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缓缓转过身。夜色中,沈羽晨那双充满叹息的眼睛分外清明。林峰的臂膀揽住沈羽晨,不再为凉气提供从他们之间穿入的通道。
“你爸妈当初为什麽要回国呢?”许久,沈羽晨再度抛出问题。
“怕我将来长大了变成假洋鬼子。”林峰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个说法有点新鲜,但沈羽晨模模糊糊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也不是觉得受歧视,总之就是融不进那种环境,算是一种持久性的水土不服吧。”林峰分析。
“我能理解。”
林峰突然记起,“你从美国回来没几年吧?”
“嗯。我十岁去了美国,在那儿住了十年。”
“你一个人?”
“嗯。”沈羽晨应了一声,又觉得有必要进一步解释一下,“刚到的时候是Homestay,上了高中就自己租房子住了。不过後来夏生也去了,跟他合住,房租会少一点。”
“你也会为钱担心吗?”
“那当然,”沈羽晨不以为然,“负担我的签证费、学费还有一部分生活费用,我爸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其余的都要我自己挣。不过好在我有奖学金,所以日子不至於苦得受不了。”
林峰沈默少时。他探出手,抚著沈羽晨的头发。
“……你习惯把自己搞得那麽辛苦吗?”
沈羽晨愣了一下。
“……没办法啊。”
“送我去美国,是我父亲决定的,在我妹妹出生以後。”
只有不断、不断努力,让自己疲惫得无暇思考,我才会偶尔忘记自己无家可归的事实。
“话说回来,你爸还真能产啊,”林峰忽然感叹,“虽然不知道你妈什麽样子,不过应该也差不多吧?”
沈羽晨淡淡一笑,“其实不是那麽回事……”
“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不是一母所生。”
林峰愣了愣,“什麽?”
沈羽晨轻轻吁了口气,浅笑一下,“林峰,你真的想听我的故事吗?”
“也不是什麽惊心动魄的故事。我的所谓的哥哥姐姐是父亲第一任妻子生的,妹妹是第二个妻子生的。至於我,”沈羽晨扬了扬唇角,“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第几任妻子生的,只知道五岁起我的家就从福利院搬到了现任父亲的家……或许我是福利院里的某人生的也说不定啊。”
林峰完全呆住了。令他怔愣的不是沈羽晨的故事本身,而是听到这种悲情剧中才会出现的情节集中在一个天之骄子身上时那种巨大的心理反差。
“你不相信?”沈羽晨轻展唇角,“对我来说,信不信无所谓,只要记住就行了。”
林峰一时不知说什麽才好。他让沈羽晨贴在自己胸前,同情抑或安慰,林峰说不清,只软软地在他额头吻了一下。
“……你想哭吗?”
怀里的人即刻摇了摇头,但林峰并不参考他的答案。
“想哭多大声都没关系。”
“……我不要你可怜。”胸前的声音湿漉漉的。
“被别人可怜和一个人关起门来哭,哪个滋味更好受?自己选吧,羽晨。”
近乎耳语的轻语,却比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来得清晰。
他第一次这样叫自己的名字,沈羽晨说不清此刻的心情。酸涩?惊奇?或者是……甜蜜,可以这麽理解吗……
“再……抱我一次吧,林峰。”
林峰看看窗外,帘外月色已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缕微弱却真实的晨曦。
枕边的人还在睡。睡觉时间用来做爱,疲劳自不必说,但既然是沈羽晨“盛情”邀请的,林峰自然当仁不让,再度与他大战三百回合。两人差不多缠绵到了下半夜。沈羽晨晚节不保还送货上门,完事後,他除了睡觉再也没有力气干别的事了。
“……还真容易满足……”
现在盯著他看已经没有吓出人命的危险了。借著淡薄的晨光,林峰端详著那张沈静的略显苍白的面庞。
拼命三郎的形象与这副纤弱的肌骨似乎颇不搭调。如果只是单纯借工作来麻醉自己倒还不太要紧,麻烦在於这家夥确实是打从心底里敬业,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这样下去过劳死岂不是迟早的事?就算不过劳死,也难保不会背负著这个有关身世的沈重的故事抑郁而终。
林峰的手轻轻抚在熟睡的人的脸颊上,低声吁了口气。
该拿你怎麽办?该拿这个倔强却又脆弱的你怎麽办?
第十一章
沈羽晨坐在电脑前浏览各部门递交的季度汇总,办公室的门骤然开了。沈羽晨向门那边望了一眼,便将注意力移回电脑屏幕。
闯进门来的不速之客却没有那麽冷静。他径直来到沈羽晨桌前,双手狠拍在桌上,发出不小的响声。
“为什麽换人?”
“嗯?”
那人早已失去耐性,“我问你这次与M公司商谈合作事宜的先期代表为什麽要把我换掉?”
沈羽晨终於抬起头。“不是换人,先期代表是我一开始就选好的。”
兴师问罪的人的气焰立时小了一半,许是沈羽晨的回答让他措手不及。“业务部有提名我这主管业务的经理吧?”
“你有不良的贷款记录,”沈羽晨不急不徐地回答,“而且我还想提醒你,业务部有权提议,不过最後拍板还是我说了算。”
对面人的恼火似有重新被点著的架势,“这跟贷款记录有什麽关系?”
“当然有关系,假如你是对方的负责人,你会跟还不清债务的公司代表签署事关利益的协议吗,沈君东先生?”
被沈羽晨毫不留情抢白一番的,正是沈羽晨有名无实的兄长沈君东,也是被沈羽晨取而代之的前总裁。
沈默地僵持片刻,沈君东做了个妥协的手势,嘲讽地一笑,“行了,我明白那种小人得志的快感,总裁的位子坐得舒服吗?”
“总裁的位子的确舒服,”沈羽晨也笑笑,反唇相讥,“不过冷板凳的滋味也差不到哪去吧?”
沈君东的眼睛猛然张大了,眉毛倒竖成两段墨绳。他从镜片上方睨视著沈羽晨,像要把他瞪穿。
“我真不该小看孤儿院出来的人啊。”他从牙缝往外蹦字,“不过也难怪,在沈家长大的人都有嚣张的资本,就算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也……”
沈羽晨骤然变了脸色,拳头失控地砸在桌面上,桌上的文件夹、纸笔以及方才气势汹汹的沈君东都为之一颤。
“以前在你家叨扰那麽久真是不好意思,”沈羽晨的声音镇静却微微发抖,“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重回那个家。谢谢你帮我回忆起我对那个家──特别是对你的反感。如果没别的事,请你现在离开。”
沈君东愣在原地片刻。他突然失去了继续与沈羽晨舌战的兴趣。
他悻悻地往门那边走去。“信不信由你,沈总裁,这位子你坐不久的。”
“……也许吧。”许久,他听到沈羽晨在身後回答。
“我只是忠人之事,并不在乎能坐多久。不过,只要我当一天总裁,我就还保留著一部分决定你去向的权利,你可不要忘了,沈副总经理。”
门砰地一声被甩上了。不知多久,办公室外响起了敲门声。敲门声越来越急促,伴著邓夏生的声音。
“羽晨,你怎麽了?开门啊!刚才出什麽事了?羽晨……”
此时的沈羽晨,面朝下伏在桌上,双手捂住头,什麽也进不了耳中。
“……你是故意借车来寒碜我的?”
邓夏生从後视镜里看到,後座上喃语的人头枕著车座的靠背,一副筋疲力竭的样子。
“还不是你说要到什麽‘蓝火’去喝酒。你要是醉死了赖在人家店里走不了,我好歹有辆车可以把你运回来。再说你姐姐的车,什麽寒碜不寒碜的。”
“没关系,”沈羽晨合上双眼,“那里有房间可以住。”
“酒店兼营住宿吗?”邓夏生心下赞叹那酒吧老板真是个生意经。
“其实……”沈羽晨想起那些房间的主要用途,不由地脸红了。
“你跟那个酒友就是在‘那儿’认识的吗?”
邓夏生的问题出乎沈羽晨的意料。当然邓夏生没有点明“那儿”具体指的是酒吧还是房间,但沈羽晨很自然地将它与那些令他加倍脸红的回忆联系了起来。
如果夏生知道了他和林峰的真实关系,会怎麽看自己呢?会震惊?会看不起自己?还是像大多数人一样,厌恶甚至作呕?
倘若因此失去夏生,我也许会宁愿没有遇见林峰。所以我绝对、绝对不能让夏生知道。
後视镜中的沈羽晨容色略带凄凉。邓夏生微微蹙眉,苦笑了一下。
邓夏生举起酒杯正对著灯光,杯中的红色液体朦胧而澄澈,像被天使遗忘了的梦境。
“漂亮得让人有点不忍心喝。”
“你的反应跟我第一次喝的时候一样。”沈羽晨一笑,“不过,酒到底是供人喝的东西。”
邓夏生本想象征性地喝一点,一杯“血熔岩”下肚,邓夏生忘了自己还有开车的任务,又连进两杯。
“好喝吗?”
“味道……很特别。”邓夏生轻轻转动著手中的酒杯。酸甜和苦辣交织在一只小小的酒杯里,喝在口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
邓夏生只顾自己沈浸在这种亲切中,没注意身边的人也在悄悄地忙著。待他发现,桌上已经摆了三个空瓶四个空罐。邓夏生吓了一跳,不但因为沈羽晨赶火车似地一口气喝了这麽多,还因为他属於一杯正好两杯放倒的类型,根本不胜酒力。
“喂,羽晨,你不要紧吧?”眼见沈羽晨双颊泛红两眼发直,邓夏生担心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沈羽晨没有反应。
果然,没过多久,沈羽晨僵直的目光被敛入渐渐胶合在一起的眼皮中。身子歪在一边,沈羽晨的头垂了下来。
这人,酒量虽差,酒品却出奇地好,除了睡觉不会有任何出格的举动。邓夏生叹了口气。
你心里果然有事。
具体是什麽事,邓夏生大概猜得出。他看到沈君东从沈羽晨的办公室里出来。他们两人的纠葛邓夏生很清楚,可他们毕竟是兄弟,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到底是同一屋檐下的亲人。
邓夏生扶住沈羽晨的身子。向沈绮如借的车虽然有了用武之地,可是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他抬头向吧台那边扫了一眼。吧台内,祝月也注意到这边有情况,他来到邓夏生身边,看看瘫在椅子上睡著的人。
“这不是沈先生吗?”祝月用遇到故人时的惊奇口吻叫道。
“是啊,”邓夏生略感诧异,“你记得他?”
“那当然,我不记得谁也不会不记得他,因为他是跟……”祝月说得兴起,却突然觉得不妥,便立马刹车,“客人您是第一次来本店吗?”
邓夏生正凝神等著“跟”後面的内容,见祝月临时改口,只得回答:“是的,我姓邓,是他的朋友。”
祝月的注意力又移回沈羽晨身上。“沈先生喝醉了啊。”
“是啊,这人多喝一点就会变成这样。”邓夏生点点头,“对了,我听说这里……”
“你怎麽在这儿?”
背後响起似曾相识的声音,邓夏生和祝月一齐转脸望向声源。
“林峰?”祝月叫道,“你也来了?”
这人是来赶场子的吗?邓夏生心里嘀咕。
林峰瞧见了睡在椅子上的沈羽晨,他径直来到沈羽晨身边,弯下身子。
“他怎麽了?”
“喝多了,睡著了。”邓夏生简洁地解释。
林峰注意到桌上喝空的瓶罐,“那些全是他喝的?”
“嗯。”
林峰的眉头拧成一团。“这家夥搞什麽?怎麽喝这麽多?”
“他……遇到一点事,”邓夏生斟酌著合适的措词,“那是他的家务事,我不方便多说。”
林峰呆立了片刻,点点头表示理解。祝月瞅瞅林峰,又瞅瞅邓夏生,猜不出他们各怀怎样的心思。
“你们聊吧,我要去忙了。”祝月走开了。
“对了,你怎麽在这儿?”林峰突然重拾中断的话题。邓夏生有点想笑。
“来喝酒啊,”邓夏生指指身边睡死的人,“陪他来的。”
林峰望了昏睡的人一眼,突然没了点酒的兴趣,而是要了一杯加冰的矿泉水。他把杯子贴在唇边。
“你经常……陪他喝酒?”
“那倒不是,羽晨对酒不是很感兴趣,也不会花钱买醉,”邓夏生回答,“……当然,有些时候例外。”
林峰摇著杯中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对他很了解嘛。也对,羽晨说你们做朋友很久了。”
“还不只这样。我们小学时几乎形影不离,在美国上高中时,我们合租一套房子,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吃饭,有时候睡觉都挤在一张床上……”看到林峰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冰水,邓夏生禁不住笑了。
“你吃醋了?”
林峰被未咽下的水呛得猛咳一气。不知是不是咳嗽的缘故,他的面色有点发红。
“你……”
邓夏生既抱歉又好笑,“开玩笑的。其实第一次看到你和羽晨在一起我就有这种感觉,後来有一天我看到羽晨坐在你的车里,这种感觉就基本可以证实了。”
林峰惊奇之余,觉得邓夏生的解释有点欠缺说服力。“为什麽你只凭这样就断定我们的关系呢?”
邓夏生静静地望了林峰一眼。
“这个嘛,不是经过什麽逻辑推理论证出来的,你大概不会觉得合理吧?”
林峰干脆地摇摇头,示意他但说无妨。
邓夏生淡淡地笑了一下,“其实也没别的,就是羽晨的表情。”
林峰一怔。邓夏生沈默几秒,问道:
“羽晨告诉过你有关他家庭的事吗?”
林峰知道邓夏生指的是沈羽晨的身世,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迟疑片刻,邓夏生抿了口酒,开口道;
“我和羽晨认识好几年了,彼此应该算是相当了解。他所有的表情,生气还有流泪,我都见过,不过只有一种表情,我不记得自己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