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豪有点不耐烦。他对面的远之,也一脸不爽。木棉能感觉到两小孩的排斥,暗暗叹了口气,看来这次还是要硬著头皮和老总的老婆谈了……
“那个……王太太是吧?远之很喜欢我们家,於是王总顺著他的意思让我照看他几天。这件事,你知道吗?”
女人摇头,连动作都是节制而优雅的。
“就是说,他居然把远之扔给你们看管吗?没想到他到了这种地步……”
逸豪一直想象著这个女人骂他的丈夫“有奸情”“奸夫淫妇”“不见得人”的情景。这都是平时远之挂在嘴边的词汇……他一直很好奇什麽样的母亲会这样多次地责骂丈夫,却也一直不与之离婚。现在,他却有点懂了。
一个体面又能干的女人,可以有情夫有孩子,但不能有段不成功的婚姻。远之的父母迟迟不离婚,看来不是他父亲的意愿,而是他母亲的意思。
“实在是让你们见笑了,我想,你们两个男人照顾远之也很不容易。这样,我想我还是得把远之接回去。”
“咦?”木棉忽然被这样宣布,还来不及考虑那麽多,只知道一旦远之走了自己也不舍得,“远之很乖,我们很乐意继续照顾他的……”
“不要说笑了!这麽晚了让孩子一个人去医院,且不论安全问题,就是让人看见了,人家会怎麽说我的孩子?把孩子寄托在别人家,这麽不负责任,要是让人家知道了会怎麽说!”
逸豪有点来气,这女人究竟是关心远之,还是在意名声?
很不幸,答案估计是後者吧。看著一声不吭的远之,逸豪忽然发现,远之的家庭可能比他自己的更冷淡些。虽然和那个风流老爸没怎麽交流,但他还是有自信,至少他不会比不过名声这种东西。
“这个……我看我们要尊重远之……”
“尊重一个九岁小孩的意思?”女人冷笑,“我认为你更应该尊重我这个个成年人的意思。”
木棉觉得有点郁闷,和这个女人讲话,她的态度实在很不好,让他非常反感,要命的是还不能表现出来:“我想我们并没有亏待远之。去医院的路不远,而且是大路,这个时间应该说还是很安全的。而且,既然是王总交代我们照顾他,就不能随意让你带走……”
女人一听见王总二字就脸色变了,变得更加严厉无情:“你用他来压我……你以为我会接受吗?”
“妈妈,我不想跟你回去。”
远之忽然插嘴道。
木棉顺水推舟:“你看,远之也是这个意思……”
“别给我说什麽大道理!”女人站起来,语气恶狠狠的,表情却控制得还好,“我告诉你们,我现在就去给他说个明白,远之你不能留在这里,我不满意这里。你给我收拾好东西,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他这次不管好你,我也要他负起责任……”
“说来说去,还不是要把我扔回爸爸身边!我哪里都不去!我不要回去!也不要去你那里!我要在这里,和木棉哥、逸豪哥在一起,我还要和敏敏哥在一起!”
“那个偶像歌手?”女人更是气恼了,“幸好我今天去看望朋友,让我碰见你从那偶像歌手的房间出来……护士叫你的名字之前,我还不是很确定是不是你呢。我做梦没想到,你和这样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早知道就该把你交给外公外婆治治……”
“敏敏哥不是坏人!妈妈才是坏人,妈妈最坏!”
“给我闭嘴!”女人伸手就要打,被逸豪制止了。
“太太,我想你不能打他……他说得没错,我的朋友不是什麽不三不四的人。我看这样动不动就打人的女人,才比较让人受不了吧。”
逸豪的语气出奇地冷,表情也不是平时的放松。本来一张娃娃圆脸、端正的五官都让人觉得和善,但原来,这样亲民的脸庞也能做出这种表情──决然的,冷冰的,让人却步的。关键是他的眼神,傲视万物,一排耳钉也显示著嚣张的光芒。
木棉有点镇住了。他第一次看到这样不留情的逸豪。
说不留情就是不留情,女人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捉住她的手的力度有多大。
女人知道抵不过两个男人,只好狠狠地挣脱逸豪的钳制,狼狈地捡起手提包,气冲冲地走了。
木棉叹了口气。回头一看,远之已经哭了。本想考虑以後的打算,现在却也不好再说了,木棉於是轻轻把远之揽在怀里,让他哭个够。
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女人说到做到,没两天,王总就把木棉叫到办公室。
王敬之也是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但也确实被女人缠得没办法,只好认命,提出了接回远之的要求。
木棉发现,事实上谁也敌不过父母的,他们想要孩子怎样,真的,往往就真的只能怎样了。
当晚,带著阴郁的心情回家,却发现远之不在家,跑到敏敏处了。逸豪看著他的脸色就知道发生什麽事了。
“那女人……我们去和她说吧?”逸豪还是有点愤愤不平,但好歹制住了情绪。
“我看,没什麽用,”想起王总的表情,就知道女人的手段有多高明,“远之只能回去。我以前就说过了,孩子……还是只能留在父母身边。”
逸豪看著出神的木棉,忽然道:“你该不会,一开始就知道最後结果……会是这样吧?”
他觉得很挫败。远之是他带回来的,他问他,你想不想离开那个家?
结果,却只能给得起这麽短时间的自由。
他自以为做法很高明,自以为从此以後,远之就和他们一起住在大屋里了,和敏敏,和木棉,对了这间屋子里,已经没有敏敏了。
现在,还将失去一个远之。
你说,一间古老得过分安静的屋子,还经得起多少离别呢?
每见证一份离别,都会增加一丝寒冷。
每体验一种寒冷,就衰老了一个年轮。
难怪这间屋子,就算同是只有两个人,现在好像也比敏敏他们来之前,更冷了些。
木棉看他神情黯淡,却有点心疼,便说道:“你不要只这样想……其实,我觉得,虽然结果是这样的,但是,这次的事我却不後悔。”
逸豪看著他,似乎有点惊奇,他一定以为木棉会责骂他吧,例如说他多管闲事该有此报。
“……我也是经历这次才发觉的。只有我的话,一定不会这样做的吧。因为我知道结果啊。但是,也许……知道结果还是一头撞过去,也不是什麽坏事吧……”
曾经木棉也是这样的人吧?
是什麽时候开始,便裹足不前呢。是因为猜到了结果?还是忘记了,有时结果……并不重要?那麽,是不是,就要自己提醒他,怎麽尽量地寻求快乐?
即使结果无法改变。有时候我们还是要做做徒劳的事。
逸豪感觉好了点,便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木棉……”他居然正经地叫了他的名字,还是头一遭,木棉有点惊讶地看著身旁的人,丝毫没有刚才的沮丧,而是难得的跃跃欲试,“我们来开派对吧?”
“敏敏……”虽然知道对方听不到,逸豪还是会习惯性地叫著他的名字。
敏敏早就看到他进来了,竖起手指示意他静下来。逸豪低头一看,只见小家夥趴在床边睡了,还挂著泪。
敏敏拿出纸笔。
“远之说,他妈妈要他回家。他妈妈是很恐怖的,他知道这次一定要回去了。事情真是没有转机了?”
逸豪接过来,写到:“虽然很遗憾,但是这样没错。”
敏敏看了,叹了口气,又看向远之,心里不忍。
“快带他回去吧,在这里睡会著凉。”
逸豪点了点头,便抱起了远之。
临走之前,又想起什麽似的,看向敏敏。
本来是想问,敏敏你……远之以後可能很难来看你了。
但是,看到敏敏那一刻,他却明白什麽都不用说了。
敏敏也知道吧。
因为他只是用一种过分认真的目光注视远之。好像,在告别的样子。
这将是,一段长时间的别离吧。
逸豪後来从来没有问过敏敏此刻他的心情。告别一个,一直毫无怨言地陪在身边的人的心情。
抱著远之回到大屋,木棉已经准备好了。
远之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最喜欢的垃圾食品摆了一桌。晃晃脑袋,觉得自己还是在做梦吧,他记起了当初第一天来到这间屋子的情形。
当时还是寒冬一月。现在也不过三月,将近四月的样子。冬天到了尾声,春天刚要开始的时候。其实,时间真的很短。但是,错觉好像已经很久、很久。
来到这个家後,一切都是新鲜的,远之一下子过了以往几年浓缩起来都不及精彩的日子。然後一切就像走马灯,瞬间流过。他还不很懂,就见识了欢笑、争吵、眼泪和原宥。他还不很懂。但是却记忆深刻。
木棉看小家夥刚醒来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大肆开他玩笑。这时远之才明白,这是又一次为他开的派对。他很高兴,但是好像,也开始预感到了某些东西。
一番吃喝後,他们又一起下棋,结果木棉居然是大输家,这连逸豪都觉得很出奇。
远之只顾著笑,等到木棉催促他去睡觉时,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远之很少这麽晚睡,此刻也有了点睡意了,换了睡衣,出来却见木棉站在阳台吸烟,依然是一手拿烟,一手放在胸前,很悠闲地靠在栏杆边上。难得的是,身边还有个逸豪手里拿著汽水瓶,喝水的动作很潇洒,与悠闲的木棉不同的是,高大的身影显得温和却有魄力,是真正的轻松,!异於木棉的懒散。
远之就这麽看著,在他的记忆里,其实木棉哥和逸豪哥总是站在一起,虽然刚开始时是木棉哥一个人比较多,後来就是两人一起比较多了。但那两人在一起的画面……很自然,自然得基本不会让人多想。就好像,本该如此一样。
而且,两人一起在阳台的景象,总比木棉哥一个人……看起来要好看些。远之只是本能地这样觉得。便让这样一幅画面印在脑海里了。
他看著看著,忽然忘记了时间一样,不想移开一步。
真的,不想移开一步。
木棉意识到有人在看,回头,却见远之站著,便掐熄的烟,上前问道:“远之,还不回去睡?”
“木棉哥……谢谢你们。”
木棉以後一直都记得远之这个笑容。是真正的快乐,没有丝毫忧伤。这样的表情却只会在忧伤的时候,才会出现。
“我……很快就要走了吧?但是……我真的很高兴,我以後还能找你们玩吗?”
逸豪走了过来,嘻嘻笑著,大手弄乱了他的头发。木棉也笑了,加入了摧残头发行动。
远之在两只大手下嘻嘻笑著。
冬天就要过去了。日昼慢慢长了起来。远之被王总接走那天,木棉送到楼下,看著他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样子。王总见了,也知道孩子实在喜欢这里,本来这孩子不烦他也还算可爱,其实他也不忍心如此待他。可是此刻,也只能叹气。
“小远,走吧。”
远之最後还是迈开了步子。就快看不到屋子的时候,他最後回了一次头。
一间外表看起来破破烂烂,但颇具特色的民国旧房,突兀地立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村屋和高楼之间,和时空脱离一般。
要不是看见阳台上闪烁的反光,他几乎要以为,这段时间真的是梦一场罢了。
因此当他顺著闪光看过去,看到逸豪在招手,他笑了。
就算结果是一样的。
不,结果真的是一样的吗?
木棉上了楼,回到阳台,拍了拍逸豪的肩。逸豪回头一笑,一把捉住他的手,本来只想制止他拍自己,却一抓住就不想放开了。
他就这样捉住不放,轻轻垂下手,感觉像两人在牵手一样。
木棉本来有些不满,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甩开他。
也许……我们都需要点安慰吧?
木棉这麽想著,暂时不让自己深入思考,也让自己被捉住一阵。
毕竟,他们都发现,两个人住这间屋子,果然太大了。
为我实现19
19
远之离开後迎来的第一个假日,木棉早早起来,把逸豪也吵醒了,便又是搬又是抬的忙活起来。
逸豪打著哈欠看著他奔来跑去,异常吃惊:这大叔居然在假日这麽早爬起来,还是头一遭。
“你要干什麽……”
“收拾东西啊。今天,我们要打扫。”
“什麽!?”鉴於上次的经验太惨痛了,逸豪惊叫出声,“为什麽要打扫?!不会又是什麽摆风水阵吧!”
木棉毫不留情给了他爆栗:“你才风水阵,我新年设计的风水阵才不会这麽快就要换呢……”逸豪斜著眼看他,敢情你还以此为豪,“现在已经四月初啦,春天要到了,我要清理一下庭院,还要给植物做些护理……另外,他们的房间也得收拾一下。要是他们有什麽事来回来这边住个一两晚,也有个地方落脚啊。”
这番话听到後面,语气竟是有点无奈的。逸豪也就乖了起来,点点头就著手帮忙了。
木棉负责小庭院,远之自然就负责房间了。敏敏和远之的房间,基本上保持著离开时的样子,只是敏敏离开比较久了,积起一层清尘。三四月暮春天气,连空气都嗅得出潮湿的味道,这一层薄尘衬著古老大屋,倒很有沈香辽远的意境。敏敏的房间很大,但有一半是放置年代久远的旧书柜和衣柜的,据说是爷爷的旧物,另一边却是敏敏的床铺桌椅,都是现代轻便时尚的设计,还放著块全身镜,反差之大,让人觉得非常有趣。
敏敏也是个艺术人,也许正是因这间房这样的特色才挑中了它吧。
逸豪一边整理著敏敏的房间,除了掉毛的猫毛之外……也没见多少要清理的。简单打扫後,便轮到旧书柜那边了。
这几个旧柜子,却实在是有意思。
书柜里都是诗词书籍。爷爷本来是搞革命的,後来转职、离休,便在家里写写古诗词,倒乐得很。说不上来写得多好,但据他说用的是平水韵,格律是合的,规规矩矩。书柜上也有不少,是他和朋友一起自费出的诗集,也就几个同好交流交流,那时老爸还经常取笑他老来不正经。现在老爷子不在了,再翻起旧物,却是万般感慨。
逸豪就这样这边翻翻那边看看,忽然看见一本特别大的本子。
“咦?这是……”
木棉修剪了盆栽,便去给他的树做简单的护理和除虫。住一楼的女孩子们从家里出来,就见他们房东蹲在树下摆弄著泥土。
“木棉!好久不见了~”碧玲还是有朝气地打著招呼,确实是好久不见了,女孩子们刚开学不久前才回到这座城市,木棉前段时间又很忙,几乎没怎麽碰面。她身後的蓝小沁也是久没露面了,和之前相比,倒显得不再那麽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