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云远清也没要求过什麽。
「唔──」
云远清动了动,将秦政抱得更紧,像一只树熊般,秦政不觉微微一笑,这家伙,就只有这个时候,才会褪去平日的成熟
世故,也就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真讽刺。
秦政的笑意泛开淡淡的苦涩,明明云远清是靠他的钱来活,但唯独做爱和睡觉时,他才感觉到他是需要他的。
更讽刺的是,这并非必要的。
他不做下去,他能自行解决;没了他这个抱枕,他能够找别的抱枕。
清醒时的云远清真是太过清醒,也太过成熟太过独立太过淡然,好似对什麽也无所执著,好似什麽也能应付自如,没了
谁也能活得怡然自得,唯独经济状况是他唯一能被掌握的弱点,但,有财有势又锺情於他的人绝非只有自己一个。
云远清也是有选择的。
秦政痛苦的想。
「云远清……你可不可以不为钱留下?」
7.2
那抑压的飘浮在漆黑夜梦中的轻浅话语,飘不进云远清的意识里,又没有读心术,自然不可能知道秦政心里在想什麽,
只觉他依然那麽奇怪。
即如现在。
「啊,你真不怕会吓坏人呢。」
星期天,懒洋洋的午后,阳光明媚的厨房里,蛋糕的芳香浮动,他专心致至的忙著,一个悄然的拥抱,吓得他手上的动
作顿时一僵,侧过头,云远清实在不知好气还是好笑的望著身後的秦政。
「你弄了很久。」
不同之前疑神疑鬼的神经质,今回秦政像一只大猫,想要别人陪它玩,却又只睁著一双欲言又止的湿润大眼忧郁地窝在
一角,但你真的转身不理它,它又会按捺不住,扑上来,拥抱你,亲吻你,闷闷的撒著娇,表现得异常殷切亲热,好像
深怕自己会被遗弃般,害他想笑又不敢笑,怕大猫一个恼羞成怒,便变回一只狮子,杀得他尸骨不全,只好莞尔地顺著
它的毛梳。
「快了,只要再将这些巧克力加热,淋在快要烤好的蛋糕上,加上鲜奶油和水果做装饰就可以吃了。」
「就爱弄些这样复杂的东西。」
疑似哀怨的可爱咪咪叫,差点让云远清顺口溜出一句「乖,先去玩毛线球」,幸好及时改口,「所以有空才弄,而且,
好像也没哪款蛋糕弄起来不麻烦吧?」一星期忙足五天半,难得一天假期,他是宁愿在厨房忙一顿好,也懒得出外和人
挤,「欸,可以放开一下吗?这样加热做蛋糕不太方便。」
秦政只是抱著他。
他好笑,柔声的循循善诱,「不如你去弄些饮料,好不?」
似是不甘不愿,沉默了好一会,身後才传来郁闷的回应,「你要喝什麽?」
「唔……红茶吧。」
环在腰间的双臂缓缓放下,秦政一脸莫测高深的默然,走到厨柜上取出茶叶与茶具,直至那有点落寞的高大身影走出厨
房後,他才摇摇头,真不懂这家伙最近怎样的,都已经是个三十好几的大人了,而且还身居跨国大企业的要职,但除却
工作能力外,其他方面也还像个小孩子般令人操心又头痛。
尽管心里这样埋怨,唇线却是温柔的轻扬。
明明是个恶质到令人唾弃的男人,却偏偏有著这种令人恨不下的大男孩特质,到最後只能没辙的无奈的长叹一声,这大
概是典型狮子座的强烈个性魅力吧?性格再怎样糟糕,可太阳般的光和热,即使是地底深处的居民也会有著本能的向往
;偶然的孩子气,偶然哄自己高兴,偶然别扭地向自己陪罪,偶然的──
温柔。
一个晃神,巧克力加热时的袅袅白烟,将他带回两年前的冬天。
上班下班加班的生活日复一日,纵然是普天同庆的圣诞节降临,大街小巷也浸泡在狂欢的氛团中,却无助和缓秉丰平日
那与往来不断的文件电话打仗的激烈战况,尤其这个时候某种电话特别多,才刚挨过蓝三小姐的疲劳轰炸,还未来得及
怨恨秦政,手机忽然响起,短短几句话,吓得他脸色顿时发白,急急忙忙请假拦计程车直奔医院。
母亲不是第一次毫无预兆入院。
一路上,他闭著眼,眉头不自觉紧攒。
上一次是因为中酒精毒。
今次竟是因为感情纠纷被砍了五刀,情况危殆。
急症室里,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来往匆匆;医生劈头就告诉他医院O型血短缺,他立即输了450CC,然後扶著有点昏眩的脑
袋,背靠著墙在手术室外坐;警方对他说了很多,然而一切却如杂讯般,断断续续,杂乱无章,与单调呆板的空调嗡嗡
声响连成一片,密密杂杂的塞得他脑子生疼;看著那些一张一合的嘴巴,他实在很想笑,莫名其妙就是想笑,真是有够
荒谬的一出烂剧呢。
相比起愤怒又或伤痛,他更同情那位年青有为的男主角,明明前程锦绣,却偏遇上他母亲,而最不幸的是──他是真的
投入真感情,还陷得很深很深。傻得以为鲜花美钻名牌巧克力浪漫约会缠绵情话,掏尽金钱,掏尽温柔,掏尽心思,只
差不能将活生生的心脏放在银碟奉上,就可以感动她。殊不知那女人根本无心。
自那男人走了後,她的世界便全然崩坏,庞大的疯狂的痛苦,断绝了一切与外界接触的通道,扰乱了所有讯息,无法接
收,也拒绝接收,一直、一直都封闭的孤立著,男人啊,真情抑或假意,也不过是让她能短暂遗忘的麻醉药,是谁又有
什麽差异呢?
真心奉上,之於她只是可有可无的礼物,即使恨极的伤害,只怕也无法在那冷漠迷蒙的眼里溅起半点波纹,一片赤诚被
如此糟蹋,还得要锒铛入狱,赔上前途与名声,这个男人不可怜不可悲吗?而这样的女人不可恨吗?
一切都是自己找来的,怨不了人,但要说她该死吗?他并不同情正躺在手术室里的母亲,却恐惧她就这样离开;一如他
知道这样的女人,无论作为一个女人,或是一个母亲,实在是糟糕得无药可救,没什麽好留恋,更不能期待些什麽,可
他还是无法撇下她不管。
她是他在这世界仅馀的所有。
没钱没学历没前途,没有爱情,朋友也没多少,就连最基本的清白也没有,在这无所依靠的灰色世界里,她是他唯一的
亲人,唯一可以抓住的、勉强不被混浊水流给冲走、勉强让他有个目标有个方向有个寄托的东西。
他不可以连她也失去。不可以。
低著头,一手抓著发,一手抓著裤,他的眉攒得很紧,唇抿成紧密的直线,紧握的指关也泛白,整个人钻进了一个思想
上的死角,顽固的拼命的非得钻出个所以来,逼迫得自己每条神经都岌岌颤动,突然肩上一记轻拍,吓得他像只受惊的
麋鹿猛然抬头,睁著一双惊惶的眼瞪著前方那张冷峻的脸。
「怎麽了?」
惨淡的灯光,空调的声响,刺鼻的消毒药水味,他想起自己在医院;方正刚毅的脸,冷冰的眼神,似是不耐的神情,他
记得这人是秦政;他不自觉呼了口气,平淡的说:「被砍了五刀,严重出血,最危险的是肺部都砍伤了,现在还在深切
治疗病房里。」抓了抓头发,却发现指尖微微发抖,於是又抓了下,然後将五指收起。
「真夸张。」秦政嗤笑的撇了撇唇。「吃了饭没?」
「啊,吃了些。」
秦政挑了挑眉,他没多馀心思去揣测这表情的意思,也没心情多说些什麽,或是去想这男人为何会出现在眼前,颓然的
撇过头,却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麽,探病时间早过了,深切治疗病房也不方便探访,而且自己进去了也帮不上什麽
忙,那坐在这里做什麽呢?他手背顶著额,哒哒的皮鞋声似乎在耳边响起,但他脑里只盘踞著医生那句「未来几小时是
关键」的话,额上的手又忍不住揉额角抓头发,想停也停不了。
「喂,吃饭了。」
哒哒的皮鞋声又响起,一个塑胶袋塞进他怀里,他楞楞地抬头望向在身边坐下,喝著一盒巧克力奶喝得有点皱眉的秦政
,「我刚才吃过了……」
「少来了,那女人一有什麽事,你不知道你是什麽德行吗?」秦政嗤之以鼻,复又一脸冷淡,冷淡的睇了他一眼,「反
正我就买了回来,你爱吃就吃,不爱就丢,up to you。」
这是……关心?秦政?云远清著实受宠若惊,打开塑胶袋,里面有一盒热鲜奶、一瓶水,以及一碗南瓜排骨饭,这只是
在附近7-11买来的,南瓜做得不够软,饭也乾得有点硬,但在这个冬天,在这个苍白的圣诞夜里,却温暖得让他的手、
他的胃,甚至他的心都有些发热,稀薄的白烟模糊了他的视野,已经很久很久,久到他也忘记了被人关心是什麽感觉─
─自那男人走後,一直也只有他自己一个。
自己一个面对一切难堪、艰苦和不如意。
「今天是圣诞呢。」他低声道。
「嗯。」秦政应道。
「明天还要上班。」
「知道就最好,」秦政斜睨了眼,「别待得太晚,反正你明天也会再来。」
那一晚,秦政还是陪他待到凌晨两点才回去,临睡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拥抱,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没事的,秦政未必明白
她对他的意义,却给了他那一刻他最需要最渴望的东西,就是那麽一点温柔,那麽一点关心;他不能清高地说不用物资
上的帮助,但没有也没关系,只要能分担一下他的情绪,让他能暂时放松挺得直直的腰板靠一下,让他知道不是只有他
一个抗衡全世界,其实已让他很满足。
看著那锅热腾腾的冒著大团白烟的巧克力,云远清发现自己实在想得太多,巧克力也差点焦了,只要一个不是太坏太无
情的人,当一个自己朝夕相对又不是太讨厌的人遇上这种情况,有这样的反应也不是太奇怪吧?
於是,他重新专注於蛋糕之上,浇上巧克力酱,再加上鲜奶油和水果作点缀,一条巧克力蛋糕卷便大公告成,然後连刀
叉瓷碟一同端出去,就见到秦政黑著一张脸望过来,却又撇过头,他笑笑,真是一只别扭的大猫;他拿刀切开蛋糕,银
晃晃的刀,辉映著洁白的指,一种澄澈得隐隐闪烁著性感的透明感,攫住了秦政的目光;当他将蛋糕递来时,秦政已不
自觉的捉住他的手。
「秦政?」
「你的手还挺漂亮。」
古铜色的肤色映衬下,云远清的手更显雪白细腻;与厚实粗犷的大掌相比,他的手是精致的骨感;修长的指点缀著平整
光滑如樱贝的指甲;这是一只优美而贵气的手,是钢琴家是显贵子弟,再不然也是书香後代所有的,秦政轻揉著,这个
云远清,全身上下,都是这种精精致致的漂亮,但摸摸他的掌心,便知道他并非如外表所见的娇贵。
那微薄的粗糙,不是运动造成,而是从小包办全家家务而磨出来。
当他想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很努力很努力地要打理好一间阴暗简陋而狭小的房子,只为了让一个正眼也不看自己一眼的
女人回来,又想到这小男孩以後所吃的苦时,秦政不禁将动作放得更轻柔,沉默的眼神也透著一股专注,恍若怜惜,教
云远清敏感的绷紧起来,不自在的,必须要找些什麽来说。
「看起来漂亮也没用,掌纹长得不太好。」
秦政抬头,一挑眉,「掌纹?」
「嗯,虽然生命线蛮长,健康也不会有大问题,可早年过得不好,二十初头会遇上贵人,从此以後一切都会渐渐好起来
,过了三十岁後便不用再担心,虽然不会大富大贵名成利就,但会安安稳稳。」
「你相信?」
「好的话信著也没坏,」云远清将一颗草莓送进口中,「况且当年有人免费帮我看,不看白不看。」
也对,这家伙平日也会看星座运程什麽,看个掌也没多奇怪,秦政瞅著那怎样也瞧不出半点眉目的掌纹,打趣般问道:
「那你该不会连相也看了?」
「反正也是免费,和看掌的结果差不多,这张脸拿来骗骗人还可以,但实际上并没太多福气。」
「是吗?」看了看那清雅的眉眼,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秦政停下手上的动作,改而与他五指相握,冷然的唇角似是满
意的轻扬,「可这样握著感觉也满不错。」
那一瞬,云远清觉得世界静止了。
光线的折射,空气的流动,声音的震动,一切一切都凝住了,在这明粲的厅堂里,他掉进一片黑色的大海里;他一直都
知道秦政有一双深邃迷人的眼,也知道秦政的眼神可以温柔得令人沉沦不起,只是秦政从不曾如此看过他,偏偏现在却
如此看著他;相比起秦政的愤怒,这样深沉的温柔更令他惊慌,掌心传来的体温暖得他有些儿发麻,扎了他的神经,让
他本能就想把手抽回,然而秦政却握得他更紧。
「就这样一直握著,似乎也是个不坏的主意,帮你看相看掌的人有说过你和你的贵人会怎样吗?」
像玩笑的话,云远清却莫名地觉得郑重,同时也在那双黑眼睛看到一个邀请,一个让他根本不想深究只想转身逃跑的邀
请,他觉得喉咙有点乾,声音也有点紧绷,「别闹了。」
他想撇过头,秦政却将他的脸扳过来,「我像开玩笑吗?」
就是他也不觉这男人是开玩笑才糟糕,看著那双温柔而认真的眼,云远清微微苦笑,「但这种话你不该和我说。」
8.1
他不是风雅。
即使秦政对风雅的单恋已成过去式,他也不可能是秦政会考虑认真的对象。
「那我该和谁说?」
秦政轻柔的蛊惑的声音犹在耳边,云远清抬起头,正好望进镜里,刚洗完脸,水珠沿秀丽浓密的眉,滑至偏狭长的眼眶
,再顺著笔直高挺的鼻梁,划过浅樱色的薄唇,在尖削的下颚坠下,这张光洁白晢的脸,从小不乏漂亮啊精致啊俊美啊
等等的赞美,也不乏男人的迷恋,只是,镜中清丽的男人扯开一抹苦笑。
「云远清,我们重新开始吧。」
骂人讽刺人这男人倒流利,关心人体贴人赞美人却是别别扭扭,就是做了也不会老老实实说出来,彷佛多说半句也会颜
面有损,何况要他将爱啊喜欢啊挂在嘴边?这番话已经够直接了,直接得让云远清无法招架,无从逃避,只能瞪大眼,
听著心脏那震撼的跳动,将那个邀请看得明明白白。
说不心动,绝对是假的。
在那双温柔、深邃、庄严的黑瞳里,他恍惚看到一抹欢欣的瑰丽的极光浮动,近在咫尺,似乎一伸手,便能将它牢牢握
在手里。
只是,他同样听到一声微细的喀当,心里最偏僻最隐蔽最阴暗的一角里,其中一道门锁被松开了,溜出一个影子,与秦
政重叠起来;灿烂的阳光扭曲成一片混浊的昏黄,不同的脸,却有著同样一双深海般温柔的黑眼睛,用著同样的语调说
著同样郑重的话;已经看不真切,听不清楚,然而,却依然让他惊得把手猛地缩回来。
那时候,他选择沉默,埋首吃蛋糕,秦政也没再多说什麽。
他以为那只是一时脱轨。
他以为。
云远清暗叹一声,强打精神,把脸抹乾净後,回到办公室里,将下午出外开会要用的资料文件全放进公事包後,便乘升
降梯到停车场,越渐接近那辆自己熟悉的流丽飞扬的黑色Porsche时,一股开溜的意欲便将他的脚步拖得越来越慢,终究
他还是打开车门,钻进去。
早在车里的秦政横睇著他,「去吃韩烧吧?」
「嗯,不是已经订好位了吗?」他刚接触到秦政的视线,便立即侧过身放好东西扣安全带,胸口莫名升起的紧窒感让他
既沮丧又懊恼。
「你想吃别的还是可以嘛。」秦政倒是轻松的笑了,「对了,後天你是不是回去和你妈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