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欢道出一声“好了”。
倍感错愕的抬眸,端见铜镜中的男子仅用云缎束发,挽髻的手法虽不若女子心灵手巧,却委实简洁利落,较之平日别具
匠心的精雕细琢,倒显出了几分难得的肆意与洒脱。雅瑟心中赏悦,也不多加掩饰,径回眸冲楼无欢微微一笑:“有劳
楼兄在此稍候,我去准备午膳。”
楼无欢不以为然道:“你会吗?”
雅瑟先是一怔,旋即会过意来,面颊不觉微红:“霜天曾教过我煮粥,楼兄不嫌弃的话……”
“算了,还是我来吧。”楼无欢果断的道,“厨房存粮不多,浪费就太可惜了。”
“……”
雅瑟哑然望着楼无欢转身出门的背影,心中涌起的情绪莫名所以,有点无奈,有点失落,可隐隐约约又有点别的什么…
…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楼无欢做了几盘清粥小菜,不论色香,味道是有些水准的。
饶是雅瑟遍尝天下美食、自命食品不俗,亦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自己的确是输了。楼无欢进餐的时候不喜欢说话,
他的表情又生又冷,眼神绝对不看除了菜盘以外的东西——包括雅瑟。对此,雅瑟感到既难以理解又有些莫名心寒。
——回想在荒林寒舍用膳的日子,哪一餐不是倚红偎翠,哪一顿不是谈笑风生?几个姑娘年岁相近,又都是活泼开朗的
性子,即便是像霜天那般成熟懂事的女子,也会偶尔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与她们在一起,几乎不曾有过冷场的时
候。
两人就这样心思各异的用过午膳,及至暮色将临时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第十三章:清泉之秘
前几日为了照顾昏迷不醒的雅瑟,楼无欢不是去山上采药就是研究解毒之方,几乎不曾好好休息过。如今患者初愈,曾
经困扰着两人的问题再一次摆在彼此面前。
“你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早点休息吧。”
“那楼兄呢?”
“我还不想睡。”
雅瑟看着他较之以往明显色深的眼晕,怜惜愧欠之意更甚,顿时没奈何道:“楼兄不肯休息,我又怎可入睡。”
就知道……!!
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楼无欢见识过雅瑟执拗的一面,心里明白再僵持下去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因而他只是深深的吸了口气,若无其事的
对雅瑟道:“你睡里侧。”
“嗯……”
雅瑟知他妥协了,郁气不觉稍解,径走过去将蜡烛吹熄,复又回床榻躺下。
夜间风凉,窗户是紧闭的。就在烛光灭掉的那刻,房舍里暗了下来,宁谧安静,使人莫名尴尬。
雅瑟担心楼无欢着凉,便刻意将被褥匀过去一些,但在他迷迷糊糊睡着以后,带着暖意的棉褥又再度覆在了他身上。楼
无欢确定雅瑟熟睡之后,翻身想要下床,孰料只轻轻一动,身边的人便发出呢喃的呓语,似是睡得极不安稳。未免吵醒
雅瑟,楼无欢暂时歇了动作,不想连日来久抑的倦意在意识松懈的间隙纷涌而来,片刻就迫他堕入了沉沉的睡魇。
楼无欢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第一次见到多情,那时她瘫坐在行路的轿舆里,剑的薄锋就抵在她的脖颈上。
——你是谁?他们只是我雇来的轿夫,为什么要杀他们?
女子的眼神虽然害怕,质问他的时候却很勇敢。
他对接到的密令从不过问原因,杀人的时候也从不手软;她的美丽绝不是他对她手下留情的理由,那么,他为什么没有
在第一时间取她性命?
似曾相识的空间忽然扭曲消失,眼前浮现出的画面,变成了一封以血封缄的信。
——我不怕死,但在我死之前,可不可以帮我把信交给一个人?
像是听到了今生最好笑的笑话,他的表情依旧冷淡,冰山一样不为所动。
——我最好的朋友病死了,她临死前写了一封信给少爷,我答应她一定要把信带到……这封信绝对不会对你有任何威胁
……不信你看。
女子黯然拭去眼泪,颤抖着纤白的手指将信件展开给他看。
……这是什么?他为什么要看这种东西?简直荒谬。
眼见信纸瞬间就被挑得粉碎,女子发出了一声急促的悲鸣,旋即断断续续的呜咽起来。
他讨厌女人哭泣的样子,就算她哭得并不难看。
接下来的画面很是混乱,忽而是剑舞过后血腥飞溅的片断,忽而又是女子天真得近乎愚蠢的笑靥……渐渐的,所有人都
消失了,幼时的自己独自一人困在阴冷潮湿的暗室里,未知的恐惧一下子涌到了脑海里,逼得他呼吸困难。
楼无欢终于醒了过来,眼前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他猛地捂胸坐起,一种浓烈的孤独感瞬间笼罩周身,额头缀满
了细密的冷汗。
雅瑟自浅眠中被枕畔之人激剧的动作惊扰,下意识的伸手握在他的腕处。
楼无欢的第一反应是反扣住他的手,力道凶狠,甚至可以听见骨节错位的微响。
“唔……”雅瑟痛得眉头紧蹙,意识也完全清醒。
“是你……”
楼无欢的眼神渐次清明,卸下防备的同时,手脚竟如麻痹一般酥软下来。
急促的喘息萦绕在黑暗的房舍里,荡漾在无声的静谧中,雅瑟看不到楼无欢的表情,却隐隐猜到了他反应异常的原因。
“做噩梦了?”
楼无欢待平复了喘息,才缓缓摇了摇头。
雅瑟试探的道:“楼兄不习惯与人同床?”
“你说呢。”楼无欢顿了顿,又道,“你的腿压到我了。”
“呃……抱歉,我没注意到。”雅瑟面上腾地浮起一抹薄红,所幸被夜色掩盖,并不引人注目。
“你睡吧,我要离开了。”
“什么?”
“我说我要离开。”楼无欢重复了一遍。
“可是……”雅瑟攥着他的手不觉用上了力,在脑海里急切搜寻可以说服他留下的理由,“你不担心日月归星楼找你麻
烦?”
“欠你的人情已还,剩下的与你无关。”楼无欢一指一指将他的手掰开。
“你答应助我化解体内余毒。”情急之下,雅瑟脱口而出。
楼无欢用异样的眼神斜睨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说已无甚大碍了?相信这点小事难不倒你。”
“我……我尚无完全的把握。”违心的话一出口,雅瑟就扭头避开了楼无欢的视线。
“那好,需要帮忙的话就跟我来吧。”楼无欢知道这不过是对方拖延时间的借口,但他没有戳穿雅瑟并不高明的谎言,
而是漠然回身,迈步朝屋外走去。
夜幕高悬,北极星微芒浅淡。两人出了木屋,不久便行至一处地泉。
“当初我就是看中了此处泉水,才选在附近建了房舍,楼兄是如何发现这里的?”雅瑟惊讶的回望楼无欢。
“采药时无意中发现的。”楼无欢也不多作解释,只道,“为免经脉阻塞,借由地热辅佐内力运行,有事半功倍之效。
”
“嗯。”
雅瑟从容解衣下水,渐渐的将半个身子浸泡在温热的地泉里;楼无欢在旁为他护持,一时四围无万籁俱静,耳畔仅余流
水细碎的弱响。
紫衣和鹞鹰站在密林的暗影里遥望他们。默不作声的两人,心思各异。
“还要拖到什么时候?”终于,鹞鹰耐不住开口了。
“你没看到雅瑟公子正在紧要关头麽。”紫衣淡淡的回道。
“楼主让我们来执行任务,但这么多天了,我们只是在此消磨时间。”
“反正等了这么多天,也无须介意多等一个时辰吧。”
鹞鹰冷哼一声,算是妥协了。
第十四章:朝野之战
纤翘的长睫薄汗微凝,雅瑟借楼无欢之助饱提内元,运转周身气血将残余的毒素渐渐汇至一处。倏地,异常浓烈的腥味
涌上咽喉,逼得他抚胸呕出一口毒血,原本澄澈的泉水瞬间就被染成一弯诡异的深红。
楼无欢把暂时脱力的人抱到岸上,顺手扯过外衣将他湿裸的半身裹住:“感觉如何?”
雅瑟费力的点了点头,冠玉般的面颊血色全无,却仍浮出一抹虚弱的笑容道:“我没事,倒是楼兄……咳!咳……”
“废话少说。”楼无欢不悦的蹙眉,“我扶你回房。”
“嗯。”
任由楼无欢和雅瑟相携返回屋内,紫衣只是漠然看着,半晌不为所动;鹞鹰按耐不住的纵身上前,到了屋前又不敢擅入
,只目如鹰隼的盯着木门,握着剑柄的手也不觉收紧。
早在地泉时,楼无欢便知道密林中有人窥视,但他没有想到对方竟来得这么快。
聪颖如雅瑟,自然不会猜不到楼无欢心里在想什么。
“楼兄,不可。”
“你还有什么话,一次说完吧。”
“出了这道门,你永远摆脱不了血腥与杀戮的过去。”
“我既然答应紫衣回去见温绍,断然没有食言的道理。”
“见了温绍,你有把握全身而退吗?”不等楼无欢回答,雅瑟又肃然道,“就算能全身而退,你可曾替自己的妻儿考虑
过?”
“你想说什么?”乍闻雅瑟提起多情,楼无欢的眸色骤然冷了下来。
“如果日月归星楼控制不了你,多情和你未出生的孩儿就会代你成为替罪品,反而言之,你自身难保,又如何能照顾妻
儿?楼兄,你是雅瑟的朋友,我不会让你走上这条沾满血腥的不归路。”
“朋友吗。”楼无欢不无挑衅的冷笑出声,“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雅瑟面不改色道:“给我一年时间。明年此时你回来荒林寒舍,我保证日月归星楼永远不会再找你麻烦。”
“荒谬。”楼无欢掩不住满腔怒意道,“你拿什么保证?”
“雅瑟从来不做无谓之事,既然答应楼兄,就一定会做到。”
许是被他诚挚的眼神感染,楼无欢强自镇定下来,一字一顿道:“就算我相信你,但一年时间非同儿戏。且不说多情临
产在即,紫衣尚在外面守着,只要我们稍有动作,干戈必起,遑论要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了。”
“只要楼兄答应,这点我自有主张。”雅瑟自他的语调中听出了和缓的空间,眉眼益发显得清越柔和,“至于多情,有
霜天她们照料,可保万无一失,楼兄不必萦怀。”
楼无欢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可仔细想想,又觉得雅瑟所言实在毫无破绽,他满心腹疑,念想纷转,半晌却无只言
片语,最后也只选择了无声静默。
背后突来一阵风掠过的微响,鹞鹰警觉的回头,紫衣妖冶瑰丽的面具赫然出现在眼前。
“你想做什么。”徐徐的晚风送来了一股不祥的花香,鹞鹰抑不住心脏狂跳。
隐在面具下的半边脸颊看不出是何表情,紫衣的唇角轻扬,吐字清晰道:“我的目的和你一样。”
鹞鹰被他身上散发出的莫名压力所震慑,硬着头皮质问道:“你不是不肯动手吗。”
“我没这么说过。”紫衣从容道。
“那你为何忽然改变心意?”
“约定既成,自然就该了结。”
“哼,谅你也没有胆量背叛楼主。”鹞鹰语罢退至后方,冷眼盯视着紫衣。
夜凉如水,遥感风声鹤唳。门扉开启的时候发出一声轻响,冷剑如箭矢离弦,转瞬间横阻在来者面前。
“且慢。”一身白衣素服的男子不动声色的将剑锋挪开半寸,道,“我跟你们回去。”
这个声音虽属意料之外,但亦在情理之中。几乎是没有任何质疑的,紫衣收剑回鞘,转身就走。
直到一黑一白两道人影渐行渐远,鹞鹰才若有所思的迈开步伐。然在他离开之后,木屋内又步出了另一道白色的身影…
…不论形貌装束,皆与方才之人无异。
日月归星楼并非真的是一座楼。占据黑道势力半壁江山、与朝廷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日月归星楼能屹立江湖数十
年不倒,靠的绝非一时运气。但再严密的组织,也不乏供人消遣的谈资。
二十年前温少卿统御黑白两道,凭借过人的才智和高明的手腕降服了南北水陆七道十二堂,随着日月归星楼的声名大噪
,温少卿也成为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但比起这些光辉显赫的功绩,温氏家族秘史显然更能引起世人探究的兴趣
。
相传温少卿以弱冠之年迎娶表妹为妻,两人鹣鲽情深,奈何其妻体弱多病,虽然婚后不久便产下一名麟儿,却是生下来
就百病缠身,幼子性命堪虞。为保温氏一脉香火传承,温老多次就续弦一事向温少卿施压,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温少卿
始终不肯答应。事隔多年,民间坊巷不知何时开始流传着一段关于温氏私生子的风流韵事,故事主人公便是温少卿与当
年红极一时的歌姬雅哈柏雪。人们都传雅哈柏雪出身异族,生就一副倾国之色,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不计其数,就
连以专情著闻的日月归星楼之主亦无例外。正所谓无风不起浪,但尽管外面传得风风雨雨,究竟内情如何,坊间却并无
定论。
再后来,温少卿在一场惊世决战中与对手玉石俱焚,楼主之位由嫡子温绍接掌,此后日月归星楼的势力由台面转至地下
,没有人知晓其总部设在何处,又到底统辖着多少人。世人只知,京都朝野谈温色变,官府曾经出动八百精锐试图铲平
日月归星楼的黑暗势力,最后这八百人被发现曝尸荒野,无一人生还。自此,围剿日月归星楼一事再无人问津,温绍的
名字也在一夜之间响彻大江南北,成为温少卿盛名之下的又一个不败传奇。
第十五章:无根之水
雁丘城闹市一隅,客栈雅座人清语静,温绍正在专心致志的沏茶。他的手指长而漂亮,动作轻而优柔,面色呈现出病态
的皙白。
紫衣把人带到温绍座前,便一语未发的退至长廊,与鹞鹰一同守在门外。
温绍沏好了茶,也不抬头看人,只是将茶香满溢的杯盏摆成圆环状,淡淡道:“你不是楼无欢。”
白衣人闻言先是一怔,旋即苦笑道:“我以为这次易容可以撑得更久一些。”
温绍大笑。而后他像毫不介意一般,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示意道:“我们兄弟好久没有促膝长谈过了。过来坐吧。”
“嗯。”
粘人的面皮被缓缓撕下。露出的脸颊一如往常温顺静雅、娴如姣花照月。
温绍将一盏茶移至雅瑟面前,又似怨怼又似叹息的道:“从小到大,你始终这么固执。”
雅瑟微微一笑,只不言不语的端起杯盏捧在手心。
“怎么不喝?怕我下毒呵。”
“从小到大,你总喜欢用沸水煮茶,我怕烫口而已。”
“差点忘了,你一直都不喜欢喝茶。”温绍别有深意的一顿,又道,“上次在霏雨弄,你当众救走楼无欢,我可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