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碗筷,反手捉住秦政的手,「你做什麽呢?」
秦政只是回以一记冰冷的眼神。
云远清暗叹一声,停在原地,没想过他竟会反抗的秦政又回头一看,眼神更冰冷,甚至带著恐吓的意味,但他只是淡淡
的道:「结婚生子从来不在我的人生计划之中,从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我也不想列入其中──这与你无关,纯粹是
我不想。所以,可以好好吃饭了吧?」
6.1
秦政只觉挨了一记闷棍,心里更不舒服,却又说不出哪里不舒服,抿唇瞪著没有半点离开意思的云远清,好几秒,还是
坐回原位,闷闷地吃著饭。
短暂令人尴尬令人不知所措的寂静,很快就被其他话题冲淡,渐渐回复一家人同桌吃饭该有的热络气氛。大家有谈有笑
,唯独秦政怎样也快乐不来,云远清刚才那番话,就像坏掉的收音机不断重播同一段带子般,幽微的,回绕在他脑海中
,怎样也无法遏止,让他心烦意乱,然而,某个潜藏於记忆中的画面却渐渐地清晰浮现眼前。
婚礼。
六年前的那个婚礼。
白色的玫瑰,白色的婚纱,白色的礼服,纯白的华丽婚礼,在明媚的阳光下闪耀著金色的灿烂,一对新人踏上长长的红
地毡,走往神所祝福的幸福另一端。
短短几步,却恍若一辈子的时光,每步都是隆重得令人屏息以待。
……爱他、安慰他、尊敬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生病或是贫穷,始终忠於他,直到离开
世界?
我愿意。
不知被人说过千百万遍的誓言,不知多少情侣如此交换过象徵彼此结合的钻戒,然而,在一望无际的蔚蓝晴空下,这一
刹,钻戒闪动的光辉,却似成了永恒,刺得秦政的眼睛生痛。
我愿意。
他在心里跟著说,默默的。
可惜他最想给予这承诺的人,却不需要他这个承诺。
阳光再灿烂,秦政心里依然是一片湿寒的阴晦,他眼神藏著阴郁,不经意瞥见身旁的云远清,那清雅白晢的侧脸依然带
著浅笑,但素来轻淡若雾的眼神此刻却变得幽远,彷佛透过眼前这对新人,深深地,遥望著不知何处的远方。
那谈不上欣羡,而心情不佳的秦政也没心情深究,开口便是嘲弄的口吻,「怎麽样?羡慕他们吗?」
「不是。」云远清将视线移到秦政身上,「我只是在想,他们是不是真的能一起一生一世而已。」
秦政重重一哼,「难不成你很想他们有什麽意外吗?」
「我没那麽坏心眼。纯粹只是好奇。人连明天也无法确切保证发生什麽事,何况是长长的数十年时间?」云远清的笑意
似加深了,「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你能够继续多久呢?」
听到最後那句问句,秦政本该愤怒,却又因为云远清那抹笑容而忘了愤怒。那抹笑,即如他的眼神般,幽深,却又轻渺
得无法捉摸,他将视线重移到一对新人之上,明明那是祝福的微笑,偏偏,秦政觉得一种冷。
轻轻的,淡淡的,微微的。
几不可察的冷。
连秦政也觉得很诧异,六年後的今天,竟可以记得这种细节。六年前的那个婚礼,他全心全意沉溺在自己的巨大哀伤中
,云远清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节,那番对话更无心无意下的偶然所致,但,他却奇异地记著,在这种完全不相搭的情
况下浮现在眼前。
云远清刚才所说的话,六年前那抹复杂的幽远笑容,分分秒秒,交错缠绕著秦政不放,结果,一顿好好的晚饭,明明从
菜肴乃至甜点都是他喜欢吃的,却食不知味,即使回房洗澡後打算继续今天未完的工作,他依然无法将那些声音画面驱
除出脑外,尤其想到老头不知又会和云远清说些什麽,他根本无法集中精神,颓然地扔掉手中的文件,又抽起菸来。
吞云吐雾间,视野迷蒙起来。
结婚生子,秦政从没想过会发生在云远清身上。
自从意识到自己只爱男人後,秦政便再没想过结婚生子这档事──或许该这样说,无论他「正常」与否,他也不会将结
婚生子这公认的人生大事当成一回事,是自己到了某个年纪必需要做的事。他喜欢挑战,缺乏耐性,温柔体贴浪漫的感
情细胞更少得可怜,他觉得做爱也比爱情更来得实际,更何况要他去维持一段长久安稳的关系?别傻了,太麻烦,可免
则免,又不是吃得太撑无聊没事做。
连自己也没这念头,哪会刻意去想对方有没有?况且他一天不喊停,云远清依然是他的,就算关心也只会关心对方有没
有红杏出墙,怎会想到对方会不会有与自己以外的人结婚的念头呢?
尤其云远清不曾有过这样的暗示。
这些年来,他们不是没提及爱情婚姻这类话题,尤其爱情剧、爱情片,甚至是女生妇女才爱看的言小说,他也来者不拒
,然而,秦政却不觉得他有半分对爱情对婚姻的欣羡,更甚是渴望,反而──或许,他之所以会记著六年前那一幕,就
是因为这些年来,云远清都反覆加深了他一个印象──云远清对爱情与婚姻,是抱著冷漠的不以为然的态度。
想来也没什麽好惊讶,毕竟他生於这样的家庭,有个这样的母亲,看著那女人醉生梦死得彷佛舍弃全世界的颓废模样,
对爱情婚姻有再热切的憧憬,也会冷却成一堆死灰,对不?
於是,秦政很理所当然地视云远清为没兴趣,久而久之,甚至忘了他会有结婚生子的可能性。
直到今晚。
他没想过云远清会想结婚生子,却更没想过,听到云远清用这样淡淡然的口吻,强调自己不会结婚生子时,会更来得震
憾,而且,更──连自己也不知为什麽──难以接受。
一阵敲门声,秦政楞了楞,看了看指间烧了三分一的菸,才发现自己想了这种事情想了很久,心里又是一阵恼怒,抬眼
一望,只见推门而入的是云远清,眼色不由得深沉下来,显得有些诡谲。
「还在忙?」云远清看了看台上那些文件,「要帮忙吗?」
盯著那微微苍白的脸色,已到嘴边的问题又咽回去,秦政冷冷的撇过头,一副专注工作的模样,「不用。」
云远清也没多说什麽,从衣柜取出乾净衣物後,便到房里附设的浴室里去;秦政虽然是看著文件,但其实什麽也读不进
脑中,大半的思绪也牵系到云远清身上,看了看钟,十五分钟已过去,人还在浴室里,今晚大概是泡澡吧?
云远清喜欢泡澡,却不是经常泡,几乎是相当疲累时才泡。
秦政郁闷著。
这个云远清,从不多说自己的事,不会特别要求什麽,就连异议也少,总是笑笑的,即使发怒也是淡淡的温温的,就像
水,待人接物方面的相容性相当高。
任何人也可以从他身上得到轻松愉快又恬静的片刻,使精神异常满足和松弛,往往让人忽略了云远清的微笑下藏著什麽
,要非偶然注意到某些细微处,也未必能察觉到那表里不一的微淡不和谐感,而纵使察觉到,亦不等於能够推敲出真正
的答案来。
好脾气,好相处,但云远清这人,却一点也不好理解,谁都可以和他有谈有笑,却没多少个真正了理解他。
秦政突然有一个悲哀的发现,朝夕相处六年,同床共枕六年,比谁都要和云远清亲密缠绵,但,他却没比那些只限於谈
谈笑笑的人多了解他。他是知道他的喜好,知道他的习惯,却不曾真正涉足过他的内心领域,一切,其实也是这六年来
,自己逐步累积起来,连真假也不知道的推敲。
秦政紧抿唇,云远清终於出来,拭著湿发。
湿发衬著被水洗礼得更柔细的颊,剔透的水珠沿著优美的线条隐没於衣领之下,不经意间流露浑然天成的性感,让偶然
抬头捕捉到这一幕的秦政心口一紧。六年了,他熟知云远清的美丽,却竟还未看厌,且轻易就会被撩拨得有些唇乾舌燥
。
看著云远清拿出风筒,纤白五指穿梭於翻飞的墨黑发丝间,秦政便觉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里开始沉淀,平日的话,他
应该会被广阔深邃的静谧包围著自己,那是比香薰更神奇的东西,轻易地让他放松,让他感到精神上的饱满,再多的郁
结烦躁都会无声无息间转淡,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感到无比的恼恨,一种快要令胸口爆裂的恼恨。
「啊?这样看著我,不用工作吗?」
云远清收起风筒,笑看著瞬也不瞬地看著自己的秦政,秦政觉得某种东西应声崩裂,像只猎豹般瞬间爆发跃起,精准地
擒住云远清的手腕,迫得他连连退後了好几步,鼻尖撞到鼻尖,秦政清楚可见他眼中那微微的惊讶,又很快沉淀回平日
的淡然,就像两面镜湖,幽幽的,映著自己深沉得有些狰狞的脸孔。
「你怎麽了?」
秦政似听到云远清轻轻一叹,搞得他像个坏脾气的孩子,心里更怒,几乎是龇牙咧嘴、咬牙切齿的道:「我发现,我真
的一点也不了解你。」
6.2
然後,秦政甩开手,啪一声巨响,门便被摔上。
云远清眨了眨眼,盯著那扇被摔得可怜又无辜的门,著实不明秦政又在气什麽,不过,这家伙的脾气向来就是如此,比
天气反常还要阴晴不定,还要莫名其妙,想解释也解释不来,所以也没多理会,只是又轻叹一声。
「真是的,这儿是你的房,要走也不该是你吧?」
摇摇头,他便关掉灯,上床睡觉。
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在秦政气在上头时找他,只会适得其反,没什麽好结果,与其让自己撞得满鼻灰之馀,又要受更
多的气,不如给他时间独处,让他冷静一下,过了那个最不稳定的时间,即使明天他还在气,情况也未至於那麽坏。
然而,今次这个低气压,却极其强烈,一连持续了好几天,也没有半点消退的迹象,却又没有半点狂风暴雨咆哮个痛快
的倾向,就只是郁闷著,阴云密布,诡谲多变,让人终日惶惶不安,不知下一秒会变成怎样恶劣的天气。
云远清望向窗外,正午,阳光正炽,窗被折射成一阵白亮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万里无云的碧蓝晴空,不由得苦笑起来
,别人还能选择逃,他却连逃的後路也没有,只能硬著头皮继续待在这个最接近这股低气压的位置上,现在是八月盛夏
,该不会刮起暴风雪吧?
他抱著文件,敲门,得到允许後,推门而入秦政的办公室中,如常汇报了公事,眼见正转动钢笔的秦政一脸喜怒不形於
色的高深莫测,他微微深呼吸一口气,「现在是午膳时间,你要订外卖或订位吗?」
秦政这才抬头望了他一眼,「我听说附近新开了间印度菜,就去试那间吧。」
「啊,没所谓。我也听说过,口碑好像蛮不错。」
秦政微眯起眼,深邃的眸子隐隐透出一抹锐利,「我记得你喜欢吃的好像是日本菜。」
楞了楞,云远清暗叹一声,又来了。
不知为什麽,这几天秦政就是如此,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没什麽值得争议,但偏偏他又会在下定结论的下一秒提出
质疑,之前的对话彷佛就是一种引君入甕的试探,一次半次其实也不觉有什麽问题,但次数多了,就会感到奇怪,感到
不耐,甚至是无力。
想到前天做爱时,正渐入高潮之际,他却突然停下,神色凝重,眼神是怀疑的尖锐,彷佛刹那间发生了什麽惊天动地的
大事,原来就只是为了确认自己是否真的享受这场性爱,顿时,云远清真不知是错愕还是好气,只知什麽气氛心情也没
了。
但愿接下来别太难过就好了,他想。「总不能每餐也吃日本菜吧?只要是好吃的,又不是太奇怪的东西,我也没什麽所
谓。」
秦政眼底的锐利并没消去半分,「真的?」
「真的。你有见过我挑食吗?」
倒没有。秦政撇撇唇,不得不承认,云远清是个很好养的人,在吃方面,几乎百无禁忌,只是──他戛然止住转动钢笔
的动作,眼底的锐利倏地锋芒毕露,闪动著凛冽的本质,紧迫的盯著眼前人,「那如果我问你最想吃的是哪儿呢?」
这是审讯犯人吗?云远清顿了顿,抿了抿唇,「……我妈那儿。」是的,自那晚後,秦政就将自己当成犯人般,无论他
做什麽事都像隐藏了什麽罪恶,需要仔细的审问,明明他做的就和平常没分别,对不?
「那就不是无所谓了?」
瞧见秦政笑得有些冷,恍若终於捉到自己的小辫子,讥讽他的言不由衷,云远清但觉一阵无力感,袭向全身,卷起莫名
的疲乏,语气淡得是全然的空白,「最想不等於是必要,不过是一顿饭而已。」
他宁愿秦政像平日般,发脾气时像条乱喷火的喷火龙,乱烧东西,烧得人焦头烂额,烧得人遍体鳞伤,甚至连自己那把
怒火也被点燃,但起码他有什麽怒气闷气一泻千里,不消多久便能雨过天晴,现在这样阴阳怪气,就像梅雨天般,雨下
个没完没完,又湿又闷,黏黏腻腻,怎洗也洗不掉,毛孔也喘不过气来,更让人难受,更考验人的耐性极限。
秦政的笑意更冷,语锋更尖锐,咄咄迫人得几近指控,「对啊,就不过是一顿饭而已,你也得要退而求其次吗?还是你
在暗示我霸道得连一顿饭也听不进别人的话呢?」
眉不觉轻蹙,云远清的从容平淡隐隐浮现不耐的裂纹,「你不喜欢我妈,对不?我不想连吃顿饭也得要吃得不痛快。」
轻撇开眼神,望向窗外那片被高楼大厦割裂得犬牙相错的蓝天,他就是不想吵这样无谓的架,偏偏这个秦政就爱挑起这
样无谓的纷端。
秦政从一开始就没掩饰过对他母亲的厌恶,每次提起她,不免冷嘲热讽,数落她几句,纵使明白母亲真的很不争气,想
帮她说句好话也是爱莫能助,然而,他心里依然不好受。为免秦政提起她时不快,他因为他的态度不快,越说就越让大
家不快,他向来也少提她的事,难不成这也是错?
退一步,海阔天空,和气愉快。
但,好好一片蓝天,也变得如此棱角参差,看著心也会变得狭隘。
气氛骤冷,定定的看著眼前人,大概是记起什麽是适可宜止,秦政也没再说什麽,穿起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云远清
见了,轻吁一口气,便与他共同外出用膳。
电梯很快便到大堂,秦政没拿车,徒步而行。公司外是三十四度的烈日当空,景物也热得些微扭曲起来,可他们之间的
气氛依然是冷冷的沉默,既然秦政不说话,他也懒得自讨没趣,撩起让人待会儿吃不下咽的战火,就只是跟在秦政身旁
。
秦政没到那间新开的印度菜馆,而是到他母亲开的小餐馆。
说来,他也该感谢秦政的。
这间店位於人流极旺的商业中心区,租金昂贵,要买下来就更是一笔令人咋舌的大数目,但秦政却眉头也不皱一下便买
下来。原因,纯粹因为他看不过眼母亲醉生梦死的虚耗生命,於是出资给她做生意,做些有意义的事,盈利归她,亏损
他来垫付。
多亏他,母亲才找到些人生寄托,虽然她还在赌,还在挥霍,但数额明显地减少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明显快乐了
。很久很久,打从那男人走了後,云远清也未见过母亲快乐的开怀的笑了。不见半点颓废,精神奕奕,轻柔的裙子也愉
快地飘扬,不用化妆,整个人也明豔照人。
他无法给母亲快乐,但秦政却轻易做到。
即使对秦政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只是一种恩惠,母亲的快乐却是如此真实,还气什麽?还有什麽好气呢?
「明明肯认真去做,也做得不错,还赌什麽呢?几年了。」
这几乎是秦政每到这儿必说的话。云远清只是笑了笑,淡淡的说:「对她来说,那就是她的全部,无论过了多少年,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