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娜双手合十,露出十分虔诚的目光,然后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感谢您,感谢您在我们陷入困顿之时施与帮助,谢谢您。”
“……”我一头雾水,不由自主戒备起来。
老人热情地将我拉进屋,赶忙叫琳娜去准备热饮和饭菜。他激动地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些信封递到我面前,“感谢您,多亏了这些邮票帮我们还清了高利贷,不然这家店和我的儿媳妇就要被抢走了。”
巨大的震惊令我无法回过神来,那些纸封上竟然全数贴着——巴巴拉微笑邮票,而且全是真品!浑身僵硬着,眼神一点点向寄信人看去,好似被人从后脑勺重重敲击了一棍,心脏猛烈擂动。
薇,全部都是来自薇的书信。浅浅的向日葵味道,残留在字里行间。
直到此刻,我才渐渐从早发生在克罗亚娜郡的事情间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阴谋早已开始,只是我丝毫未有察觉。
“没想到,一张小小的邮票竟然值这么多钱。”心情大好的老人连喝了两杯威士忌,双颊酡红,嗓门也大了许多。
琳娜也掩嘴笑着,又给我盛了一碗肉汤。艾莉坐在我腿上,面包渣落了一桌。
“你们认识薇么?”
“嗯。”琳娜道,“我们从前是一个孤儿院的,她是我的妹妹。”
“……”薇没有死。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信件的寄发日来看,这个女孩儿还活着。为什么我被偷走的邮票会在她那儿?虽然无法百分百肯定她贴在信上的就是我在克罗亚娜郡被一群孩子偷走的“巴巴拉微笑”,但相信她不可能从佩基蒂那儿得来被我焚毁尽剩最后一套的珍贵邮票。
“就在临近的镇子上哦,教会的孤儿院,我和薇都是在那儿长大的。后来我去外省做了纺织女工,她去了富人家里帮佣。我的丈夫……原先是孤儿院的老师。”说道丈夫两个字,琳娜和顿里克老先生都暗自垂叹起来,琳娜更是即刻潸然泪下别过脸去悄然拭泪。只有艾莉挥舞着长面包嘟囔着,“爸爸真讨厌,去给艾莉买布娃娃这么久也不回来,讨厌啦讨厌啦,呐亚拉给艾莉买布娃娃啦,呐呐——”
“……抱歉,让你想起了伤心的事情。”
“哎,我的儿子死在了车祸下,天灾人祸都是神明的安排。”
“不,不说这些了,鲁特亚少爷,我去给您烧热水泡澡,您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天我送您上山。”琳娜抹去泪珠,腆腆一笑,恢复了初见时温婉的模样。
“叫我亚拉就行。”我将薇的书信整理好放在桌子上,说道,“那么,麻烦你了,谢谢。”
“瞧您说的,您对我们的恩惠这一生都偿还不清。”
顿里克老爹呷口酒,又咧着嘴大笑道,“好,好,我们不见外,少爷是恩人,也是朋友,哈哈,好好休息一晚明日风雪小了我这把老骨头一定将您安安全全送到山上去!”
“爸爸,您身体——还是我去吧!”
“我要去,我要去玩,马修叔叔抓小兔子给我,我也要去——爷爷,艾莉也要去——”
顿里克老爹一愣,重重一拍桌子,浑厚的嗓音几乎震颤了餐盘,“对,叫马修去,没有人比猎人更熟悉大山了!对,琳娜,明天一大早你就去敲门,哈啊哈,他可是一直盼着你回来,哈哈!”
“爸爸!”琳娜羞红了脸,赶忙去后院添柴烧水。
这一家人,有让人亲近的欲望。无端想起远方的家族,生出了许多的渴望。
我想有必要把薇的事情了解清楚,我明明白白记得当初戴维警官在信件里提到薇死了。佩基蒂很可能私下处罚了这个与亚历山大钻石失窃事件有关的女孩儿。但,更大的可能是高狄·欧吉利耶斯杀人灭口了。泡了澡后我躺在床上仔细翻看薇的每一封书信,信中只是用了鲁特亚这个姓氏而没有确切的名字,而且在最近一封中她说自己在新主人那儿生活的非常好。顿里克告诉我他们只卖了两张邮票用来还债,剩余的都没有用,薇曾说这是非常珍贵的礼物一旦失去将不可能追回了,他们一生都要铭记鲁特亚少爷的恩情并且甘愿为他们做任何事。
千缠万绕,迷雾中隐隐约约的向日葵香清岚淡雾般夹杂着影影绰绰的阴影纷至沓来,逐渐,织成了一张庞大的蛛网。
45 被袭击
早上六点我便醒来了,琳娜将早餐给我端来时说猎人马修已经来了,他是个很厉害的猎人对安度兰山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简单吃了点东西我感谢了琳娜,提着行李下楼。
一个身形健硕茶发碧眼的汉子正在和顿里克老爹喝咖啡聊天,一柄猎枪靠立在墙角。琳娜将一件厚实的狐皮大衣递给我,说风雪仍旧很大千万别勉强,又将方烤好的小酥饼装盒给我放进包里。
初见马修,他憨实耿直的性子便让我看出了三分内容,对于我的问好也只是微微一点头,琳娜尴尬地解释说他习惯沉默寡言但心地善良淳朴,是她丈夫的好朋友。
七点天还乌黑着,我跟着马修准备上山。琳娜拉住我的手颇有些不舍地说道,“过几天我去山上看您,家里还有些腌肉和野味。”
“谢谢。我走了。再见。”
刺骨的风翻卷着积雪,成了一片片利刃。我收紧领口,与马修消失在苍茫的天地中。
位于安度兰山深处的城堡是奶奶生前最喜欢的度夏胜地,她在我出生之前便去世了,听母亲描述她是位富有才学宽厚仁慈的女性,只是身体一直不大好。位于欧里帕索国最北端的莫斯拉夫郡夏天干燥凉爽的气候适于奶奶养病,爷爷便遣人修造了安度兰山的城堡。奶奶去世后安葬于此,除了进行维护清扫的一些佣人外,家族成员禁止随意前往。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里成了变相囚禁被驱逐之人的地方。洛伊在出生前已经随母亲一起入籍鲁特亚,她被抛弃后死在了冬日的深山之中。所以这儿的冬天,总让我联想到死亡。
早上八点,风雪逐渐小了,我和马修坐在背风的石块后面歇脚,他从包里掏出装着橙黄色液体的酒瓶递给我说道,置于鼻下一闻,便被木塞里喷溢的气味呛着,属于烈酒独有,霸道粗犷的香气钻入喉咙就顿时让僵冷的身体变暖了。我喝了两口,火辣的味道让人完全无法适应,抹了抹眼泪,我问道,“你不喝吗?”
马修只专心致志擦拭自己不再锃光瓦亮的猎枪,淡淡道,“娇惯的贵族才需要壮胆的东西。”
愣了一愣,我哈哈笑了,“说的也是!我现在确实需要胆量,去面对一个又爱又恨的人。”
只有尖啸的风,荒莹的雪,以及枯黄的树干玄黑的山石听到了我心里煎熬矛盾的声音,仿佛空了的天地间盘桓着只属于冬日对春的盼念。
沉默的男人挎好枪,鹿皮靴在雪地上踏出一个深深的坑,“走,路还远。”
海拔越来越高,我的呼吸也愈发跟不上节奏逐渐紊乱,中午12点,我和马修吃了点酥饼再次朝城堡进发。步伐变得机械,马修看我走得实在吃力,将猎枪一头伸给我,一言不发继续开道。
下午三点,疲困交加,我和马修决定再休息一下,然后一鼓作气走完剩余大约四分之一的路程。在一处凹地背风处,我们支起一口小锅融化雪水,马修去捡些比较干燥的枯枝,若不是借助酒精的力量这堆火恐怕燃不起来。过了一会儿,马修变戏法似的抱着一摞柴火回来了,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但自己却没有发觉。他果然是个相当熟悉安度兰山的猎人。就在马修从一个小坡上跳下来时,身子一矮,他一只脚卡入了一个暗沟里,我连忙跑上去,只见一根尖锐的树枝竟然穿过了他的皮裤扎入了小腿里,鲜血大量涌出,将雪染得通红。
“啧!”
“等等,你先别动!”我回头从包里取出匕首在火上热烤片刻,见马修已经冷汗涔涔,小心翼翼捏住木枝前段,深吸一口气削断。
血的气味扩散得很快,马修急不可待推开我,想尽快将腿拔出来,隐约中,低沉的吐吸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微不可闻的呜咽来了。马修的眼睛陡然瞪大,将我用力踢到一旁,只见一个黑黄色的影子猛地从我肩头闪过。我摔了个跟头,从斜坡上直接滚下去,未起身看去便忍不住惊叫起来,一头狼,一头黄色的狼正死死咬着马修横挡在脖颈前的右臂!
发出低吼,腥膻的臊气即刻扑鼻而来,强壮的男人发出一声低吼,将突然蹿出的野兽甩了出去。我来不及多考虑直奔猎枪,狡猾饥饿的黄狼似乎明白我的企图转而向我扑来,潮热的气息几乎近在耳畔,只听咚一声巨响,狼被一块石头砸中了脑袋,趁这个空隙,我抓起着火的木棍向身后猛挥。闻到一丝毛皮燃烧的焦臭,混乱的大脑才觉出了惊悚。狼弓起身子后退了几步,莹莹发绿的眼睛死死锁定着我,就在它从雪里跳起踢溅起一股雪雾时,我横起火棍咬紧牙关。谁知狡猾的野兽身体一斜,冲受伤的马修跑去,事情发生的太快,马修大吃一惊用力抽出了卡在暗沟里的腿,迅速朝后方跑入了树林。
我连忙拿起猎枪慌乱地追去,接连被藏在雪下的沟壑绊了几下,在一处斜坡下方我听到野狼呼呼的低喘声,看去,它拖着马修的胳膊使劲撕咬,好在猎人特制的护肘皮袖利牙无法深入,被激怒的野狼按住马修,昂起头准备咬向脖颈!
马修也不含糊,举起拳头同时向野狼砸去。我全然没有考虑前方地形,加速跳了下去,用力挥动沉笨的猎枪击中了狼的身侧,因为握枪的姿势不正确只觉得手腕传来裂骨之痛,我也摔倒在地。马修抓过掉落在地的猎枪,撑起胳膊扭转半个身子。我惊呼,来不及了!野狼已经跃到空中,张开了血盆大口。
枪铳几乎伸入了狼的嘴里,随着一声枪响,散发着臊味的血哗啦啦泼了下来。
未从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中醒过神,马修严重撕伤的腿流出热乎乎的血渗入了我的衣袖。顾不得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疾速跑回方才休息的地点将行李和火棍一并搬来,重新生火烧热水,不能再拖延,也不能有半点迟疑,即使我的手已经持续颤抖了很长时间。
马修右臂受了伤,腿也流血不止,我将他扶坐到树下,给他喂了两口烈酒醒神,“振作!我给你包扎,但天黑之前我们必须赶路给你止血!”
变得迟钝,方才一番生死撕斗耗去了他大半精神,马修沉沉喘了两口气,“你为什么不逃跑?”
幸亏琳娜送的狐皮大衣我才没受一点伤,我划开马修的裤子,喷了一口酒在匕首上,又将它烧热,“逃?怎么可能!”
我没有这种经验,手在不住颤抖,我不断在心里重复书本上的急救知识,不能断然将斜刺入腿中的木棍拔出,只能沿着伤口划开皮肉。
“我的哥哥当年就是为了救一个贵族死了——那个贵族竟然丢下他独自奔命。”马修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凶狠地说道,“懦弱可恶自私的贵族!你刚才也打算独自逃跑的吧!若不是我能给你带路的话!”
“别这么多废话!你让我非常分神!”我甩开马修,吼道,“你给我闭嘴!”
刀子将充满弹性的肌体划开,外翻的血肉里涌出了更多的血沾在手上烫的惊人。我咬着嘴唇将马修的伤划开,他绷着脸咬紧牙关愣是不出一声,这漫长的半分钟里我的心脏几乎跳出来,取出了长着倒刺的枯枝,我从箱子里翻出干净衣物撕成条带状给马修的伤口一圈圈包好。摸摸额头,热汗淋漓。
“好了,可是我们还得赶路,晚上外面更危险。不知道它有没有同伴。”我等马修从疼痛里恢复一些,收拾了行李抓起猎枪,将高大的男人扶起来,“天快黑了。”
风雪再次侵袭,我只能感觉到自己浑身都火烧般疼连骨头也快被焚化成灰,顶着风雪一直走,直到夜色降临后那远处几点光亮出现为止。
再也无法前行半步,几乎没有意识的马修在黑色的铁门口终于跪倒在地。那一头,点着灯光的庄园里,一个上身赤裸的男人举着黑色的斧头,听到了响动徐徐侧过身来,灰色的瞳孔猛地紧缩,进而失神地双手垂落。
城堡白色的大门口跑出来一个长发的女孩儿,手里捧着条冒热气的毛巾,“亚连少爷,请歇息一会儿吧!”
我胸口剧烈起伏,慢慢地吐出一个名字,“薇……”
46 荆棘之栏
“薇……”
毛巾落地,迅速融化了地上的雪,女孩儿在飞扬的雪中睁大双眼,惊愕地后退两步,但看到马修后很快跑到了铁门前,“亚拉……亚拉!这是,这是马修——啊——血——”
“快,看看他的伤势——”
女孩儿几乎快落泪,纤细的身子根本拿马修毫无办法。远远站着的亚连慢慢走过来,一直看着我,没有丝毫异样的表情,好像已经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一切。他俯下身,架起马修,仍旧是他所习惯的淡漠语气,“薇,准备热水,急救箱在二楼。”
“好的,我马上去,马上!”女孩儿哽咽着先一步跑进了门。
我站在雪地里望着亚连的身影,心里竟是茫然无措。眼见他快消失在眼前,我几乎出自本能追了上去。来不及细看城堡的变化,在一楼的房间里,亚连将马修放在床上后随意穿了一件外衣,从薇取来的医药箱里拿出了一枚镊子,一枚银针。
仔细察看了一下马修的伤势,心里暗惊,因浸了雪水伤口发炎了,亚连给他冲洗了伤口,然后将在沸水中消毒的刀具拈出来,“薇,塞点东西在他的嘴里。”
接下来亚连聚精会神将伤口周围外翻的肉割去,随后进行了缝合,接着又让薇给马修上药包扎。再看这个强壮的男人,已经彻底昏迷,一条毛巾也被他咬烂了。
亚连将沾着血和肉屑的刀子扔进脸盆里,离开了房间。
“亚连!”我追出去,亚连听到后顿了顿,拐入了卫生间。
他默默洗手,抬眼看了看镜子里的我,转过了身,说道,“你来干什么?报仇么?”
压制着内心汹涌令人窒息的酸涩,我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薇,薇她怎么——亚连!”
亚连根本不理会我,兀自上楼,顺手在二楼大厅旁边的酒架上取了一杯加了冰块的威士忌坐到壁炉赤火前的长沙发里,火光发黑,屋里没有点额外的灯盏。
“我来带你回家去。”
“如果是这样,你可以走了。”
“你不该因为巴欧克被惩罚!”
“……”亚连呵呵笑了,他回眼瞅着我,温柔的眼神如同荡漾破碎在池潭里的月光,“亚拉,强暴哥哥的罪名还不够重么?你不明白我为什么听任惩罚,不是因为巴欧克。我那么做了,但我从未后悔。”
说着亚连起身缓缓向我走近,忍不住颤栗起来,我不由自主向后退,身体上铭刻着痛苦的记忆复苏,我害怕亚连的阴影。
“这么害怕我,就离开。你不应该来这里,我不想看见你,亚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