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人悦——春从春游

就在两人欲相携转入屏门时，紫衣蓦地开口道：“归一楼乃机要之所，让外人留宿于理不合，望楼主三思。”

“这……”

方才酒酣耳热并未觉得不妥，此番被紫衣提醒，雅瑟也察出了些微异样。但已经出口的话又岂能收回？……正在雅瑟两

难之际，花夕拾轻笑一声打破了僵局：“也罢。今日叨扰甚久，有劳紫衣送我一程吧。”

雅瑟还想再说什么，紫衣却抢在他开口之前朝花夕拾以礼相请。如此一来，雅瑟只好顺水推舟与花夕拾道别。

“雅瑟，你今日喝得太多了。”待人走后，温绍淡淡的对雅瑟道。

“抱歉。……我下次会注意。”睫扇轻掩，眸底满满的都是歉意。

“你累了，早点休息吧。”

良久，温绍轻咳一声，像在无奈的叹息。

第三十一章：缪蝶之欢

回到房间，雅瑟想要趁着微熏的醉意睡着，结果适得其反——傍晚刻意压抑的郁气顽固的赌在胸口，闷闷的让他有些喘

不过气来。

有点烦，有点慌，有点乱。……虽然不想承认，但那时楼无欢确实刺伤了他。

也许他真的曾对多情另眼相待，可这种感情建立在浓厚的亲情之上，他们互相依赖彼此信任，亲密得如同一家人，根本

无分你我。自从多情嫁为人妇，他对她的那点情愫也早已如烟消、随云散……一年来，他为了避嫌更是甚少与多情独处

，所幸归星楼事忙，他也没有多少回寒舍休憩闲暇的日子；即便有，也每每总在星夜一脸倦容的回去，又在熹微的晨光

中匆匆离开。

他是真心希望多情能得到幸福。要达成这个愿望，自然少不了楼无欢。

楼…无…欢……只是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而已，被酒液麻痹的腑脏竟还会微微作痛。雅瑟感到眼睑一热，咸涩的泪水就

这么顺着面颊滑了下来。

太难看了。

尽管如此，雅瑟却连抬手去擦拭的力气也没有——这里是归一楼，没有人会看见这般狼狈的自己。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而究竟要到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像大哥那样，哪怕面对死亡威胁也绝无半点惧色？……不知道楼无欢会不会舍下多情

一走了之？如果明天回到寒舍见不到他，又要如何安慰多情？……思绪跳跃得太快，疲惫的感觉一波一波涌来，雅瑟倏

地堕入沉沉的梦靥……面上泪痕已干。

夜阑人静，窗外繁星璀璨。翌日，春光绚烂。

多情把小西从软褥里抱起，用眼神示意楼无欢帮他更衣。

“还是你来吧。”楼无欢自问多年来杀人无数，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要他用这双手去触碰那具看起来软软

乎乎的白嫩身子，简直就是一种亵渎。

多情又好气又好笑道：“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不碰小西了？”

“他叫小西？”楼无欢微微一怔。

“是少爷娶的乳名。”多情也不讳言，解释道，“我本想让少爷帮忙取名，但他说你是孩子的父亲，所以名字该等你回

来再作决定。”两人昨夜方才互诉衷肠，楼无欢心中对雅瑟的成见早已冰释，此刻也不甚计较，率然道：“小西挺好的

，就叫楼西吧。”

“楼…西？”多情先是惊讶的抬眸，旋而开心的道，“少爷要是知道的话，一定也会高兴的。”

“嗯。”

“对了无欢……”多情蓦然正色道，“一会儿少爷回来，不准你再像昨天那么莽撞了。”

“我知道。”楼无欢眉尖浅蹙，“……等雅瑟回来，我会向他道谢。”道谢？——是啊，这便是无欢所能作出的最大让

步了，怎么还能奢望他说出道歉二字呢？多情自嘲似的微微哂笑，抱着小西的手不觉收拢了一些。

“见过少爷之后，我们就回漠北吧。”幽然叹罢，多情憧憬的道，“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哪儿也不去了，好麽？”

“回不去了。”楼无欢淡淡一语，瞬间就无情击溃了多情脑海里即将描绘成型的未来。

“……为什么？”多情紧张得语调微颤，“你不要我和小西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楼无欢低低的一声喟叹，“除了漠北，难道我们就没有别的去处了？”高悬着的心骤然放下，多

情苍白的面颊总算回复了血色。

“你不喜欢漠北？”

“与喜好无关。”楼无欢冷静的道，“人心难测，更何况如今漠北政权不稳，那里已非退隐之所。”多情似懂非懂的点

点头，问道：“不回漠北，那要去哪里？”楼无欢道：“既然不能北上，那就南下。江南物美民丰，倒是适合休居的地

方。”

“你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小西，你说好不好？”多情难掩幸福的把怀里的小西举高，俏皮的对楼无欢道，“喏，你

看小西笑了，他也答应了呢。”

“有吗？”楼无欢狐疑的盯着小西看。

“当然有。你别站那么远啊，小西又不会吃了你。”

“……”

——呜哇！！

惊天动地的哭啼骤然响彻屋宅，没多久便引得霜天、杏儿、风灵一众姐妹蜂拥而来。

“怎么了？”

“小祖宗我求你，大清早的别哭了行不行？你到底是饿肚子还是尿裤子啊？”

“啊，小西是不是断奶断得不干净啊？”

……雅瑟一回来，撞见的便是这样一幅乱七八糟手忙脚乱的情景。

“你们在做什么？”一俟雅瑟温润清洌的嗓音响起，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

半晌，多情率先反应过来，心急道：“少爷，小西一直哭个不停，怎么哄也没用。”雅瑟刻意不去回应楼无欢微热的眼

神，俯身自多情怀里接过哭闹不止的小西。

“呜呜……”不知是否是众人的错觉——小西虽然仍在哭，但声音明显较方才小了。

“少爷，小西究竟怎么了？”霜天不解的问。

“怕是夜里着了凉，快去烧点水来。”雅瑟轻触了下小西微烫的前额，神色不觉一凛，“多情，小西昨夜是不是踢被子

了？”

“啊！这……”多情想到昨夜为了楼无欢，根本就无暇顾及小西，不禁又羞又愧，“我……我没有注意到……”雅瑟一

惊，旋又反应过来自己无权这般问责于她，顿时尴尬的道：“是我失言了。抱歉。”

“不……少爷说得对……是我的错……都是我没照顾好小西……”多情忍不住带着哭腔道。

“多情，少爷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霜天叹了口气。

“是啊，多情姐姐别哭了，万一眼睛肿了就不好看啦。”

……照雅瑟的吩咐，众人很快忙碌起来。

而静立一旁的楼无欢，由始至终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他几次想要叫住雅瑟，却每每碍于不知名的缘由而难以启齿。

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楼无欢复杂的心情，雅瑟倏然回过头来，视线绞缠的两人终于正眼对上了彼此。

“嗯……”

“到外面说吧。小西刚刚睡着，别吵醒了他。”

“……”楼无欢默默的出门，又默默的看雅瑟回身把门带上，心里忽然有一阵强烈的感觉：仿佛他根本不是小西的父亲

，雅瑟才是。然这种心情有别于先前的无端猜忌，而是充盈着微微的暖意，安静、宁谧……如同他一直以来，所欠缺的

那些美好与希冀——

第三十二章：风摇之心

扇面轻舒，截住风中飘飞的柳絮，而后袖腕翻转，看它漫天胡地的散去，这是雅瑟表达愉悦的惯有动作，尽管本人对此

并不自知。

是的，愉悦。至少在看到楼无欢的那一刹那，雅瑟确是真的这么觉得的——他没有抛妻弃子，也没有一夜之间消失得无

影无踪，而是好端端的留在多情身边；整晚的忧愁与疑虑一瞬殆尽，取而代之的感觉是愉悦，更是安心。恍惚间有些东

西如水静逝，有些东西沉淀下来，一点一点，变得越来越明晰：不想楼无欢就这样离开。

绝对不想。可是——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的留下来？

说服多情并非难事，难的是如何使楼无欢完全信任自己。他是如此的厌恶作为杀手的那段过去、不愿再沾染任何与日月

归星楼有关的人或事，自己有什么理由强迫他不走？

雅瑟思索得太过专注，竟忘却了楼无欢还在身旁一路静候。

两人就这样心思各异的走过柳絮飞舞的小径，来到了轻舟泊岸的碧水湖畔。终于，楼无欢耐不住了，率先开口打破了沉

默：“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雅瑟一惊，驻足黯然道：“我一时失神，抱歉。”

楼无欢沉默了半晌，道：“昨天……”

“嗯？”

“我……”楼无欢顿了顿，艰涩的道，“该道歉的人是我。”

乍闻此言，雅瑟也只是吃惊的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个疑心很重的人。昨日对你说了些口无遮拦的话，望勿在意——还有，谢谢你一年来这么照顾多

情。”

雅瑟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仍在梦中。黎明的晨芳应是虚构的幻境吧？夜里那个哀伤的梦还没有结束麽？眼前的楼无欢为

何总是说些如此反常的话？

“如今恩怨既消，我们便没有继续叨唠的理由……”

“楼兄，你在向我辞行麽？”雅瑟倏地凝眸，冷静的打断了他未竟的话语。

“不是我，是我们。”楼无欢一字一顿道，“今日我就要带她们母子离开。”

“今日？？”

“是。”

不是不震惊的。

可雅瑟的表情一如既往，温文尔雅、春风如沐。

“离开此地，楼兄欲往何方？”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为家。这点不劳费心了。”显然，楼无欢对雅瑟心存之芥蒂仍在——或许只有当彼此的生活不再

交集，两人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才有可能完全的消失不见吧？

“……你们，还会再回来麽？”紧扣着扇骨的指尖用了力，生疼的触感让雅瑟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以后的事情，谁能保证承诺了就一定会实现？”楼无欢漫不经心的微笑。

有的人很少微笑，一旦笑起来却有难以言喻的万千风华。先前雅瑟只知他生气蹙眉的模样很美，而今方觉，原来纯粹的

笑容远比愁容要美上何止百倍、千倍。然这样的楼无欢，只怕今日之后，是再也无缘见到了吧？思及此，心脏蓦地揪紧

，开始微微的泛疼。如果能永远把他留在身边……自私的念头才刚刚浮现脑海，瞬间又被雅瑟厌恶的摒弃了——如果不

立刻停止这荒唐的念头，一定会有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要发生了吧？

“楼兄打算何时启程？”雅瑟平静的问，温柔的笑。

“待多情打点好行装，即刻起行。”楼无欢道。

“……嗯，我送你们一程吧。”压下心头莫名苦楚，雅瑟语罢迈开步伐，径自往回走了。

原以为，这就是最后的定局。雅瑟万没料到的是，这一日他们还是没能如愿启程。

小西发起高热，已持续一日一夜神志昏蒙。几个大夫都说幼儿脾脏脆弱，禁不起猛药，只能借由饮食稍作调理，余下的

唯有耐心静等。

多情趴在小西床边哭成个泪人，自责与内疚让她的情绪几近崩溃。

雅瑟于心不忍，没奈何对楼无欢道：“多情整整一日不肯进食，继续下去恐怕会支撑不住。你先带她回房歇息，小西我

来照顾。”

多情听见，马上固执的摇了摇头，道：“我要等小西烧退，别……”话没说完竟又哽咽起来；因为强自压抑，肩膀抽动

得愈发厉害。

楼无欢一言不发的上前，抱起多情转身就走。

“无欢……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呜……”到最后的最后，挣扎变成依附，多情索性把头埋进楼无欢怀里，失声痛哭

起来。

待小西身上的热度稍减，已是三日之后了。

因为楼无欢坚持，多情只能抱着稍有好转的小西与众姐妹含泪拜别。几个姑娘舍不得小西，一个个眼里都噙着泪水，可

又懂事的不让它从眼眶里溢出。

“多情姐姐，你一定要记得回来啊。”

“小西喜欢热闹，以后要是想我们了，就带他回来看看，好吗？”

……

“嗯，我会的。”终于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泪水却不争气的顺着多情的脸颊潸潸而落。

楼无欢带着多情母子驾车离开的时候，雅瑟长长、长长的松了口气。他闭上眼，想着折磨总算结束了，心里又忍不住泛

起疼来。

温柔多情的雅瑟公子已是回不去的过往。往后，留下的只有日月归星楼之主的身份。

曾经义无反顾付出的，真的值得麽？

值得。

值得的。

雅瑟这般一遍又一遍的催眠自己，心底满是哀伤，泪水却没有掉下来。

耳畔，霜天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不可思议的惊愕：“少爷快看，他们怎么又回来了？”

什么？？

眼眸睁开，果然看到马车停下，多情又抱着小西出现在面前。

“呜哇哇……”怀里的小东西不停地踢蹬着母亲的禁锢，泪眼汪汪的朝雅瑟伸出了肉乎乎的两只小手。

雅瑟怔忡着没有反应过来。

“少爷，小西他好像又发高烧了，你快帮忙看看。”多情一副快哭的表情。

“……嗯。”

小心翼翼接过小西的那一刹那，雅瑟听见了内心深处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轰然崩毁的声音——

无论如何，再也不想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你们离开了。

绝对。

第三十三章：咫尺之路

一座楼，满园芳。此情此景熟悉如斯，成功唤醒了楼无欢脑海中尘封已久的泛黄记忆。

日月归星楼的规矩，凡是位列杀手排行榜之首者，皆可拥有独享玉宇白楼的权利。四年前，他从这里离开；四年后，雅

瑟又带他回到了这里。

“为何突然来此？”眉尖迭蹙，楼无欢转头看向雅瑟。

“不进去看看麽？”雅瑟微笑着岔开话题，四两拨千斤。

楼无欢不置可否。待两人步入内室，雅瑟过去推开窗。窗外赫现一片鲜翠欲滴的泣血兰，绵延百里、芳姿清逸，在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