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深夜里的春宵阁,震得万籁俱静。
小官们粉彩的脸上,有着迷离的眸光,想着自家身世,想着卖笑生涯,忽然便是潸然泪下。
嫖客们淫邪的脸上,有着迷离的眸光,想着荣华富贵,想着软玉温香,不知可拥有多久,转眼,也是潸然泪下......
是什么人,是什么人!
吹得这般笛音,不染尘垢,清雅出尘。
正转念间,那笛音忽转,幽幽怨怨,如泣如诉,忽似枕边喃喃细语,忽似情人娇语,欲语还休,欲拒还迎,适才还是天上仙乐,此时已是人间媚曲。
听得人,春心荡漾,骨酸肉软。
不及擦泪,已是春情萌动,揽了身边人,便纠缠了开来。
一曲歇罢。
厅内已是肉香交叠。
神思忽回,举目皆惊。
一曲笛音,是仙乐,是魔曲。
苍穹下,一袭青衫,对月呆立,一管竹笛,幽幽离唇。
心乱如麻。
泪,自眼眸中滑落,心,碎了......
一转眸,看到了气喘吁吁地靠在园子的墙脸色苍白的秋艳娘,不由地微微地愣了愣。
秋艳娘,捂着耳朵的手,终于放下。她面色苍白地看着那月光下一脸悲伤的青衫美人,暗叫了一声侥幸。幸好停了,否则,她怕是要出丑了。
听到笛音,在整座春宵阁里的人都听得如痴如醉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所以,才会循着笛音寻来。只是走到一半,那笛音的却变了调,犹如情人间的调笑,令人心旌动荡,如果不是她心生警觉立刻捂住了耳朵,否则,怕是要立刻拉住路过的任何一个男人,行那男女之事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禁不住浑身发寒。
想不到,这青衫美人的笛音,竟有这般的魔魅力量。想不到,这青衫美人昏迷醒来之后,送给她的春宵阁这样一件大礼。
真是......
以后,绝对不能让他再碰笛子,否则......
"嬷嬷,我要考取功名。我知道嬷嬷很有手段,绝对会帮青丝达成心愿。"直挺地跪下,响亮地磕了三个响头,那青衫美人如玉的面庞,在月光下凝重而认真。
青丝?
叫青丝的男人不多,能够吹得一手好笛音的青丝更是只有一个。
秋艳娘禁不住伸手捂住了嘴唇。
是那个柳青丝吗?
那个柳青丝不是已经死了一年了吗?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究竟是活人还是鬼魂?
又惊,又疑,又惧,她呆呆地看着那张容颜,眉,轻轻地拧紧,涩涩地道:"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这一想,就是三天三夜。
三天之后,想明白了的秋艳娘,对着那张如玉容颜,凝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
"春大人,春大人?"
低低柔柔的声音,温柔中带着些许的媚,却令人不觉得排斥。
处于黑暗中的春情,茫然地在这迭声的呼唤中,慢慢地醒转,张开的眼睛,看到的,是似曾相识的摆设,一转眸,看到了屋角摆着的梳妆台,梳妆台上的铜镜,让他忽然明白自己是在哪里。
抬眸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到极点的面容,无声地轻叹了一声。
这张面庞。
掩饰地笑了笑,春情的唇绽了绽,想唤那人,却不知从何唤起。青丝......这个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出现在有着这样一张脸庞人身上,有的只是满怀地荒唐。
青丝。这个人叫青丝。
柳青丝。
九岁,才由祖奶奶为他起的名字。由来,自然是他的一头发。九岁的他,已有一头如丝般的及腰长发。
柳家大院里,那株垂湖绿柳边,十三岁的他与十岁的表妹如眉,在树下嬉闹。眉儿表妹美丽的眼瞳里,映着他垂落在碧绿水面的发丝,如乳莺初啼般的声音,带着甜甜的笑,戏说着他的一头发,如他的名字一般,像极了三千的青丝,却不知,他的名,正是由他的发而来。不是发如其名,而是名由发而得。
柳青丝,十四中秀才,十六中举人,十七已是文才风流,京中无人能及。
只是,柳青丝,却是个短命之人。
众人皆知,柳青丝二十一岁之时因病而故。
他知,柳青丝未死,还与素凝脂结了一段奇缘,也正是因为素凝脂柳青丝而碎了心,改了名,叫做春情。
眼前之人,自称为柳青丝,那么,他春情又算是何人?
那人浅浅地笑了笑,一双秀美的眼眸静静地凝望着春情片刻,忽地绽颜一笑:"终于寻着你了,流彤。"
默然地抬头,看着那张与自己惊人相似的面庞,春情涩然地笑了笑:"我不叫流彤。我叫春情。"
"你叫流彤。"喃喃地低语着,那人轻轻地伸出手,抚着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皮相,"我们的爹叫秦云清,我们的娘,叫做柳相思。你早我半柱香出生,所以你随父姓唤流彤,而我则随母姓叫青丝。"
"流彤......"看着那张浅笑着的温秀美面庞,春情的面容,带着些许的茫然。
"你不信么?"白皙的手怅然地垂落,秀美的面颊上,带着些许的悲楚,"也怪不得你,我们才满月,便有仇家寻仇上门,你被爹带走,我与被娘带走,从此失散,几乎你我从未见过面,你不信,自然是应该的。娘亲告诉过我,我们兄弟的耳根下一寸处都长有一颗红痣,不同的是,你在左边,我在右边。你瞧......"
春情默默地看着那双白皙的手,撩开一头如缎的黑发,露出小巧秀美的耳廓,那耳根处,果然有一颗泪形的红痣。那白皙的手,还缓缓地伸向了春情的一头黑发,想要拂开那发丝,春情下意识地转头,避开了那只手。
那人微微地显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轻轻地退后了两步,他低声道:"你不信么......我好容易才寻着你......"
听着那略带着些许哽咽的语音,看着那失望的神情,春情的心,微微地一颤,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看着春情沉默的模样,那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张秀美的面容上有一点淡淡的无奈,轻轻地动了动唇,他抬起头,看着笑得十分不自然的春情,喃喃地道:"你果然不信。我的话,果然骗不过你。其实,你才是柳青丝,对不对?"
身子猛然一震,春情张大了秀美的眼眸,震愕地看着那张面容上的黯然,有一瞬间的回不过神。
"你自春宵阁而来,我也自春宵阁而来。"淡淡的笑容里,那张秀美的容颜有一瞬间的悲哀,看着那益发震惊的眼眸,他的笑益发的苦涩,"我叫夜魅。"
这一次,春情猛然从床上竖起了身,一阵猛烈的昏眩,让他眼前一黑,几乎又要倒下。
夜魅。
无数次,听说过这个名字。
天生媚骨,一夜值千两黄金的春宵阁头牌,夜魅。
魅儿。
在他柳青丝莫名其妙进了春宵阁时,也同时莫名其妙失踪的魅儿。
"那一夜,我身子极倦,却还是因为客人出手阔绰而接了客,谁料得,我在沐浴更衣的时候,便闻到一阵香味,便晕了过去。然后,我睁眼的时候,便看到了一双很美的眼,嵌在一张脸色青白的俊美脸庞上的脸,有些突兀却又慑人的眼。那人,唤我青丝。"浅浅地笑着,看着那一张已经苍白的面容更加苍白,几近透明,"那人虽然总是面庞僵硬,不带表情,可是,那一声低低的青丝,却总是唤得柔和温润,仿佛是呼唤世间珍宝一般,轻悄而小心,那般的珍爱。听着那样的呼唤,我却是不忍心去揭穿,于是,便做了他口中的青丝。这一做就是六年。"
怔怔地看着那一张因为蹲下身子而越来越近的脸,春情的喉头一片苦涩,温润的眸中,盈满了酸涩。
莫名了六年,恨了六年,怨了六年。一切的疑问与困惑,今日终于有了答案。却是这般哭笑不得的答案。
他顶替了夜魅去接待那个客人,而夜魅则顶替了他,在国师府里做了素凝脂的青丝。这般可笑的答案,叫他如何相信?
凝脂,叫此人青丝......
第七章
"我扮作青丝,原本,只是觉得不忍。然而,时日渐久,我也是真地甘愿地做起了青丝。凝脂的宠溺,凝脂的呵护,凝脂的爱怜,所有的点点滴滴,令我这自小就被卖入风尘的人也禁不住贪恋。只是,我心中总是好奇,柳青丝,究竟是何许人也。他真的长得与我相似到连枕边人都分不出来的地步?即便是相貌相似,举止、神韵、喜好等诸多的种种,总会有一种是有些不同,为何会分辩不出来?总有一日,真正的青丝,会出现在凝脂的面前。到了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于是,我编了一个谎言,说我,有一个孪生兄弟失散在外......"轻轻地伸手,抚着那一张温润的容颜,痴痴地笑着,"你分明与我是那般的不相似,你瞧,这眼,这眉,这神情,这气质,这韵味,凝脂却依然说我是青丝。是我笨,还是凝脂傻?青丝,告诉我,你说他不拆穿,为的是什么?"
默默地,咬着下唇,春情沉默地垂下了眼眸,为什么?
他比夜魅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谁能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那床榻上,一脸苍白的人,陷入了迷乱,夜魅的笑,带出一抹凄楚。轻轻地闭了闭眼,悄然地退开:"你的身体还不宜回府,你先在这里歇着吧。没有人会来打扰你的。"
"他信么?"
夜魅轻轻地合上门,白皙的手,还没有离开门,就听到背后传来了熟悉淡然的声音。脸色微微地一白,秀美的唇,微动,脸上闪过一抹悲哀,却在回头的瞬间,将所有的情绪收敛,唇角扬着一抹柔软而带着些许媚的笑,他低声道:"我先说假话,然后又说真说,再说真里带假的话。在这个状况下,真话对他而言也会是假话。若是全说假话,也未必能让他相信。这个时候,真里带假,假里带真的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才能够让心怀疑虑的他相信。也不得不信。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本事,说谎骗人的本事,是一顶一的。你说,他会不会信?"
艳丽的容颜,轻轻地浮起一抹赞许,让夜魅的心,猛然一颤:"做得很好。"
夜魅怔了片刻,然后,轻轻地退开,一步,一步,慢慢地将那艳丽的容颜留在那两扇的门前。素凝脂冷冷地看着那纤弱的身影慢慢地走离,他轻轻地笑了笑。
夜魅,由大哥一手栽培的辟天教在春宵阁里的秘桩。一个对他心怀倾慕的秘桩。转回眼眸,素凝脂看着那两扇紧闭着的门。
辟天教,与大凉皇朝的创建密不可分的一个神秘教派。大凉皇朝创建的那一天,就是辟天教创建的日子。
相对于大凉皇朝坐拥天下的司氏皇族,辟天教神秘的几乎没有人知道。除了每一朝的皇帝。即使是皇帝,也是在前任皇帝将死的时候,才知道有这么一个教派的存在。
而辟天教的职责,就是辅佐当朝的天子,统治整个大凉皇朝。只要是大凉皇朝的土地上,有任何的麻烦,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只要是在大凉朝境内,什么样的天灾人祸,都会有辟天教协助当地的父母官解决一切的麻烦。然后,在麻烦解决之后,悄然消失。
所以,大凉朝建朝数百年里,能够知道辟天教的老百姓,少之又少。
虽然辟天教很神秘,但是,它的教众却也十分广泛,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达官贵人,僧尼道俗,老弱幼残,有好人,也有坏人。而将这些原本不可能搭在一起的人拢络在一起的,则是辟天教的教主。
每一任的教主,由是教中诸弟子推举,然后,经过十层考试淘汰,才可以成为教主。
这一任的教主,自然也不会例外。但是,唯一的特别是,这一任的教主,七岁就已经继承教主之位。
辟天教为国教,一个七岁稚童,能够成为一教之主,自然是有他的本事。当然,也少不了人的帮助。
那个人,或许才称得上这些年来,辟天教真正的教主。
那个人,叫做凤流霞。而那个七岁的稚童,就是他,素凝脂。
而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从一开始,为的就是这个门里的人。
青丝,你可知道,我一直在看着你?
隔了六年,终于,再一次看到了你。
伸出手指,轻柔地抚着那扇薄薄的门板,温柔的手指,仿佛是在抚摸着门里面那一个温润的青年,艳丽的容颜,带着浓浓的温柔,淡淡的惆怅,轻声叹气。
青丝,你知道吗?
事情并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百闻不如一见,但有些时候,你看到的东西也不一定是真实的。很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可惜,时机还未成熟。你与我之间的阻碍,还没有消除,我怕,把一切告诉你,会让你受到伤害。
青丝,这样惶惑不安的心情,是由你而来。
青丝,你知道不知道,对于我来说,你真的很重要......
再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从怀里掏出人皮面具,看着手掌上端正的五官,他自嘲地笑了笑,青丝,有些时候,看着这张脸,我都会感到嫉妒。你爱的是这张脸,而不是真正的我。可是,我却不得不以这样的脸来面对你。
今天,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想起那个人所做的安排,艳丽的脸庞微微地生了几分愁绪。
青丝,你受得了吗?
面对真正的我,你承受得了吗?
苦笑了一声,慢慢地将面具覆在脸庞上,恢复成那个面容俊美,但却永远是冷冰冷不带一丝表情的素凝脂,他伸手,慢慢地推开了门。
渐渐打开的门缝里,躺在床上的那个美丽的青年。六年了,即使六年不见,他还是那么地美,那么地吸引人......
春情怔怔地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几年前,他天天看的那个地方。
这里的摆设一点也没有变,却正是因为这样,如今看起来,着实令他心生惆怅。物是人非。物依旧,人已非。
凝脂......
几乎是回应他心中所想的一般,那魂牵梦萦的声音,在门被推开的声音里响起。
"青丝。"冰冷的声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轻颤,"总管说,你已经送刑部春大人回府了,春大人他没有事情吧?他有见到你么?你怎么不趁这个时候与他兄弟相认?你们如出一辙的相貌,对他而言,应该是最好的证据。青丝......青丝,你怎么睡了?身体不舒服吗?"
温柔的声音,听入在素凝脂进房的时候,转向床里的春情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春情,的确就是青丝。却不是素凝脂口中的那个青丝。
素凝脂的温柔,是对那个假的青丝所发。
六年来,春情,不,柳青丝时时刻刻想的,就是素凝脂,可是,在这一刻,他却没有办法去面对素凝脂。
此刻,他的整个思绪都乱作一团,泪,怎么也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恨么?这般情境,叫他怎么恨?此刻,叫他怎么恨得起来。
此刻,他巴不得真如那个夜魅所言,已被送回他的尚书府邸。等等,凝脂府上的总管为什么说已送他回府了?
他明明还在这里......
而且,那个夜魅刚刚才走出去没一会的功夫,也不可能是素府的家仆送错了人。忽然想起了夜魅适才离开时的话语。
"你的身体还不宜回府,你先在这里歇着吧。没有人会来打扰你的。"
那个夜魅,分明是这么说的。却为何,凝脂会来这里,而且,还称他青丝。在这里,明明夜魅是青丝......
心,满是困惑,正不解,一只落在他的臀上的手,却让他的心,陡然漏了数拍。倒吸了一口气,春情猛然扭动,看着那一张俊美却神情僵硬的容颜,一口气,险些哽在喉咙:"你,你......"
"青丝,我想要你。"面对着那惊愕的容颜,清冷明亮的双眸,带着浓浓的情欲,低低地轻语着。
春情呆呆地看着那一双充满着欲望的眼,是他的错觉吗?
在他一年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看到这双眼睛,有如此明显的情绪。是,是夜魅让这个情绪一向不外露的人,显露出这么明显的欲望吗?而且,是以青丝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