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玉生烟 下——年小初

他不想依靠楚回，可是他只有楚回。不知不觉，掌心就已经是一片湿热。

雨停了，天早已黑了。

啪──

楚回略微吃惊地抬头，门开了。庄景玉抱着行李，低着头，身子微微颤抖。

他们的确已经是，好久不见了。

楚回忙站起身，看着庄景玉从储物间里慢吞吞地走出来，每一步每一步，都艰难得令人心疼。

庄景玉手里拿着准考证，在经过楚回身边的时候，轻轻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径直走回家，没再说话。

楚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轻叹一声。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如同嚼蜡。庄景玉只闷头读书，除非很必要的时候，才会和楚回说一两句话。楚回自知无可辩解，

再加上现在已经是冲刺高考的最后关键时刻，因此，除非很必要的时候，他也没有再主动和庄景玉说过什么。

随着考试将近，楚回看见庄景玉没日没夜，刻苦到近乎发狂的学习状态，有时候实在忍不住想插一句劝慰的话，可是每

每话到嘴边，却总是咽下去了。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庄景玉这样如痴如狂的背书做题，除了应对高考本身，更潜

在的原因呢。

是为了躲他，是因为不想面对他。

他自然是难过和心疼的，可是也想着，既然景玉不愿意理会自己，那他也就将错就错，顺了他的意好了。他还记得，当

时他快高考的那时候，班上好多同学的家长，为了自己孩子的前途命运，平时明明是很威严的人，都硬生生把自己矮化

弱化了。只为了让孩子的心情好些，压力小些，他们愿意这样做。

楚回禁不住苦笑，他现在这个样子，倒还真是越来越家长了。

可是他不知道，他或许是好心，但这到底证明了，他对庄景玉，终究还是用情太少。

他说自己是不愿意再揭开他的伤疤，但这又何尝不是在伤害他。他说自己是想让他独自静一静，但他竟然舍得不和他说

话。

他这，分明就只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楚回对庄景玉的所有感情，只能让他成为这样一个角色。毕竟，程度不够，闹别

扭时，难免表现得像是朋友。

第一次市模的那一天，楚回本想早早起来给庄景玉准备早餐的，却惊讶发现庄景玉竟然起来的比他还早。那时天才刚亮

，楚回一走出卧室门就看到庄景玉坐在客厅的餐桌，当然也是书桌上，背古诗文。旁边摆了牛奶和面包。

楚回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是装作根本没发生一般地走回去继续睡，还是大大方方地走上前跟他打个招呼。就算是一个简

单的“早安”也是好的。

庄景玉听到门声自然也僵了一下，不过还算镇静，仍旧自己背书，并未抬头。楚回想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觉得，再退回

卧室的做法实在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因此他慢慢踱着步子走到卫生间里，开始洗漱。

等楚回出来的时候，庄景玉已经在收拾书包了。他有些诧异，迟疑了一下，问：“现在就要走了吗？还太早了吧。”

庄景玉把最后一本语文书放进包里，低声说：“没事儿，我考试就习惯这样。”

楚回也没多想，自言自语了一句：“啊……我以前考试都是在最后几分锺的时候才慢悠慢悠地晃进去的呢。”

庄景玉背上书包，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手微微抖了一下，轻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啊

。”

不管是在哪个方面，都不一样。

楚回听见庄景玉这么说，先是一愣，然后低头沉默。其实这真的只是一句无心之语，可是无心却总是最能伤人于无形。

庄景玉拿上他的面包，开门走了。楚回连一句“好好考试好好加油”都还没来得及说，就听见了“碰”的关门声。

房间静了好久，直到久违的阳光穿堂而过，照耀到楚回的身上，他才稍稍反应过来。原来，天已经这么亮，原来，天已

经这么暖。

春日已暮，盛夏将近，而他所选择的未来，已经指日可待。

庄景玉啃着面包往设在学校里的考场里走。迎着晨光，看着自己瘦瘦长长的影子，他忍不住抬起头深深，深深地呼吸。

空气里，有湿润的水汽，和轻微的花香。

庄景玉忽然有些恍惚。他到底已经有多久，都再没体验过这样安宁祥和的上学时光。

很奇怪，他和楚回的这次别扭闹得这么大，也闹了这么久，可是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却反而是平静异常。庄景玉找到自己

的考场，教室的门都还没开，四周也空无一人。他放下书包，拿出语文课本，靠着墙，慢慢地看，慢慢地念。

这样平静的心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下午，最后一门英语考完。铃声响起的时候，整个考场的人都一下子哄闹着站起来，

虽然还不能马上离开，但也看得出来，已经个个归心似箭了。庄景玉默默收好东西，等着监考老师收完卷子，然后跟在

人潮的最后，走了出去。

他们大多数人都是本校的学生，第一次市模虽然考完了，但也还要回教室领答案听唠叨的。庄景玉当然没有这些顾忌，

他背着书包就往外走了。

他走得慢，偶尔会遇到几个当初还算是认识他的老同学，在经过他的时候，偷偷摸摸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口音颤颤。不

过对于这些庄景玉都一概不管，只是走自己的路。

直到他被拦下来。是林烟。

这个时候，本校的学生基本上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教室，外校的学生也都基本上出了校门。所以现在这条路上，风声静

谧，只听得见他们彼此的呼吸。

庄景玉和林烟根本不熟，以前读书的时候就没见过几次，连对方的脸都没怎么看清楚过。直到最后一次，也就是上一次

在车上相见，庄景玉才总算是记住了林烟的长相。

他确实是个美少年，而且还是现在很受欢迎的那种，阴阴的，柔柔的。也就是所谓的男生女相吧。

庄景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被林烟拦下来，他回想了一下上一次见面，然后傻乎乎地问了句：“呃……难道是想让

我给你洗车吗？”

林烟的表情立刻扭曲了一下。他声音本身就细，因此笑声总是难免显得有些尖刻：“庄景玉，我是真没想到，你勾人的

功力竟然比我还要高呢！”林烟开头砸过去的一句话就直接让庄景玉愣住了。他像个白痴一样地“嗯？”了一声，等着

林烟的下文。

哪知道林烟一个大跨步迈上去，照着庄景玉的脑袋，劈头就是一个巴掌，庄景玉被打得根本没反应过来，脑袋被打得偏

向一边──啪！紧接着，另一边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这个时候他终于反应过来，伸手握住了琳演的手腕。

整张脸都火辣辣地疼着。庄景玉的眼里喷着怒火，极力压抑着怒气：“你……你这是要做什么！我跟你根本就没交集，

又没惹你！你要讨好黎唯哲，也不用拿我出气吧！”

林烟冷笑：“我讨好黎唯哲？你还有脸说我讨好黎唯哲？好啊，对啊，没错，我就是讨好黎唯哲，可那是因为我喜欢他

！但是你呢？啊？庄景玉？你难道就没有去讨好萧岚？你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啊？你假的比我还更可以些呢！”

林烟的大部分话庄景玉都没听懂，但是最后说到萧岚的时候，他的脸一下子就难看了起来：“怎么会说到萧岚？这跟他

有什么关系？”

林烟看着庄景玉那副天真无辜的表情，仿佛是看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哈！庄景玉，你还真是太能装了！我真是甘拜

下风啊！没有萧岚你能出来？能到这里来考试？”

庄景玉看不惯林烟的那个表情，更听不惯他的那个口气，怒火熊熊燃烧着，甚至已经咬牙切齿。天知道，这些日子以来

，他最最不想听到的名字，就是萧岚。

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了林烟的意思。一定是上一次的偶遇之后，黎唯哲觉得奇怪，去查了查他出狱的原因和记录，然后，

顺带牵扯出了萧岚。

他当然没有讨好萧岚，事实上，就算他想讨好，萧岚都还不肯要他呢。这样一想，庄景玉的神情忽然一黯，萧岚要的，

只是楚回而已。就像楚回，永远都只让萧岚离他最近。

可是这样的黯然被林烟看在眼里，可就变了味。他笑得更尖刻，像是握住了把柄：“怎么？在担心失宠吗？担心会回监

狱吗？放心，你也会和我一样的……”

庄景玉微微皱眉，终于听出了重点。他难得一笑，抬起头，大大方方地看着林烟：“啊……原来是这样啊。你也终于，

被黎唯哲抛弃了吗？”

林烟的脸登时扭曲。他近乎咆哮：“不准你这么说！谁准你这么说！我要撕烂你的嘴！”

林烟力气不打，甚至可以说是很小。庄景玉躲得有些狼狈，但还不至于受伤。他反倒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林烟。说起

来，除了身家地位，林烟和黎唯哲在其它任何方面都没有差距。可是，黎唯哲还是不要他了。

那么他呢。他和楚回相比，差距又是何其大呢。可是楚回至今，都还没有抛弃他呢。庄景玉躲过林烟的手指甲，心里苦

涩。爱上楚回以后，他对感情的要求，竟然已经降低到这种水准了。只要楚回不离开他，那么剩下的无论怎样，他都不

怕。

好像很没骨气，但谁能说，这不是很有勇气。

庄景玉最后按住林烟的双手，气喘吁吁，说：“林，林烟……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你不能把黎唯哲……呃，那么

对你的怒气发泄到我身上。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可是，我和萧岚没有任何的，一点点关系。”

林烟明显不信。庄景玉苦笑：“对，我知道你不信。我……我能出来，的确也是不光明正大的，可是那和萧岚无关。再

说……”庄景玉抬头，细细看着林烟的眼睛，瞳孔亮的惊人，毫不避讳，“再说，当初黎唯哲把我丢进监狱里的时候，

难道没有违背道义吗？难道不是靠着自己的身份家世吗？”

说到这里，庄景玉就努力把自己接下来想说的话给咽下去了。因为他知道，再说下去，他可能会忍不住愤怒愤慨愤恨了

。

林烟露出一点点神伤的样子，而庄景玉趁此机会背好包，叹口气，走开了。

他一边走一边想，如果林烟真的喜欢黎唯哲，那么，他们两个，也都算是可怜人了。

这次市模的成绩，庄景玉考得极好，令人惊人的好。竟然是，全市第五名。

楚回专门买了好多菜来庆贺，两个人的关系，也慢慢回温了不少。而第二次市模，庄景玉更进一步，考到了全市第三。

知道成绩的时候，楚回抱着庄景玉的脸亲，笑着对他说：“景玉可真聪明呢，按照这个势头，那高考岂不就是状元了？

”

庄景玉摇头笑笑。他当年觉得状元是多么多么好，现在想来，却又有什么好争着抢争着要。那不过是一时的东西，拿到

手了，还不会保值。

他窝在楚回怀里，贪恋他身上的温暖和味道。这个人，才是他想留一辈子的。

可是可以吗。每每这样一想，庄景玉总是忍不住感伤。

楚回的眼睛看着他，却也总是透过了他。楚回究竟在看什么，他却永远给不出回答。

那种感觉，真是太寂寞了。铺天盖地，无所遁形。

后来庄景玉干脆就不看了，他只是偏过头，紧紧地抱住楚回。他太珍惜了，但越是珍惜，能留住的，反而越少。

他们肌肤相亲，甚至还有过比这个更深更紧的联系，但是庄景玉仍然觉得，他好像已经快要失去他。他好像时间一样不

知疲惫地流逝，如同沙子一般永不停歇地流失。

第三十八章

高考的那一天，楚回照顾庄景玉的习惯，将他早早送到了考场。陪着庄景玉站在教室外，静静等待的时候，楚回环顾四

周，心中难免生出万千感慨。

这个地方，他也曾经读过。只是没能和这些孩子一样，陪它走过最后一站。

从近处到远方，乳白色的教学楼，青蓝色的实验楼，东北角的食堂，还有那座修得最宏伟的行政楼。此时此刻，晨光灿

灿，金碧辉煌。楚回撑着栏杆，在身边一片朗朗的背书声中，一点一点地看，一点一点地想。

整个校园沐浴在晨雾和微光里，空气中漂浮着小小的尘埃颗粒，美得令人屏住呼吸。

楚回支着下巴，笑。当年在这里读书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这般深刻的感觉，结果现在，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才发现

自己竟然有些舍不得这里。

人真是怪，总是在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才开始学会珍惜。人也真是贱，即便如此，学会的也只是要珍惜离开的东西，而

还是学不会珍惜身边的一切。

所谓的举一反三，好像都用不到这个身上。并非天生资质愚钝，而是后天心聋目盲。

所以红尘百态，其实也只不过是一出又一出的离开。

楚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马上，就要轮到他上演最终的谢幕了。

他是舍不得。但说起来舍不得的东西，到最后，其实总能变成舍得。事实上，当一个人嘴里说着“我舍不得什么什么”

的时候，我们都知道，那个“什么什么”，其实已经被他割舍在心里了。他先是在心里抛弃了它，然后，就真的抛弃了

它。

而所谓的舍不得，也只不过是一个做给人看的笑话。

庄景玉背书背得累了，歪头看看身边的楚回，见他托着下巴，看着远方，一副发呆的模样，便凑过去问：“想什么呢？

想的这么出神？”

楚回转过头，朝他一笑：“你觉得呢？”

庄景玉一下子看呆了。淡淡的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他笑得眉眼弯弯，酒窝浅浅，稚嫩如孩童，天真如少年。

庄景玉清清嗓子，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撇过头低声道：“我……我怎么能知道。”

楚回嘴角的笑意更甚，声音轻佻：“想你啊。”

庄景玉唰地红了脸。他紧张地看看四周，然后给了楚回一个责怪的眼神：“别乱说。”

楚回轻笑一声，伸手揉揉庄景玉的头发，加了句：“也还想了会儿我自己。”然后，又转过头，看向远方。

庄景玉顺着楚回的眼神往四下望了望，恍然大悟。原来楚回是在，怀念自己的高中时光。也许，还有萧岚吧──他虽然

不愿意，但到底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两个人又默默站了一会儿，直到监考老师抱着密封袋走来，开了门。庄景玉收拾好书包准备进去，楚回握住他的手，拍

拍他的肩，笑：“别紧张，好好考。”

庄景玉朝四下看看，也笑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家长了呀，这角色进入的真快。”

楚回眉眼淡淡，收敛了一点笑意：“那当然。我高中时还演过清贫书生呢，”他歪着脑袋想想，“反响可好了，大家都

喜欢我，简直就跟大明星一样。”

庄景玉扑哧一笑：“哈……好吧。”他转转眼珠，像是想到了什么，“那，你当时看上的，是哪位富家小姐啊？”

楚回捏捏他的脸，打趣道：“这时候还吃醋吗？”

庄景玉躲开他的手，嘟囔着：“问问而已嘛……你应该照顾考生的心情的。”

楚回收回手，淡淡笑着，望望天看看云，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唔……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