个十足十的混蛋。这样想着,他飞快的奔去了天乙落葬的地方。
飞雪!
第七十三回 承汝心意
莫问书奔回坟头的时候,谈飞雪正坐在坟旁的树下,仍是没什么表情,怔怔地盯着那高高拢起的土馒头。
“飞雪……”莫问书犹豫的喊了他一声。
谈飞雪没有转头看他,声音淡淡的,“你回来做什么。”
莫问书没有再答。重新回到这里的他才真的感受到了那种悲极无泪的压抑。飞雪的眼神像是失了魂灵一般木木的,空荡荡的全没了生气。他虽是会答你的话,心思显是已不在了。
他挨着谈飞雪一起坐下,伸手揽了飞雪的肩头将他带得靠在自己身上。认错的话已全没有意义,莫问书看着这样的飞雪,心里更是暗骂自己方才的混蛋。
历经了几多苦痛的谈飞雪早已不是儿时那个愿将哭笑现于脸上的小孩儿,自己却总是忘了这个。飞雪总是什么都不说,飞雪总是要你去体察要你猜。再会之后的飞雪从来云淡风清,从来轻描淡写。他即便是痛的生不如死也不愿现出半分给人看轻。
这样的飞雪,这样的谈飞雪!他竟会当他真的无情!只因看不到泪看不到愁苦他就混帐一样的当他真的无伤无痛!
他抬眼去看天乙的坟头,只觉得天乙像是在那土中瞪着他一般。天乙,我终是不如你。你满心全是懂他,我却只是自认懂他。你从来都是信他,我却……你问的话,如今我已知该怎么答你。他这样想着,勾着飞雪的手更是紧了几分。
“九岁的那一年,天乙跟了我。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在我身旁没再离开过。”谈飞雪忽然开口说起从前的事情。
“天璇他们不喜欢天乙,我都知道。我若要他改,他自然会听话的敷衍旁人。可我不喜欢他那样。”谈飞雪的唇角勾起个恍然的笑来,“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只看着我,只想着我的人,就是天乙。他有自己的想法,可那些心思全是为了我生出来的。”
莫问书拉过谈飞雪的手,那只冰凉的手此刻也像躺在土馒头下的天乙一样没有半分温热。
“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去做到。无论旁人如何刁难他,他也不会同我讲,他总想着不要我烦心。总想着让我好。”
“夜里会替我烧碳火,捻被角。白天忙着张罗我的吃穿度用,没一件事是放心交给别人去办的。”这样说着,谈飞雪又笑了,“他还很是罗嗦,又小心。旁人都不欢喜他……实也是因为他没心力再照管他人的心思了。他只想着如何让我欢喜,如何叫我舒服,连自己的事都顾不上了。”
莫问书插不上话,静静地听着。这是他头一回知道天乙的事情。那么多的点滴。飞雪一脸漠然的说着这些,细看了才会晓得,那眉眼之间却不似平日里那般轻松,只是眼里却是无泪,仿佛深井空洞一样抓不着光,甚至会笑。
师父的话还在脑中回荡,大悲无泪。莫问书自认体会不来这种悲切,却是从心底里恨着自己,心痛着飞雪。
他在飞雪最伤痛的时候觉察不出飞雪的苦,还丢下了他自己跑开,还说了伤他的话!即便是现在他想明白了,又跑回来了,飞雪虽不怪他,他却实难心安。
在天乙的面前,自己心底那种无法言喻的自卑又高高的膨胀了开来。他忽然觉得,每一个不喜欢天乙的人,怕是都畏惧了这人对待飞雪的这份执着的心思,这种全无二心的忠诚。
在这样的深情之前,又有谁能够坦荡荡的站着不想逃开,又有谁敢于同他比拟?
天乙,你对飞雪的全心信赖……是因为你舍了自己,舍了这世间万物,唯有他一个而已么?莫问书觉得自己有些哽咽,莫问书突然觉得屡屡厚颜宣称信着爱着可护飞雪周全的自己全只像蝼蚁一般。
“天乙死了。为了叫我练那可笑的功夫……我却是半分哭不出来,我连为他哭一场都做不到。”谈飞雪忽然坐正了身体,搁开了莫问书揽着他的手。
天忽然阴沉了起来,大片的云被风吹了过来,遮住了原本和煦的光。昨夜被狂风刮落的树叶在坟旁转起了小圈,几棵不愿屈服的野草也忽然弯折了。
一滴,两滴,粗大的雨点落了下来,渐渐密集起来。
谈飞雪没有动。他还不想走开,不想离了有天乙在的地方。
莫问书也没有动。他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有谈飞雪的地方,就该有莫问书。他做错过很多回,尽管每一回错了之后他都会再跑回来,可他终究是做错过的。
天乙,我大约是做不到像你这般舍了全部只为飞雪一个的。莫问书在心底轻叹,只是我也想明白了,这天地之间,于我而言最重要的当真是飞雪。我对不起爹和娘,对不住师父和所有对我好的人。可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再离了飞雪了。
天乙,我不像你,能为飞雪做那么多事。我功夫也不如他,我还总是在心里藏着防着他,只是我当真想要守着他的心思和你却是别无二致的。我虽不如你,今后却还能伴在飞雪身旁。飞雪就由我来照顾吧。你且安心的去了。
雨势越来越猛,砸在身上颇有些痛。
莫问书抬了眼,看着全无表情的谈飞雪,看着那双幽黑的眼眸里漫出的无边苍凉。他抬手轻拭着谈飞雪的脸颊,“飞雪,你哭了。”
谈飞雪木然的转了视线到莫问书身上,看着他眼里映着的自己,脸上那全是雨水的样子。一股锤心的闷痛从胸口曼延开来,涌上鼻尖,紧的人无法吸气。
天乙的好,天乙的小心,天乙因为守着自己的话却是连最后一面也没来见,天乙那留书里写满的全部。谈飞雪开口想要喊天乙的名字,喉间却似被刺哽住了一样发不出声来。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心绪全化做了一股混浊难耐的闷痛,让他终是压抑的哀哭了起来。
莫问书看他紧咬着唇,那千军万马般奔涌的悲哀全涌在了一处,像要挤破那道出口全然放开一样的冲击着谈飞雪,却又被困在那冰封了许久的心头难以宣泄。
才落地的孩儿总会自己大哭起来,幼时的飞雪也是很爱哭的。只是如今的他却像是已忘却了该怎样个哭法,哽在喉间的声音是那般艰涩苦楚,那低吟的哀鸣又是这样生涩无助。
莫问书跪坐起来,整个的把谈飞雪搂进自己的怀里,“飞雪。”
被冰冷的雨浸透了的自己和飞雪,隔着衣衫却像是能彼此相近的肌肤。谈飞雪微微颤抖的身躯让莫问书心痛的更紧的拥住了他。
密合的像是没有缝隙的两人,一种绝望的心境从怀里那人冰凉的身上传入莫问书的心里,透骨冰寒。
这天地之间,如今只剩下了暴雨如柱的垂响,混着谈飞雪难抑的哀痛,抽噎的哭声。整个嵩山都被阴云笼罩了起来。昏天黑地。
莫问书这样伴着谈飞雪,紧拥着他不愿放开,听他的哀哭,陪他一起悼念那绝无可替代也再回不来的人,积在心口的郁结之气久久难以化开。
狂雨剧风中,怀里的谈飞雪忽然一阵嘶哑哀吼,颤抖的身体忽得瘫软了下来,紧揪了胸口的衣襟。
“飞雪?!”莫问书心头一紧,如这昏暗的天一般积上了更深更厚的阴云。
谈飞雪咬着唇,攒着眉,很是苦痛的样子。
莫问书猛然忆起上一回见他这样,是重阳那会人在武当的时候!莫问书心下一沉,“飞雪!你怎么样!”
谈飞雪却是无力动作,想要张口答他的话,却是一口鲜血生生的喷了出来,被大雨瞬的浇散,染红了自己同莫问书的衣襟。
越是动情,死的越快。柳姬清的疯言疯语瞬的闯进脑海。莫问书拽紧了谈飞雪的衣袖,“飞雪!我带你回去!”
我绝不能让你死!飞雪你绝不能死!
动情伤情,最是不该。天乙,原来你也有做错的时候,这一回换我来说,你伤了飞雪!
莫问书抱着谈飞雪急奔着,飞絮神功在这一时竟被他化做了娴熟之步。
魔由心生,有欲则苦。
掩在这雨幕中的莫问书终于觉得,整个儿的心思全都交托给了一个人,那种毫无畏惧的感觉,或许就是他现在这样的吧……
心甘情愿 天乙
说是要写一下天乙的人物分析,因为对天乙有很多的想法,原本以为可以很简单的写出来,结果想了很久也很难正的动笔。
从我的角度来说,最先前定的大纲里,天乙就是要死掉的人。后来大纲几次修改,唯一没有变的也只有天乙的死亡这件事情。当时并不觉得很伤心,单纯的认为是一个必须要死在这里的人物而已。
结果《拭雪经纶》从2月1日陪伴我到昨天,天乙真正的“死”掉,这当中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我的心境也有些改变了。
我自己已经被天乙感动了,也被天乙折服了。曾经在天乙还活着的连载的过程中,看到有朋友说不喜欢天乙,从有点遗憾的心态渐渐变成很难过。其实我真正忽然发觉到天乙快要死掉,也是在卷二接近结尾的时候。那天我在写天乙被飞雪谴到一边不要相见的剧情,结果想到他和飞雪这就是最后一面,天人相隔,自己就哭起来了。
天乙,从这个名字落到他身上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就属于了谈飞雪,他也很乐意自己属于谈飞雪。就像北辰宫里任何一个人对他的不喜欢那样,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他眼里心里关心的人只有他的主人——谈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