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去的时候竟然未着外衣……
我打了个冷战,拉起衣服推门出去。
“你……”
我呆看着坐在门口的单薄身影。他那原本流光四溢的眼眸竟一片空洞。
“我,以为你不会出来了……我,以为你真的丢下我了……我……”
十六七岁的少年,在我眼前忽然哭得泪水涟涟。
冷,不要恨我,不要讨厌我。他这样喃喃地说着。
我听见心底破碎的声音……
“进来吧。”
我把衣服扔给他,又补上一句,“只要你以后再别说那种话了……”
屋外一片风雨交集。我侧过身,不去看他的身影,懊悔和对自己的失望在心中融合一体。
为什么我到现在还会怜惜他,为什么我无法恨他……
老天,你终究还是赢了……
第三十六章
酒中极品,醉生梦死。
药中珍品,雪域宝莲。
然而,与其服用天下所有的雪域宝莲,我情愿饮下一杯醉生梦死……
生,迷醉不知出路;死,亦宛若梦途。人生爱恨一世,到底还是比不上一场醉梦来得痛快与直接。
更何况……师叔是何许人,他配的毒岂是俗方可破?再好的药,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我深望了一眼那碗中热气渐渐消散,不由想起连日来,楚霖细心的呵护。朦胧中,我仿佛又看见了以往那个一心对我好的孩子。事到如今,我放心不下的,也唯有他了……
一月之约,就剩下两天。我去了之后,不知他还会不会受到什么伤害……
我留恋地抚摩着花丛中新开的几朵繁花,忽然,一口腥甜涌上喉头……
“谁。”
我拭掉唇边的血渍,猛地回过头。
“大哥哥。”怯生生的一声后,我看见了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稚气的小脸,乌黑的眼睛,一身绫罗……他是……
“你就是教主哥哥身边的那个大哥哥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步步走近,仿佛忘记了呼吸。
“是啊,你呢?叫什么名字?”我轻轻抚着他的头,怜爱地笑了。楚霖当年,想必也是这般可爱得不染尘土吧……
“父亲叫我昊儿……大哥哥好好看,比妈妈还要好看。”他失神了片刻,说道。
“好看?”我笑过他的童言无忌,“你知道吗,相貌对于男人来说只不过是累赘……”
话音未落,刚才强噎下去的半口血喷了出来。
“大哥哥……”他手足无措地拍着我的背,“疼不疼,你没事吧……”
“吓到你了,我很抱歉。”我避开他的手,直起身子。
“大哥哥,我……我有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在我手心里,“每次我生病,妈妈给我吃的就是这个。”
我低下头摊开掌,那是一枚晶莹的糖果……
“昊儿。”我抬起头,看见小径边,南宫政正皱着眉头。
“父亲。”孩童一惊。我这才发觉他的眉眼和南宫政确有几分相似。
“过来。”南宫政喝道。
“不要,大哥哥是好人。父亲,你就放过他吧。”昊儿忽然把我挡在身后,哀求起来。
“南宫……”
南宫政的脸如白纸,深邃的眼睛闪烁着的不知是怒还是怨。
“小孩子,胡说些什么。还不过来。”
“父亲,大哥哥他真的没有什么狐媚惑主。我刚才看见他很难受,他,吐了好多血……”
“混帐……”
看着南宫政疾步过来,高举起右手。我一把拉过还在迷茫中的孩子。
“南宫,只是小孩子胡言乱语,何须用打。”我档过他的巴掌,转身对昊儿说,“昊儿,你走吧。大哥哥不会有事的,因为,是我邀你父亲过来的。”
“可是……”昊儿还想说什么。
我用食指堵住他的嘴,“你的糖非常甜,我很喜欢。”
一边望着他三步一回头地慢慢消失在于我的视线中,我一边把糖塞进口中。清新的甜香,混着满口的铁锈味,咽进喉头,一片酸涩。
昊儿,你所听到的那些我又何尝不知呢?然而堵得住人言,人心却是堵不住的。只要问心无愧,别人怎样说,也就随它了……
“冷左使,小孩子的话……你可不要相信。”
我望过他一眼,顾自地坐在石凳上。
繁花紧簇,彩蝶纷飞的花园中,我无声息地于他对望着。于他,我心中是一片坦然;而他于我呢,看着他不自觉得垂下眼,我不由得苦笑。
“你邀我来究竟关于何事?”
我扶着那毫无热气的药碗,幽幽地说道。
“雪域宝莲,长于终年冰封的雪峰。而它朝开夕落,极难寻得,是不可多得的良药。有伤在身的人可以养气御体,无伤之人,更可增强内功。不知南宫兄想不想一试?”
眼望着我推过来的药碗,他倒吸了口气。
“冷左使,你是什么意思?不会是真叫我来品药的吧?”
“不想试就算了。”我浅笑着,“南宫兄,应该还知道冰蚕血吧。”
“你……”他怔住了。
“冰蚕血,无色无味。中毒之人和一般中风无异,悄无声息中至人于死地。”我正色道,“就这样你还是害怕我会觉查。于是,第一次,便在雪域宝莲中下了这致命剂量的十六分之一。第二次,是八分之一。第三次是四分之一。这一次应该是二分之一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他的手重重地锤在石桌上。
“你没听说过冰蚕血会在香灰中变蓝吗?”我淡然地一笑,“在这戒备森严的神教中,能在楚霖身边下毒的,除了你,我实在是想不出第二个。”
“我跟了教主这么多年,你以为你去告诉教主,他就会相信你?”南宫政紧握的拳头有点发白。
“我不会告诉他的。就算我是狐媚惑主,倚权仗势……人人得而诛之。但……就不应该是南宫兄你。”我起身靠近他,直到他的眸子在我眼前闪烁不清起来……“他敬你,信任你。要是,让他知道是你拔去他眼中所有注视着一切东西的话。他……会伤心的。”
“你……什么意思……”
“那些他曾经珍爱过的小生命,难道不是在你手中消逝的吗?你爱他,但却从来不说出来,只能把怨气发泄在他所注视的东西上。你是想杀光他所在乎的所有,让他只能看你、爱你;还是让他永远心里空空荡荡,寂寞终老?……”
“没有!!不是的!!是老教主告诉我,要让他心无杂念!!我是在保护他!……教主太脆弱了,爱恨,他承担不起……”
原本我以为只是个猜测,没想到这真成了不争的事实……看着他一脸落魄,我不由想起,在梦里楚霖抱着断翼的蝴蝶时的清澈泪滴……
“你就是这样在让他心无杂念?你以为这样就能让他变强?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他快乐?”我扼住手腕,声音有点颤抖,“十多年,你知道他是多么痛苦吗?他像一个只有虚壳的木偶,空虚寂寞,惶惶终日。你要害他多久……”
“我不是害他,决不是……”
“那他又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偏激?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凶残?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软弱??你难道看不出你所做的,是扭曲了他朴质无忧的本性,磨去他理智,让他歇斯底里的元凶吗?……”
“你胡说些什么!……”他站起来,拳头紧握在胸前,又徒然松了下来……
“你听说过齐桓公和易书牙的故事吗?易书牙爱齐桓公甚。桓公尝遍天下美食,突发奇想,想食人肉。易书牙即端上一碗鲜美无比的肉汤。原来那汤是他用自己小孩的肉熬出来。这是极至的爱,爱到杀死自己的爱子,以满足储君口腹的爱。到最后,却变成了伤害。易书牙终夺了权,屠杀群臣。齐国从此内乱连连……”
“爱,有时会是一座坟墓。它把人困在其中,教人失去理智,让人看不清真相……爱越深,伤害也越深。”
“其实,你不用下冰蚕血,我也命不久矣。”我缓缓地把药移到面前,摇晃着的水面清晰地影印出了我的脸,“我中了奇毒,不知还有多久的光阴。”
他定定神,疑惑地看着我。
“我是死不足惜。他只是拿我当作根救命的稻草,待到扯断后,总还是会找到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来填补空虚。但求今后,南宫兄能放过他,还他自由……他,真的不能再受到任何的挫折了。”
我举起药碗,欲把那媚惑的光晕一举灌入喉中……
哐当,碗碎了。碎片中还混着他掷来的石子。
你……或许还不必现在死。
他留下一句,拂袖而去。只留下我来收拾这狼狈的“残局”。
爱,有时是一座坟墓。爱他越多,伤他也越多……
南宫政也许是明白了。
那楚霖你呢?
我苦笑着,一口血忽然又汹涌了上来……
艳丽的颜色在白色的长衫上分外刺眼。
一日之中呕血数次,只恐怕……
……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是一阵头晕目眩……
第三十七章
“冷……”
熟悉的身影扶起了我。“怎么会这样,你的伤怎么还不好?”
我稳住身子,拭掉嘴角的血迹:“你看这血是透着黑。能吐出淤血不正说明了内脏正在复原吗?”
他的目光带着疑惑直刺到我眼底,我敛眉避开了。“我精通医术,自己的身体怎么可能不清楚……”
他轻轻地扳过我的脸,目光在我脸上探索着,如同刻在心上一般。忽然,他紧拥住我,硬咬开冷冷的唇,把灼热的舌尖抵了进来……
一阵让人窒息的慌乱中,我推开了他。
“对不起,我一时意乱……”他低下头,不住的喘息。
“虽然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你的禁脔。但是,你知道,我并不是……”我退开几尺,冷冷地看着他。
“我一定是太高兴得昏头了。冷,你知道吗?你的愿望达成了,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魏王,再也没有能力在你的生命里作威作福了……”
我一怔,虽然这些时日,楚霖在干些什么我并非不清楚。然而,我的心却骤然一紧……
“他被怎么样了?”
“他?欺君妄上,私结党羽,控制军队,意谋不轨……任哪一条都是死罪。”
“你是……出卖了他……”
“他锋芒过盛、树敌太多,我不过是在他和易家的对敌中,暗中出手而已。”他的神情冷洌下来,“冷,你为何说是‘出卖’?撕毁了与他的约定,于神教是百害无一利。若非为了你,我何必……难道我牺牲这样多还是无法令你满意?还是你……不恨他了……”
“不,我是恨他!!可是……”我不由一个寒颤。
我想让他感受到我的悲伤和心痛,我想让他体验到我曾经的无助和绝望,我想让他知道我曾多么地爱他现在又多么地恨他……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足深到用死去弥补……
“他还没有死。在皇帝特赦下,他只是发配到边疆而已。”
听罢楚霖的话,我终于松了口气,忽视了他的眼睛中腾起了莫名光芒。“冷,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为什么,你却……”
他在我耳边淡淡地吐完了话语,深眸抹上了化不开的忧伤……
为什么,你却,只是对我一个人如此铁石心肠……
我疑惑不解。待我刚想发问,却看见了他紧握的手心中,渗出了殷红的血滴……
铁石心肠……你是铁石心肠……
无论是爱你的还是负你的人,都可以让你牵肠挂肚。为何你却只会不冷不热地面对我,随意践踏我的感情。
冷,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所以任我对你多好,你都不会敞开心扉……
我看着他满是幽怨的脸,被浓雾中的风吹过,破散于无形……
楚霖,楚霖……
我四下张望,只看见一个漆黑空旷的林子,和呼啸的冷风。
好熟悉的地方……
我低下头,脚下的寸方土地却一点一点地下陷。浓黑的泥浆在搅动中,渐渐清澈地影印出我的影子……是那个埋葬了我母亲的深潭……
我呆呆地望着那个越见清晰的影子忽然伸出了雪白的手臂,它环住我的脖子,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女人脸庞上透出泪滴,却很快被潭水淹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婉烟……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水中的女人猛地收回了臂膀,挣扎着潜回潭底。
母亲,母亲,母亲……
我展开手臂,只抱住了一圈圈涟漪……
“鸣涧,你恨我吗?”一双冰冷而修长的手把我从水中拉了上来。
“不恨,师父……”
“很好,孩子。”他松开我的手,“恨一个人是因为忘不了他。忘了我吧。因为,你……也是无辜的……”
什么?师父。你想要就这样把过去的一切统统埋葬吗?
还没等到我回过神来,他的影子已在一片空灵的黑幕中逐渐模糊……
清烟过后,一切都是死寂……
“你为什么还不哭出来?”身后的传过来的声音熟悉而又陌生。
“你不配呆在我的梦里。”我笔直地立着,没有回头。
“可是,我有个必须出现的理由。”
“滚,我不想见到你。”我咬紧唇,“这个世上我可能亏欠过所有的人,但惟独不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