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柔和得似一阵轻风,轻易就吹散了夜流津的疑虑,于是仰起头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慕渊哥。”
“嗳。”爽快地答应着,慕渊脸上将绽未绽的笑意立刻绽放出来,仿佛层递开放的莲花。
“乖……对了,你还没告诉你的名字呢。”
“我?我叫夜流津。”
“好名字,”慕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弯下身与他鼻尖对着鼻尖,笑得眉眼弯弯,“那以后就叫你小津吧。走,哥哥带
你去吃好吃的。”
跟在慕渊身后,穿过雕梁画栋的廊檐,夜流津才发现这碧波宫别有洞天。亭台楼榭,碧池浮萍,斑景斓枝,简直堪比世
外桃源。
最引人瞩目莫过于头上的长空如碧,一片云也寻不见,却时刻荡漾着粼粼的光。
引人看着看着,就不禁停下脚步。
“小津,看什么呢?快过来!”
慕渊在前方回过身来叫他,碧空下长身玉立,凤眸流光溢彩,转身间衣袂翩然,惊鸿一般的美,与身后的美景相得益彰
。
夜流津不由看得呆了。
头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慕渊轻笑的声音传来,“傻孩子,哪有看自己哥哥看到发呆的?”
夜流津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尴尬地抬眼笑笑,跟在他身后继续走。
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慕渊哥,这碧波宫到底是在哪啊?我明明记得自己掉进湖里了。”
“傻小津,我们就是在湖底啊。”慕渊嫌他走得慢,索性过来拉住他的手,淡淡的暗香,再一次若有若无地笼罩住少年
的鼻尖。
“这忘忧湖虽为千年弱水,看似万物不生,是个死地,其实分为两层,上层为弱水,下层则是清水。我们这碧波宫,就
建在清水中。”
“这么神奇啊?”少年再看眼前的景致,神情里就多了一份好奇的向往。
慕渊不禁挑唇笑道:“好了好了,等一会吃了饭,我派个人陪你四处逛逛。”说话间伸出食指来刮他鼻子,“不过你要
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慕渊脸上盈满的笑意倏然无踪,俊美的眼梢微挑,表情严肃到令人胆寒——
“答应我,碧波宫西南角的夜沼殿,无论如何也不能去!”
(二) 夜沼殿
夜流津跟在慕渊身后,一直来到深宫中的一处配殿。红木的圆桌旁,已摆满了美味佳肴。那些食物都不知加了怎样的佐
料,经过怎样的烹调,色香味俱佳,简直能把刚刚吃饱的人的食欲都给勾上来……何况已经好久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的
他。
一屁股做到桌边,少年就捧起一大盘金黄酥嫩的蜜汁炸糕吃得不亦乐乎。
“慢点吃,当心噎到。”慕渊看着他笑,狭长的凤眸,一笑间,就动人心魄。
他端着一只白玉碗,碗中的薄粥清香四溢,放在唇边反复吹了吹,递到夜流津眼前,“试试汤不烫再吃。”
夜流津小心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咽下之后才问:“这粥的味道怎么不太一样?”
“这是藕节川贝粥,给你补身体专门熬的。”
慕渊的神情温雅如昔,可看着看着少年的眼睛就瞬间蒙上了水雾。
只有十六岁,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经历过那么多天涯独捱的磨难,突然间有人对他这么好,感动之余又带着委屈。
白净的脸蛋挂不住泪珠,啪嗒落下来砸在前襟上。
“小津,怎么了?”
慕渊探过手替他擦眼泪,“好好的怎么哭了?”
少年原本强忍着抽噎喘不过气,朦胧中看到眼前绝秀的眉眼,鼻子一酸终于哇一声哭出来:“呜呜……我想爹娘……我
害怕……”
“好了好了,不怕的,慕渊哥送你回去找爹娘好不好?”柔声劝慰着,他把少年抱进怀里去,“我们明天就启程。”
这一下,少年哭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断断续续说出,“回……回不去了……找不见了……他们都……
都死了……”
两年了,他无时无刻不感觉到恐惧和提心吊胆,却一直忍住没有哭。而眼下栖身在一个这样温暖的怀抱里,嗅着似有若
无的暗香,他就是觉得委屈非常。
“好了,好了。过去的伤心事就别想了。家回不去了,你可以把这碧波宫当成自己的家啊。”慕渊抱着少年纤细的身体
轻拍着他的背,落在远处的目光里,却闪动着意味不明的色泽……
……
夜流津再一次在那张大床上醒来,朦胧中不知置身何处。
昨天夜里,是怎么就睡过去了呢?
恹恹地揉揉头,他唯一能记住的就是自己在饭桌上跟慕渊哭诉。许是后来哭累了就睡着了吧?
他下意识向一旁的床铺伸出手,只触摸到锦被的滑凉。
“小公子,你醒啦?”身旁有个轻柔的女孩声音响起。
“唔……”他翻个身睁开眼,面前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女正眨着清澈的大眼定定地看着他。
自己的床边上居然跑出来一个女孩,这件事可是非同小可。他一瞬间直起身,手脚并用地向床里退。
“你、你是什么人?在、在我床边做什么?”
“咦?是真的啊——”少女婉然一笑,又向前探了探身子,似模似样皱起眉仔细盯着他看,“昨天匆忙没瞅清楚,这一
看,这双眼睛还真是古怪!”
又有人拿他的眼睛说事了,夜流津默默垂下头。
“不过……还真漂亮!”少女感叹一声,倏然直起身子,“既然醒了,就让云萍伺候你更衣吧。”
伸过来的一双手惊得夜流津脸色煞白挺直身子,死死抓住领口,“你是谁啊?到底要干什么?”
“看我这记性”,少女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忘了跟你说,我叫云萍,是宫主的贴身婢女。是他派我来照看你的。你
可以叫我萍儿。”
“萍儿?宫主?……指的可是慕渊哥?”
“对啦!”萍儿两手一拍,笑得灿若春花。
“咦,慕渊哥人呢?”夜流津四下搜寻着温暖熟悉的身影。
“宫主昨天为了帮你逼寒,动用了炎奣珠,折损了一点修为,得闭关一天。”无奈地摇摇头,少女自言自语道:“宫主
就是那样一个人,为了救人,常常不顾自己。”
是因为折损了修为吗?怪不得自己醒来的那一瞬间看不到他。
思索的间隙,萍儿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为他穿衣梳洗。一番前后忙活之后,端着早饭再一次走进门来,她似乎很满意自
己的杰作般眯起眼,“小公子,还真别说,你昨天那么狼狈被宫主带回来的时候,真没看出你原本很俊俏嘛!”
平白无故被一个小丫头这样调戏,夜流津也不知该怎么应付,只好闷着头往嘴里填早饭。
萍儿偏偏不肯放过他,借着为他添粥的当口问:“听宫主说你那双漂亮的眼睛能辨阴阳真伪,那你看看,我是什么?”
“嗯……让我看看,你站近一点。”夜流津眯起了眼。
眼前的少女,白色的罗裙,水绿色的夹袄,模样娇俏。隐隐地透出羽润空灵的气息,她的真身,该是一只生活在水中的
鸟。
“看了这么半天,你倒是看清楚没有啊?”萍儿被他看得有些毛了,忍不住催促道。
“嗯……”怀着一种恶作剧的心态,夜流津故意卖关子,“你,能在水中自由游弋,对不对?”
“对啊。”
“还非常喜欢水,只能在水畔生存对不对?”
“对啊。”
“你的羽毛丰泽细密,不怕水,对不对?”
“对啊。”
“……那我知道了,你的真身,是一只……鸭子。”
说完这一句,夜流津丢下空碗,脚底抹油,飞也似地跑出寝殿。
萍儿先是一愣,而后吃惊,继而勃然大怒。
少女跺着脚气恼声音,即使跑出老远也可以听得到——“讨厌啦,小公子!!!人家明明是一只夜孙鸟嘛!!!”
夜孙鸟自上古时代起就在弱水边繁衍栖息,以地蟒为食,有着强大双翼,即使落入弱水中也可以挥动翅膀重新冲出水面
。是传说中的弱水守护者。
“可惜,我现在非但没有守护的能力,就连这条命也是被宫主所救的。”
陪着夜流津游览碧波宫的时候,萍儿这样对他说过。
夜流津听着默默点头,一双眼睛却不够用。
忘忧湖底,琉璃宫墙。
青莲蒹葭,美景繁芜。
恍惚间就会忘记置身在万物不生的弱水水底,眼前薄雾缭绕,碧波荡漾,宛如仙境。
金砖碧顶的琉璃瓦搭建起恢弘雄伟的宫殿,期间相连的回廊如飞虹卧波。高低错落的亭台楼榭,低者,粲乎隐隐,高者
,茕茕孑立。西南侧的宫墙下,有天然的清池,池中开着繁密的青莲花。
微风拂过,暗香涌动,与慕渊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闻着就让人神清气爽,心情平静,恨不得永世在此,再不过问世间纷扰。
跟着萍儿把整个碧波宫从里到外通览一边,夜流津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萍儿,慕渊哥说西南角的夜沼殿不准我去
,我们刚刚从那里回来,只看到那座莲池啊。哪来的什么宫殿?”
“呃,夜沼殿是碧波宫的禁地,除了宫主,没有人知道它在哪。”萍儿言辞有点闪烁,“既然不让你去了,还问它做什
么?……晚了,该回去用晚饭了。明儿一早,宫主就出关了。”
说着,衣裙袅袅步履匆匆地径自走到前面去。
既有慕渊警告在前,又见萍儿这般模样,夜流津也没有多想,跟在少女身后,向碧波宫中走去。
“今夜子时,我在这里等你!”
凭空而起的声音将少年的脚步钉在原地。他四下张望,向寻找声音的来源,却是枉然。
“今夜子时,夜沼殿的大门为你开放,你一定要来!”
那个声音依旧在响起,来源不明的不安让他微微焦躁起来。
模糊的画面在眼前交错晃动,他觉得自己突然陷入的一片空茫,眼前的光景一变再变,自己却无法出声也无法动弹。就
好比在看一场无声的默剧。
“小公子,你发什么呆啊?”少女的声音唤醒了他,莹白的小手在他眼前晃荡,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瞬间意识的沦丧
。
好像有什么强大的力量,将那声音直接灌输到他的意识里。
迎着萍儿探寻诧异的目光,他更加确定听到那声音的只有他一个人。
……
吃罢晚饭,夜流津推说自己头痛,早早爬上了床。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怎样也睡不着。
“碧波宫西南角的夜沼殿,无论如何也不能去!”
“夜沼殿是碧波宫的禁地,除了宫主,没有人知道它在哪。”
……
“今夜子时,夜沼殿的大门为你开放,你一定要来!”
慕渊的叮咛,萍儿的含混以及那个未知的声音在耳中交替盘旋。
算了,还是听慕渊哥的话吧。压抑下心中强烈翻涌的好奇,他裹紧被子强迫自己闭上眼。
眼帘阖上的一瞬间,却只见一道黑影从窗前一闪而过。
那影子一瞥间在视野中呈现极不规则的形状,却招摇得太过肆无忌惮。可惜,没有逃过黑银异色的双瞳。
不管是妖魔还是鬼魂,这双阴阳师的眼睛都是为此而生。夜流津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有些奇怪,慕渊明明说过魔物是进
不得碧波宫的。而弱水之弱,甚于幽冥府前的忘川,又哪有鬼魂能够偷潜进来?
本能地驱使下,他跳起身蹑足潜踪跟在黑影的后面。
偌大的碧波宫入夜后竟没有什么灯火,借着一点从水面透射下的微光,他一路跟着黑影绕过一道道曲折蜿蜒的回廊,直
达宫殿的西南角。
眼前的黑影一晃,就消失不见了。
钟楼远处传来了深沉迟缓的钟声——刚好子时已到。
丢失了追踪目标的少年正怏怏想要离去,身后的一池清水却翻起了冲天波浪。飞溅的水流急速向两边退去,池水正中央
出现了一条地道。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摄入其中。
头脑从慌乱中冷静下来的时候,夜流津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地下洞穴,钟乳石下的水滴凝结成珠玉,远远看去闪着七彩
瑶光。但石头的形状怪得太离谱,看来看去,便多了种阴森森的感觉。
黑暗的尽头,似乎有一点火光在明昧闪动。映在他眼中,感觉既不是惊慌失措,也不是怅然若失,只是平和得有些过分
,让他自己都诧异万分。
就好像那光火下隐藏着的东西,原本就属于他。
向着那点光火缓缓伸出手去的瞬间,一道黑影从一旁岩石的夹缝中突然窜出来。却不是先前的那一个,他睁大眼睛只看
到一张血盆大口直直向自己扑来!
躲闪不及,他整个人顿时傻在原地。
没防备,后脑重重地挨了一记,眼前一黑,身体就萎软在一个人的怀中。
(三) 矶石剑
景敖晟怒气冲天地一脚踹开面前紫檀雕花的门扇。
端坐在桌前品茶的白衣男子一惊抬眼。他那如画的眉目,总是习惯性地弯成下弦月的弧度,完美而细致,像是满含着情
。
“敖晟?”
将怀中单薄纤细的少年单手向一旁的床榻上一扔,敖晟反手把门狠狠带上。
他铁青着脸色,看着慕渊一语不发。
回首看了看床上仍旧未醒的少年,光裸的肩膀轮廓从一件宽袍的领口若隐若现地露出来。
慕渊把视线调回来,淡淡瞥了一眼怒火中烧的敖晟。
“……”
“慕渊,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你把他弄成……这个……样子,送到我床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句话,慕渊的眉梢微微一挑。
“你想让我放开你,也不用亲自给我安排替身吧!”敖晟的脸色由青转红,恼得咬牙切齿,“要找替代品,也不看看成
色!”
缓缓斟满一杯清茶,慕渊笑着递过去。
“好了,既然来了就慢慢说,要兴师问罪也得先润润嗓子。”
“少来这套!”敖晟一手推开那杯茶,清透的汤色扬洒出来,沾湿慕渊素白的衣角,他忽地就有了点窘迫,“我只不过
出去一趟,半夜回来床上居然躺着一个人,还是昏迷不醒的……”
“你是说你夜里出去了?”
“怎么?我不能出去么?”敖晟的脸红了红。
“问题是,昨夜乃是月晦之夜,你不好好休养生息,去了哪?”慕渊挑起的唇角含满明知故问的戏谑。
“我只不过……”敖晟突然郁结,住口不再言语。
“敖晟,你我虽然情缘已尽,但友谊尚在。你要是想来叙旧,我欢迎。但是,请你不要打矶石剑的主意。莫说找不到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