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那幕便警醒他不能什麽都等事情发生时才知道,即使情况再坏,知道也不能改变现实,有个心理准备,总比被杀
个措手不及好。
「秦政。」
轻轻一唤,顿了顿,秦政总算施舍了他一眼。
那个眼神冷漠而深沉,阴晴不定,云远清暗自在心里轻叹,还是问了,「董事长知道你是同性恋吗?」
秦政只是沉默的看著他,深冷的眼神起了奇异的变化,很缓很慢的,自眸心深处漫流某种情绪,逐渐清晰明朗,那是一
种愉悦又兴奋的诡谲光采,明灭著,就连唇线也慢慢地上扬,衬著那张镀上阴郁阴影的脸庞,云远清只觉令人不安的诡
异,秦政的反应看起来不像恼怒,反而更像是发现什麽有趣的事调剂心情,不禁暗暗苦笑,今天果然倒楣。
「那老头终於找上你了。」秦政笑意扩大,而且更深,洋洋得意的;这下子,云远清完全可以确定他不单是没告诉自己
,还要是存心隐瞒,好等东窗事发後可以享受他被愚弄的可笑表情,「我还在想,也四个月了,他还可以忍到何时。」
很好,这家伙果真恶劣,以看人窘态为乐,完全彰显人类喜欢将快乐建筑於他人痛苦之上的丑陋面,云远清深呼吸一下
,也罢了,秦政是金主,金主最大,他的工作就是要让金主觉得钱花得物有所值。
秦政走上前,单手捧著云远清的脸,恶劣的笑容带著兴致勃勃,「那老头没做什麽吧?」
「托福,大概那是公司洗手间,他只是口头警告我。」假如换作其他人烟罕至的偏僻地方,後果还真的不敢想像;云远
清观察著秦政,总觉得他这恶劣笑意背後还藏著什麽──看起来笑得很得意很嚣狂,却又带著抑郁寡欢的影子,总不会
是天色太灰沉的投映吧?
「嗯哼,不单那老头,全家上下也知道我只爱男人──当年我在飞去美国留学前在晚饭後当著全家宣告的。」
云远清轻笑了,「你还真的什麽也敢做,不怕董事长一怒之下会有什麽行动吗?」这个秦政真是唯我独尊到无可复加的
地步,好像世界真是绕著他来转,十来岁,羽翼未丰,就如此独断独行,连父亲大人也不放在眼内,真是──服了他。
秦政冷笑,「他不会做什麽,三个儿女中,除了淮玉,谁听他的?况且,我不算最忤逆,至少我还乖乖回来台湾,到公
司帮忙,发扬家族事业。」
有恃无恐。云远清瞧著这明显不屑厌恶亲父的秦政,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也对,像秦政这种天生顶著显贵光环的人,确
实是有嚣张横行的本钱,换作大多数的平凡人,大多数也会屈服於俗世加诸的种种枷锁之下,过著与大多数人一样的人
生。
只是,现在这个秦政真的很不妥,平日的霸气与光辉如今完全黯然失色,看起来不像是心情不快那麽简单,更像是受了
什麽打击般,让他变得颓靡,让他变得虚弱,摇摇欲坠,勉力支撑著如常的假象。
秦政,那个霸王般的秦政,也会有被击倒的时候吗?
云远清觉得更好笑了。
「对了。」冷笑敛去,取而代之,秦政笑得意味深长,一双黑瞳又闪烁著某种令云远清深感不祥的诡谲异彩,「你好像
还没见过风雅吧?」
顿时,云远清更觉不祥,谨慎地留意秦政,只觉他眼中的异彩闪烁得太过狂乱,简直就像极力地、拼命地要将某个呼之
欲出的东西,压回至他人无法窥探的最深处,粉饰太平,却又力不从心,那个东西已经突破了他设下的重重阻隔,森严
的防线濒临崩溃、意志濒临疯狂的危险边缘,隐隐让云远清看到些许头绪。
悲痛。
很深很浓很烈的悲痛,比千军万马还要汹涌险恶,固若金汤的城墙也会被践踏崩坍,任秦政再嚣妄狂傲,也挡不住这悲
痛的攻势,就连禁忌一样的名字此刻也脱口而出。
风雅。
这个名字在做爱时听过无数次,悲怆至极的嘶喊,凶悍横蛮,几乎连他这个局外人也被卷入那痛苦无望的感情漩涡中,
陪这男人被那苦得断肠的苦水给淹死;也唯有是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这平日高高在上无往不利的男人,其实也和自己
一样,是个再俗不可耐的凡人,有软弱无力、无能为力的时候。
然而,也只有那个时候。
在秦政理智的时候,从不曾听他提过这令他悲痛酸苦的名字。
──看来,这名字的主人,今次再一次重创他,而且,几乎是一击必杀的重创。云远清瞧著这个秦政,霎时,他今天一
切不对劲全都可以解释了,不由得觉得他有些可怜。
再可恶的人,也有他可怜的时候。
只是──
「今晚陪我回去吃饭。」
同情心绝对不是用在这种地方。云远清此时无法再可怜秦政,眼见这男人这抑压却又透著疯狂的神情,简直就是自己不
好过,就得要全天下陪他步向灭亡般,他只觉得自己更需要可怜。
「你也应该好奇自己替代的是谁吧?」
云远清苦笑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一辈子也不知他是谁。」
4.3
可以的话,云远清是很不想太深入秦政的生活社交圈子,最好与他的亲友老死不相往来,这就更别遑论是牵止。与客人
的牵扯层面越广,程度越深,彼此的关系只会越趋复杂,就像丝线乱七八糟地纠结成一团,日後想还原成各自完好的一
条,也只会七绕八绕却怎绕也绕不成半点成果,最後唯有拿把剪刀大刀阔斧地断绝麻烦,何苦来哉。
然而,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所以,他心里极不愿陪秦政回去吃饭,却只得跟著秦政来到阳明山的秦家大宅──事实上,自秦政要他到秉丰上班时,
加上秦震知道儿子是个同性恋这个前提下,便注定了他们这交易关系不可能保持单对单的简单纯粹,现在跟秦政到秦家
,不过是将日後可能面对的恶劣情况提早发生而已。
唉。
目的地已抵,云远清忍不住叹息,也不知是今天第几次了。
阳明山的秦家大宅是仿苏州园林的建筑,黛瓦白墙红柱,雕梁画栋,窗明几洁,石竹倚墙,长廊曲折深幽委婉,假山流
水秀丽清幽,虽然不是特别豪华瑰丽,却就是胜在小巧精致,静静地,不争不嚷,就像个温柔娴雅的含蓄佳人,自然散
发著悠长、宁静、深邃的古典风韵,更显主人家的品味高尚优雅。
假如是一般情况下,云远清定必欣赏赞叹这个园林的美丽,可惜,这园林却成了他今晚的恶梦,也可能是日後漫长恶梦
的开端,实在教他喜欢不来,再美再精心再巧妙的结构布局在明亮的灯火下,只是更显鬼影幢幢,简直就像蠢蠢欲动的
鬼魅魍魉在暗处伺机而动。
「啊?」
感到手腕被捉住,云远清侧首,望向秦政,投以疑问的眼色,而秦政扬唇一笑,和他来个十指交缠,「反正今晚他们都
知道你是什麽身份,也不用什麽遮遮掩掩。」
「你还真是明目张胆得很,什麽也不怕。」云远清苦笑了,盯著那彷佛他们有多亲密般紧紧相缠的十指,对啊,这家伙
嚣张,这家伙天不怕地不怕,因为到头来受苦受难最深的那个必然是他,他已预计到秦震瞧见他们这样进来的会有多愤
怒──唉,这家伙,真是见不得人轻松自得。
秦政笑得意味深长,「我的钱可不好赚。」
「完全可以体会到。」所以秦政会是个成功的商人,云远清还在苦笑之际,秦政已牵著他走。
管家瞧见了他们,楞了楞,眼里闪过愕然,却又很快地笑著边和秦政寒喧边引领他们到饭厅;沿路所见的佣人,亦无不
朝他们投以奇异的眼光──当然了,两个男人竟肆无忌惮当众手牵手,而且,其中一个还要是他们家的大少爷呢──觑
了觑旁边那从容得彷佛对外界反应浑然不觉的秦政,真是的,或许,他应该庆幸,秦家佣人个个训练有素,处变不惊,
工作为上,不至於让人太过尴尬难堪。
「政,你来了──」
甫抵饭厅,一道温润亲切的男嗓音才传进耳中,便戛然而止,正如声音的主人脸上那温文笑容微微僵住了,视线胶在他
们亲热地一起交缠的十指,霎时,令人困宭的寂然漫溢於他们三人之间。
「很久不见了,风雅。」
就只有秦政像个没事人,依然泰然自若,笑著向眼前男子打招呼;那一声「风雅」,恍若咒语,瞬即让云远清跳脱了那
份寂然,不由得暗自留神打量眼前这位久闻其名却不曾见过的风雅。
他是那种外表比实际年纪小的人,约莫二十来岁;很俊逸,很书卷气,身型颀长纤瘦,尤其在白晢的肤色衬托下,更显
五官轮廓乃至整个人精致而矜贵;他并非璀璨夺目众人焦点的华丽钻石,而是清灵剔透的奥地利白水晶,雍容雅淡,绝
不咄咄迫人,柔和的光辉折射著透明澄澈的乾净特质。
这样的一个男人,又如清水般淡,轻轻的缓缓的流,在太阳下,最後连半点曾存在过的痕迹也不留;特别是眉眼间淡淡
的忧郁,让他看起更纤细,就像精致绝伦的瓷器令人惊叹又小心翼翼,惟恐一个不小心便让它变成一堆令人扼腕的碎片
。
大概就是这种特质,让秦政样刚强的男人为之心软、为之折服吧?
「对啊,真的很久没见了,你这家伙比我还要少来呢。」风雅也恢复正常,笑容温雅,举止大方,就连质疑不明来历的
访客的眼神,也不会令对方感到难受,「难得你还带客人来呢,不介绍一下?」
「也对。」笑了笑,秦政朝云远清介绍,「这位是蒋风雅,从小就认识,迟点他还要当我的妹夫呢。」
──妹夫?
云远清微仰首,看著秦政的侧脸,他在笑,那个笑容毫无瑕疵,无可挑剔,就连今个下午近乎崩溃近乎疯狂的阴郁也绝
迹於灯光下,如果,连牵著他的手的力度再减轻些,秦政此刻的表现就是无懈可击的完美,他默默地感受著骨头被握得
生疼。
难怪秦政只会对著他嘶喊著风雅的名字,难怪秦政今天如此失态,也难怪秦政会将他带到秦家──云远清觑了觑秦政那
微微泛白的指关,这个男人,又暗叹一声,只怕待会儿,就不止是这样而已──今天实在叹息得太多次了,很久没试过
这样了。
他此刻心情矛盾复杂,为接下来难过的时候头痛苦恼,却又无法忽视这男人自左手传给自己的痛苦,简直就像打翻了五
味架,五味混杂成一种难以形容,却绝对不好吃的怪异味道,闷闷地梗在胸臆间,怪不舒畅。
「至於这位,是我新请回来的秘书,云远清。」秦政轻轻一扯,从牵他的手,变成了揽著他的腰,彼此姿态更亲腻,甚
至低下头,当著蒋风雅的脸,亲了亲他的颊,「从公司到家里也非常能干,这个年头的女人也不及他一半。」
蒋风雅眨了眨眼,像在消化这惊世骇俗的一幕,旋即又笑开了,「你这是哪门子赞美的话呢。云先生,你好,这麽多年
,我还是第一次见阿政带情人回来,希望他不会让你太难受吧。」
云远清不得不再次佩服这位蒋先生的承受力、应变能力,以及这份大方得体,姑勿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麽,至少他给了
双方友善而有礼的下台阶,让大家可以和平地进行一顿晚饭。
只是,情人一称,云远清著实承受不起,身边的秦政又无意澄清,故意留他一个进退维谷的局面烦恼,很好,这便是他
来到秦家後的第一道难题。毕竟,无论他此刻顺著秦政刻意营造的假象,抑或是选择实话实说也好,最後最不讨好最难
堪的那人必然是他本人。
正当他迟疑之际,便有人代他作出抉择──
「什麽情人,不过是用钱买回来的男妓。」
苍老却中气十足的男声在他们背後嘲弄,气氛顿时冷下来,顿了顿,大家一致望向刚进来饭厅的秦震,他刚冷的脸孔严
肃地绷紧,混杂著厌恶与轻屑的隼目冷冽地扫向云远清,「为什麽你会在这儿出现的?」
今晚让他最难过的人终於现身了,然而,云远清还未作出任何回应,身侧的秦政便已抢先一步,挟枪带棒,反唇相讥,
「我带他来的,他自然在这儿出现,难不成我要带自己的人来也不行吗?还有,他没出来做很久了。」
「啊?」秦震扬起与儿子同样霸气的眉,「给你包起来也不算在卖吗?啊,对了,这叫『情妇』,哼。」
「所以,他现在就只属於我一个。」秦政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意态轻松,然而,一双鹰眸却如父亲般凌厉尖锐,毫不客
气地正面回击,强劲的霸气浑然天成,丝毫不逊於父亲,「不管他从前和多少人有过关系,现在也断得乾乾净净,而日
後我们这段关系结束,他要怎样也和我没有瓜葛,那还有什麽问题呢?」
「对,真是对极了。」秦震冷笑了声,顿即凛著一张脸,神色阴厉,脸上每条皱纹乃至颈间的肌肉也蓄满了愤怒的张力
,「但我的地方不欢迎这种不乾不净不三不四的人,弄得屋里污烟瘴气。」皱了皱鼻,冷锐地瞪向云远清,字字铿锵有
力地自齿缝间挤出,「你,滚,给我滚!」
一瞬间,他们之间出现了冰冷的空白。
楞了楞,云远清又是一声暗叹,既然这个家最高权力者也下达如此清晰明白的逐客令,他也没那麽厚的面皮去挨别人的
冷眼、弄得大家更不快,正想和秦政说一声,秦政又抢先一步,揽著他的腰作势离开,他心头一紧,背後便立即传来秦
震气急败坏的叫嚷──
「站著、给我站著!你这忤逆子要给我哪里去!」
秦震气得几乎直跳脚,脸色胀红,胸膛急促而明显的起伏著,就连额际的青筋也隐隐跳动,蒋风雅连忙「爸,别太动气
」的柔声劝著,但再温柔的言语也无法平息秦震此刻的震怒,尤其斯斯然回首的儿子脸上毫无悔意,甚至还是那令他更
愤怒更痛心的嘲弄冷笑。
「人是我带来的,我留他就跟著留,他要走,除非我要走。」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整场气氛冰冷至极点,就连空气的震动也被冻结,没有半丝声音的颤动,大家只是呆在原地,
云远清的心情也跟著跌入冰窖中,紧盯著那眼瞪得老大、似连呼吸也停顿了的秦震,这个模样像极中风或心脏病发倒下
的先兆,万一他真是有个万一,那就是罪过了。
未来准女婿一脸紧张,但做儿子的却依然故我,一副看热闹的冷漠,简直就是不孝至极,令人看了皱眉。
好半晌,秦震嘴唇微颤,最後不怒反笑,笑看云远清,「好、好好,这就是你所谓的没本事了,好一个没本事呢。」笑
意不达眼底,眼底只有有狂烈跃动的冰冷怒焰,直要将这只迷得自己儿子头晕转向的男狐狸给烧成灰烬。
云远清只得苦笑,就算他解释他是无辜的,谁相信呢?
「你们杵在这做什麽呢?」
清丽婉转的女嗓如一阵春风抚过,轻轻地,就融化了现场的僵冷,一名雅洁纤丽如白茉莉般的貌美女性踏著婀娜步姿,
巧笑倩兮,端著一碟热气腾腾的菜肴,送来令人心平气静的清幽芬芳。
「你问你的好大哥吧!」秦震那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奇异地稍霁,身上那种剑拔弩张的架势也松下,负气的抛下一句。
水眸一转,女子柔笑如花,语调轻软,「哥,你又是的,既然要多带一个客人来,就该早点说,不然你叫我怎样准备呢
?是要我失礼客人吗?而且,也不必弄得大家僵得好像要开战吧?」
「淮玉!」女儿的态度,秦震傻眼了,急急叫道。
女子水眸又溜向父亲,「你也是啊。明知道大哥是什麽脾气,难得他肯回来,何不大家一人让一步,和和气气地吃一顿
饭呢?今晚还要是庆祝我和风雅哥哥正式宣布婚讯的好日子呢。」
面对女儿温柔笑语,纵使心里不满,秦震的态度也硬不起来,连语气也配合著变得温和,「就是因为这是你和风雅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