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不说,还把个男人当宝贝一样供着,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要叫下人送去给白楼,就差没把人捧在手心里
了。”
“要说楼无欢长得确实不错,莫非楼主男女通吃?”
话音刚落,霎时间哄笑声起。几个人又调侃了些有的没的,便各自散开,丝毫未察花木丛掩后的楼无欢面色数变,若非
顾及自己尴尬的立场,方才那些人不知已死上多少回了。
这也是楼无欢第一次发现,温柔笑看着他的雅瑟和温柔笑看着多情的雅瑟……并没有什么两样。
雅瑟事忙,更不曾听闻外面的流言,对楼无欢夫妇仍是掏心掏肺的好。楼无欢的气量本来就狭小,那日以后又多留了个
心眼,愈发觉得雅瑟的所作所为煞有介事了。比如,多情三日之内至少会去归一楼一次;雅瑟几乎每天都会派人送些餐
点过来;天气一旦冷暖有变,加裳添褥自是少不了的,更夸张的是,连副楼主每月该得的那份利钱,他都会一分不少的
替楼无欢存到钱庄里;无论跟他说过多少次“不需要”,雅瑟也依然故我,楼无欢以往只知他生性温吞,从未发现他固
执起来竟是完全不听劝的。
“楼兄,你怎么来了?”
如果雅瑟不去白楼,楼无欢决计不会踏进归一楼半步。所以当雅瑟刚刚走出居室、看到楼无欢迎面而来时,喜悦之情溢
于言表。
“我来找你。”楼无欢尽可能平静的道。
雅瑟当然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来归一楼除了找楼主还能找谁?但楼无欢刻意强调这一句,反而让雅瑟心生些许淡淡的
不安。
“嗯…我正打算出去,不如我们边走边说吧?”
“不,我在这里等你。”
或因楼无欢的态度过于慎重,雅瑟也不得不认真起来:“也好。有劳楼兄入内稍候,我去去就回。”
说是去去就回,事情处理完却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了。此次东京易水堂与当地府衙起了点冲突,须由楼主亲自出面与一名
京官会晤;事件虽然闹得不大,但若没解决好也会演变得十分棘手,所以雅瑟处理得相当谨慎。
所幸双方谈得尚算顺利。从酒楼出来之后,紫衣见雅瑟形色匆匆的径上马车,就问:“楼主急着回去,是有什么重要的
事情麽?”
雅瑟略一迟疑,仍是倚着车窗对紫衣道:“……是私事。”
紫衣惊讶于雅瑟的回答,却识趣的不再追问。
不多时车轴轮动,蹄声得得;紫衣扬袖策马,紧随其后,一路激起烟尘滚滚。
楼无欢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归一楼等了多久。忽闻叩门声响,而后一名侍女端着几盘小膳进来,便随口问:“现在是什么
时辰?”
“回副楼主,已经戌时了。”
楼无欢听见她称自己为副楼主,心头骤起一股莫名的反感,觉得很不舒服。可转念想想她也没有错,只好冷着脸让她退
下了。
雅瑟在外廊与侍女擦肩而过,一时情急脱口而出:“无欢还在麽?”
侍女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无欢”是谁,慌忙点了点头。
雅瑟先是松了口气,后又自嘲一般笑笑,放慢步调朝内室缓行而去。
第三十六章:萦怀之怨
怨怼不是仇恨。恰如楼无欢怨着雅瑟但并不恨他一样。他与他的恩怨纠葛尚不至于激烈到必须反目成仇的程度,却也未
能化消至云淡风轻毫无芥蒂的境界。盘结于两人之间的微妙漩流是幽幽夜幕下的暗潮汹涌,只要没有曝露在光天化日之
下,自是安然无事。
可现在,楼无欢一向自恃的傲人耐性已被甚嚣尘上的流言逼迫得渐趋崩溃了。他觉得有必要和雅瑟认真一谈,而具体要
与雅瑟谈些什么,他还不十分清楚,只在心里觉得事情不能这样继续模糊下去——但不这样,又该是什么样呢?
尽管一路风尘仆仆,从雅瑟身上却寻不出半点倦累的痕迹。进门之后他朝楼无欢歉然的稍稍欠首,乌发轻扬着自两鬓垂
落,姿态柔软得让楼无欢打心底泛出一丝无端的冷意来。
“抱歉,让楼兄久等了。”雅瑟唇线微抿,望着他楚楚的笑。
此情此境,楼无欢忽然失了质问的勇气。他满心疲惫的想——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要在这里独自苦等数个时辰?…简
直像个傻瓜一样。
眼前的雅瑟越是温柔,这种恼人的情绪就显得越发强烈。
“楼兄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等了半晌仍不见楼无欢开口,雅瑟禁不住微微侧首,面露不解之色。
楼无欢突兀的问责道:“你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
“嗯?……”
大半年了,楼无欢从来不过问日月归星楼的内务。此番乍然问起,雅瑟难免吃了一惊。
“我问你方才去了哪里!”
雅瑟不知楼无欢怒从何来,但见他耐性尽失,不得不坦诚回道:“……天香阁。”
“天香阁?”楼无欢倏地阖眼,冷道,“你倒是好兴致。”
“……”
雅瑟本想解释,视线触及楼无欢欺霜赛雪的幽冷双眸,话到嘴边又不觉咽了回去——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从今天开始,我不准你再插手白楼的事。”
“楼兄何出此言?”雅瑟怔然道,“我何时插手过你们夫妻之事?”
“是啊。你没插手,你天天闲着没事差人往白楼送东西?你没插手,多情会三天两头往归一楼跑?你没插手,外面的人
吃饱了撑的到处风言风语??”
楼无欢每讥讽一句,雅瑟的面色便肃然一分;听到最后,眸中笑意已然消敛殆尽。
“楼兄可是听到了什么闲话?”雅瑟一顿,忽又沉恸的低语道,“外人说什么,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你知道他们都在背后说些什么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楼无欢气苦万分的瞪着雅瑟。
“他们说什么?”
“你真想知道?”
“在这里,人人都对我讳莫如深。若楼兄不肯说,那问题永远不会有解决的一天,望楼兄如实相告。”
“他们说你金屋藏娇。说我横刀夺爱。还说你男女通吃,把个男人当宝贝一样供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他们说你金屋藏娇。
——说我横刀夺爱。
——还说你男女通吃,把个男人当宝贝一样供着!
雅瑟忽地面色刷白,眼睫颤抖得厉害。
这不是被人声声控诉该有的反应,而是心灵深处最阴暗的角落猛然曝露后的失措仓惶。
“原来,是我的关心让楼兄不堪重荷了——”
难以言表的酸楚只在一瞬间周转轮回。下一刻,雅瑟像什么也没发现似的,扯出了一抹虚弱的浅笑:“给你们添了麻烦
我很抱歉,以后不会了。”
“记住你的承诺,同样的流言我不想再听见第二次。”忿然语罢,楼无欢转身离去,由始自终也没再回头看雅瑟一眼。
外面的天空很暗,只余一两颗星斗孤独的点缀着无边的夜色。归一楼与白楼之间隔着一处偌大的水潭,此际暮色沉沉,
失了光泽的水面愈显幽深晦暗;但较之更为阴霾的,却是静立岸边的人。
一身惯常的黑色墨衣,一柄青光凛凛的幽寂长剑。
方圆十里杀气笼罩。楼无欢早有所感,行径水畔时步调却依然故我,似对渐趋逼近的危险视若无睹。
“回去向楼主道歉。”紫衣隐匿在黑暗里,语调无波无澜。
“不可能。”楼无欢泠然回绝。
“我再说一次——向楼主道歉。”
清越的一声龙吟,剑锋骇然出鞘,利刃直指眼前之人。
楼无欢亦不赘言,右手无声按上腰侧剑柄。
寒风凛冽,剑气凝霜。两个不动的人几乎同时身姿瞬移,对剑过招时只闻铿然一声鸣响,夜色中赫然闪过一簇明熠的微
火。
“回去。向楼主道歉——”
“我没错,何须道歉!”
楼无欢蓦地反手抽剑,紫衣兵锋受挫,不得不稍退数步,呼吸微喘。
“我不杀你。让开。”
“差点儿忘了,你还有妻儿在等你。”紫衣冷冷一语,瞬时面如罗刹。
楼无欢没来由的心头一紧,狠道:“你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还是你希望我对他们做什么?”紫衣挑衅的勾起唇角笑。
“你会后悔。”
“会后悔的人,是你。”
一言不合,干戈再起。这回两人都没有留情,一招一剑都像是赌上了身家性命,恨不得把对方吞剥入腹。
楼无欢怎么也想不通紫衣为何非要逼自己动手。越打越觉得莫名其妙,最后索性剑锋一横,勾着紫衣的剑刃凑到他面前
,咬牙切齿道:“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
紫衣虽处下风,却是不依不饶:“我替楼主不值。”
“雅瑟害我身陷谗言,你还想我怎么对他?”
“像你这种人,成亲生子有什么意义?”
“你……!”
“楼主对你千般好,你记得哪一样?稍有不如意就萦萦于怀,如此自私冷血,与禽兽何异!”
楼无欢狼狈拂剑,喘息急促道:“他们中伤的人不是你,你爱怎么说都可以。”
“中伤?我倒以为他们并没说错什么。”
“紫衣,玩笑也要适可而止。”
“谁跟你玩笑。”
紫衣趁其不备,忽地扬剑一振;楼无欢猝不及防,仓促后退时不慎踩空,竟哗啦一声跌入寒潭。
时近隆冬,水凉刺骨。紫衣丢下仍在水潭里怔忡的人,大踏步转身离去。
第三十七章:灼灼之夭
楼无欢很久没有像这样大病一场了。他的身体虽然不算多健康,却也极少有发热头痛的时候。但那夜不过是在寒潭里泡
了半宿,身子竟就有些承受不住。
一开始多情看他面色不好,说要去请大夫来诊治,楼无欢不以为然。如此拖了三日,他才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对劲了。
人的情感本来最是无形,一朝撩拨,心思变幻难测。即使经历的仍是与从前同样的事情,所知所感也难免要变味。楼无
欢隐约能体会到那晚紫衣性情大变的缘由,但他本能抗拒着不愿去探究。所以近来他沉默寡言,脑海里什么都不想,如
遭门禁似的足不出户。孰料深夜受冻的后遗症并未因此而减轻,加诸他心中郁结,结果病来如山倒,连日来几乎卧榻不
起。
小西上回突发高热的记忆让多情心有余悸。为免稚子受累,她把小西送回了荒林寒舍,由霜天她们照顾,自己则寸步不
离的守着楼无欢,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但楼无欢对此却觉得莫名烦躁——他还不习惯人与人太过亲密无间的情感,哪
怕对方是妻子亦同。
多情对楼无欢的抵触情绪略有所感,倒也无甚恼意,体谅的道:“大夫说你是郁结成疾。我知道你心里藏着很多事,不
如说出来,或许会好过些。”
“我没事。”楼无欢有气无力的闭着眼,催促似的道,“你该去看小西了。”
“今天不去了,我留下来照顾你。”多情拧了拧湿巾,一边替他擦拭额角细汗一边喃喃道,“奇怪,已经在床上躺了这
么多天,药也吃了不少,怎么就不见好呢?”
……烦。
楼无欢在心里想,可实在懒得开口。
“无欢,你睡了?”
“我想一个人待着,你出去吧。”
忍住身体不适,楼无欢转过身背对多情。
“你……看起来很不好。”多情眸色一黯,征询的道,“我去请少爷过来吧?”
“不准!”楼无欢耐性尽失,猛地自塌上坐起,“如果要去归一楼,那你就别回来了!——”冷冷斥罢,心头邪火愈发
火烧火燎,抑不住一阵头晕目眩。
“无欢,快躺下……”多情伸手扶楼无欢倚回床榻,见他气血上涌、两颊潮红,不免忧心道,“你又在和少爷怄什么气
?”
楼无欢不答。
“无欢,你……”多情无奈,叹道,“好吧,我不去归一楼,你好好休息。”
小心翼翼的俯身揶好被角,把门带上时也尽量不发出声响,多情离开得很安静,楼无欢却依然被她刻意放轻的动作惊扰
得心神不宁,索性拉高被褥蒙住双耳——自欺欺人的闭目塞听。
荒林寒舍之内,小西闹腾着不肯午憩。先是扭扭身子要抱抱,等杏儿真的把小家伙抱在怀里,又哇的一声啼哭起来。
“我的小祖宗,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杏儿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黑黑软软的细发,气归气,眼神到底还是宠溺的。
霜天从门外进来,见状轻叹道:“他这是想要多情抱抱呢。”
“原来是想娘亲了呀。”杏儿嘿嘿一笑,口出威胁道,“小祖宗我可告诉你,你娘不要你了,以后乖乖听本姑娘的话,
明白吗?睡觉。”
小西自顾自蹬胳膊蹬腿儿的扑腾个没完,瞧那模样压根就没把杏儿放在眼里。
霜天从杏儿怀里把他接过来,柔声哄道:“小西不闹了,姐姐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无奈小西还是不依不饶,两个姑娘正不知所措左右为难时,救星回来了。
“少爷你来得正好,小西吵着要娘亲呢!该怎么办呀?”杏儿哭丧着脸向雅瑟求助。
雅瑟一怔,惊愕道:“为何小西会在这里?”
霜天道:“多情没和少爷说吗?楼无欢病了,小西身子又弱,所以多情暂时把他送到这里,让我们代为照顾。”
“病情严重吗?”
“听多情说,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日了……”
不等霜天说完,雅瑟亟欲出门探视,然脚步踏出,却又猛地顿住。
——从今天开始,我不准你再插手白楼的事。
——给你们添了麻烦我很抱歉,以后不会了。
——记住你的承诺。
“少爷,你怎么了?”
雅瑟一瞬之间面色数变,饶是霜天再聪明体贴,也未免心生疑惑。
“没什么。”
勉强定了定神,雅瑟转过身来,平静的道:“小西交给我吧。”
“嗯。”
小西粉嘟嘟的面颊上泪痕未干,看起来分外惹人怜爱。雅瑟心中情思一时柔软,抱着他的臂腕不觉收紧了些。
——可恶啊。臭小鬼,马上就不哭了!还真是偏心啊,除了多情姐姐,你果然只认准少爷一个人吗……
杏儿委委屈屈的瞪着蜷在雅瑟怀里恬睡过去的小西,默默腹诽的同时暗自心酸。
雅瑟把睡着的小西放回床上,又静静在旁看了一会儿,忽而幽幽的一声叹息。
霜天看出他心思烦闷,轻声细语的道:“少爷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