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披着长可及地的外袍,倚在一席软榻上,手边拿着一碗青黑色药液,缓缓饮下。
颦香诧异主子缘何突然自己调起药物服用,柳从眉轻瞟她一眼,眼神温和不容她发问。
柳从眉是这样一种人,如果他不想开口解释,任凭对方如何软硬皆施、软磨硬泡,他只字片语都不会吐露。陪伴了柳从
眉十余年,颦香对主子看似好说话、实则极为坚持原则的脾性是再了解不过。
看情形,他是不打算同她说明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颦香斗争了半天,知道问也白问,只好按捺下对那碗用途不明药物的好奇。欠身说道:“主子,今日从墨门主那边收悉
一封信函,您是要现在拆阅,还是留待明日?”
柳从眉和墨愈梵至交好友,自柳从眉入宫出仕以来,两人鱼雁传书,好几年不曾相见。颦香隐约知晓这种古怪局面的形
成似乎与他二人年轻时定下的某个赌约有关,详情却从不曾听柳从眉提起。
她家主子身上的谜团总是叫人捉摸不透,或许正是为了保守某些不能启齿的秘密,主子才一直不曾论及婚娶的?
说起来,主子十五岁前的经历,也始终对包括她这个贴身侍女在内的所有人守口如瓶呢。
听闻好友来函,柳从眉顿觉痛楚减轻一半,扬唇轻笑。
“拿来吧。”
烫金大字做封面的信函呈递到柳从眉手里。
那人的字体依然飘逸挺拔,就如同当年他在他面前舞动的那套剑法般风流潇洒。人说剑如其人,字亦如其人。这些年江
湖行走,倒是把他少年时喊打喊杀的心性磨去不少,变得从容洒脱许多。
念及好友含笑的眉角与一派自在豪迈的风范,柳从眉心头宽慰。
短暂放下自己遭受的屈辱与不甘,展信来读。
墨愈梵在信函内言及前几日于麒麟山上逢见大雅真龙天子,打趣说小毛孩看起来野性难驯,他这个帝国首辅想必做得头
疼脑热,烫手山芋一堆接着一堆吧?
“从眉,”侃侃而谈江湖武林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闲事后,信末又是他百年不变的戏谑逗弄语气,“别太为难自己。伴
君如伴虎,不如早日回到我身边,给我生个儿子如何?”
读到万变不离其宗的最后一句,柳从眉哑然失笑。扬手一挥,信函轻飘飘落入一旁火盆中,眨眼灰烬。
世上只有墨愈梵,能语带平淡、不惊不乍提到那种禁忌话题。世上也只有墨愈梵,柳从眉能够接受他提到自己最不堪、
最不愿面对的悲惨隐私。
黑暗一面与沉重一面均可替他担负,遇事永远挺身而出挡立他前,亦兄亦友的墨愈梵,世间仅此一人。
“主子不给墨门主回信?”少女惋惜的看着火盆。每次看完就烧掉,害颦香连偷看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是来炫耀他九刑门的丰功伟绩,回他徒增他嚣张气焰罢了。”
说了这么久的话,身内酸乏疲倦感又卷土重来,清楚提醒他今天不可忘却的一幕幕。
柳从眉放松下来的面色渐转沈凝。
三月为期,但他关于暗室中诡谲身影的全部印象,只有那个刻意转换过后不男不女的声调。
为何在不曾有外人踏足过的皇帝暗室里,会发生这等离奇淫秽的事件……?
是不问对象的一视同仁,还是……刻意针对他柳从眉?
……
“柳……从……眉……”
“你……定然知晓……如何行事……?”
“你叫得越大声……我才越有快感……”
“你……怕死……?”
……
痛,仿佛被人千刀万剐、五马分尸的剧痛。
从身体,翻滚到心头。
那人利用他深藏的无可逃避的恐惧,将身为男人的他一再凌辱,一再侵犯,甚至将那象征耻辱的淫液射入他体内……
他柳从眉,纵便甘于忍让,纵便轻淡名誉权位,面对此仇倘若不报,便枉然为人!
第十四章
雅重月这几日上朝,目光总是无法自控的往站在最前面的柳从眉身上飘。
他从前看柳从眉,眼里出现的是一个面容温和谦让、手段冷静干脆的重臣权臣,穿着比其他大臣都更周正的朝服,发髻
一丝不乱高束于脑后,庄重平稳得随便什么时间段都可以拉出去,作为帝国形象使者与他国使节接洽。
但自那日暗室云雨后,雅重月直觉柳从眉一举一动,无论是朗声诵读文书的清隽声线,微微起伏的胸口,抑或躬身向自
己施礼时露出的白皙脖颈,隐约可见的小巧锁骨,每个从前不曾在意过的细节都足以让他在龙椅上如坐针毡,恨不得当
场扑下来,就着满朝文武的面把这个男人压倒。
他不过抱了他一次,却食髓知味,像得不到餍足的饿鬼,盯着首辅的眼神次次要冒出火来。
雅重月心知从青霖那处讨来的药物在体内积重过深,加浓加重了对外界事物的感触;那日抱柳从眉前,他服食了很足的
分量,驰骋操弄柳从眉时,又受到催情药的影响。
两种烈性药物互为促进,变本加厉,将销魂感受推上云端,或许这是他到如今依然摆脱不了那种欲仙欲死快感的缘由所
在。
年轻皇帝有点后悔,不该一时任性逞了这个意气。他本来就立足不稳,在百官当中毫无威信;居然还在最该专心夺取国
政大权的时刻,念念不忘自己臣子的滋味,魂不守舍。
若传出去他泉夜帝一事无成,还因觊觎臣属而懈怠了鸿鹄大志,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估计要挨个跑到他龙寝前骂人。
相较皇帝的心神不宁,经历过更多风雨的柳从眉面上丝毫不显山露水。他不急于打听那天舞英殿出入的有哪些面孔,也
不急于打听他在暗室遭遇侵犯时皇帝身在何处。
短短几天,柳从眉已想了个分明。
暗室中的人跟皇帝一定脱不了干系,甚至极有可能是雅重月默许或指使他人下的手。否则,以舞英殿上上下下十几名大
内侍卫的警觉,谁能偷偷潜入皇帝严令禁止踏入的密室,还对他一国首辅动手动脚、百般凌辱?
怎么会那么巧,雅重月不在舞英殿,他便受异响指引,一路毫无阻挡的进了暗室,那里面刚好又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对
他行那伤风败俗之事?
雅重月想把他拉下马来,上朝时嫌恶看着他的目光,似乎想将他扬灰挫骨生吞活剥,柳从眉早有所觉。
只是,在那天之前,他万万想象不到,年方十八的皇帝,竟然会给他设下那么一个侮辱至极的局。
查出暗室中的男人又能如何?
他柳从眉难道还能逼宫不成?
三月之期。重月,既然你要博弈,为师便好好给你上一课。
那个人,便是上天遁地,便是皇帝藏他藏得再密不透风,也逃不出他柳从眉的掌心。
“皇上,”这日朝毕,柳从眉朗声叫住了欲转背离去的雅重月,“再过几日,是祭天大吉时分,未知皇上有何意愿?今
年是否同前年一般操办?”
雅重月脚步僵了僵。
天杀的,听到柳从眉的声音,他就有些心血翻腾。
哪怕和九儿不分日夜寻欢作乐,尝试尽万般花样,服食再多量的致幻药物,始终达不到当日那种快感顶峰——他不知梦
了多少次把柳从眉再次按倒肆虐!
“……”缓缓转过头来,雅重月美眸半眯,“柳首辅的意思呢?”
登基初年那次祭天,为免扰民,柳从眉力主一切从简,让雅重月窝在宫内斋戒了三日。皇帝饿了个半死不说,等祭天当
日踏上神坛一看,礼器、神器全是接着从前雅少慕用过的,虽则一样也没怠慢、一项手续也没减少,却丝毫没有新帝登
基的磅礴气派,寒酸得雅重月恨不得掉头就走。
世人皆知,祭天不仅是祭神祭祖,还是一国之君摆排场、秀底气的大好场所,柳从眉却压制着少年皇帝急于向百姓展露
威压的热情,说要树立一个亲民爱民的国君形象。雅重月祭完天回来,心里着实把柳从眉从头到脚骂了个遍。想编排个
不是找柳从眉的茬,却被上书的众百官以“国库尚不赢足,当省则省,方可图日后盛世” 给噎了回去。
现下柳从眉又重提旧事,这次他还想寒碜他?
柳从眉另有盘算,见皇帝问,便回道:“臣认为仪式仍以简洁为宜——”
朕就知道。
雅重月心下抗拒,待寻由头推拒,或至少给自己讨点喜庆贵重的祭祀礼器来用方可认同此事,却听得柳从眉接下来道:
“但这次祭天,臣以为可改换地点,前往蜃卿山。”
雅重月眼眸亮了。
“朕没听错?柳首辅的意思是,蜃卿山?”
大雅建国以来,只有三位皇帝曾经登上蜃卿山祭天,均因功德盖世,旷代稀逢,在青史上乃数一数二赫赫有名人物。柳
从眉提议他往蜃卿山祭天,难道是承认他的功绩……?
不对,他尚未实质掌权,哪有功绩可言?
雅重月倏忽灼热燃烧起来的眼眸,厘清思绪后冷却了片刻,再度趣味盎然的重新燃起。那是给激发的斗志,和不遑多让
的决心。
柳从眉,你让朕去往功勋显赫的帝王方有资历登上的蜃卿山祭天,安的究竟什么心?
柳从眉迎着皇帝审视玩味的眼光,视线不闪不躲,不偏不倚,道:“臣仅作此提议,权衡决断,尚请皇上定夺。”
雅重月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好,”雅重月缓缓道。
君与臣、师与徒,四目交错,阶上阶下首度擦出战意飞溅的火花。
“柳首辅,此事,朕准了。”
第十五章
(上)
前往蜃卿山祭天当日,风急云沈,天色晦暗难辨。
一条蜿蜒山路自山底游蛇状盘上山顶,没入云霄,举目不见终点,愈显陡峭险峻。
龙辇缓缓停在山脚,其后跟着一干大臣们乘坐的软轿,也随之止步。
朝中二十来位重臣自各自轿内跨出,拜服在地,迎请龙辇中的皇帝。
雅重月自紫红帘幔掀开一角,看见柳从眉跪在龙辇左近。他今天没有束发,长长的棕褐发在身后披散开来,一袭剪裁得
体的皓白长衫,衬托得姣好身段如杨柳扶风,曼妙诱人。
雅重月顿了顿,将视线收回。
在九儿帮助下理了理沉重繁复的祭天礼服,沈声问他:“朕穿这身如何?”
九儿素来看皇帝是怎看怎入眼,怎看怎俊美无双的,自是别无二话。只是有点意外皇帝今日气势似乎不同于以往。
雅重月今天刻意以老成持重形象示人,隐藏了他那副略带娇柔、略显稚气的绝美容貌,只露出冷冽如星月的眸子和微微
颦起的眉峰。他收起了忍气吞声、佯作懵懂的少年般面目,彻底摆出一国之君的深沉。
“特殊举动自然寓意有特殊目的。”皇帝淡然道。迈出龙辇,傲然扫视一圈跪伏众人,“传朕旨意,所有参与祭天人员
,全部随朕步行上山。”
人群传来一丝骚动,终日饱食不运动的大臣们面面相觑。
礼程安排不是随龙辇行至临近山顶祭坛,再下地步行的么?
怎么说改就改了,难道是皇帝临时和内阁商议过后做了调整,尚不及通知随行祭天的大臣们?
朝臣们疑问的目光投向最前方的柳首辅。如果礼程有变动,这位首辅大人该是第一个知晓的才对。
听到身后小小声的议论,同样对皇帝突如其来的宣布深感意外的柳从眉只是眼眸半凝,声色不动。
祭天仪式即将开始,雅重月突发变数,显见是刻意为难这些身娇体弱的大臣。
皇帝自幼习武,根基扎实,爬个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这次参与祭天的多是文臣,要不事劳作的这帮人爬到高耸入云
的山顶上,只怕在山腰就会累瘫。
届时,皇帝挑个类似“祭天路上心志不诚,侍君贰意”的罪名,就可以无所顾忌整垮一票人。
虽然清楚皇帝打的什么主意,但柳从眉也深明,绝对不能当着众臣的面给皇帝下不来台。
雅重月挑衅的目光也恰恰落在他面上:“柳首辅,你就跟在朕身侧吧。”
“……臣遵旨。”
柳从眉起身,恭敬站到了皇帝身后两步之遥。
见柳首辅无异议,大臣们开始在心里打起了鼓:妈呀,蜃卿山几千米高,还不算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小道,这下完了,搞
不好小命要交代在这了……
头脑稍微清醒一点的,更进一步想到除了爬山之外,祭天的其他环节恐怕也没原先设想的简单。
当日听说雅重月要来蜃卿山祭天时,群臣私底下嘲讽、嗤笑的不在少数。他们认为年轻皇帝心血来潮,头脑发热,竟妄
想登上圣山拜祭,只怕走不到几步就会被百姓和臣属的口水淹死;作为老臣,过来看看皇帝压不住阵的蹩脚把戏也好。
谁想到皇帝别有算计,在山脚就来个下马威。不论是否挫掉了他们这帮人的威风,至少也能在脸面上狠狠扳回一城。
这趟祭天差事,看来烫手得很呐……
稍作整顿后,在年轻天子的带领下,苦着脸的队伍开始朝山上进发,原地留下一干马夫、轿夫、奴婢和远远围观的看热
闹的百姓。
这还只是个开始。雅重月迈着坚定脚步踏上蜃卿山褐黄山径时,在心头默念:今天便是朕为你们精挑细选的,展示天命
所归与奇迹的黄道吉日。
(下)
山路崎岖不平,天色又雾霭沉沉,视野不佳,走起来倍加艰险。
雅重月目不斜视缓步在前,柳从眉亦步亦趋紧跟在后。
行至半山腰,雅重月斜眼后望,上气不接下气的大臣们东倒西歪,速度渐慢;一些年老身弱的已经落到好远处,望不见
了。
倒是柳从眉,看起来文质纤纤的书生一名,咬紧牙关始终不离雅重月左右。
这个男人显然不是凭借身体素质,而是惊人的意志力在苦熬。
雅重月轻微嗤笑一声,从柳从眉步履犹有些不稳的走路姿态看来,那天他给他造成的不可启齿的伤处,复原效果不太乐
观。
何必强撑着呢,跟朕求个饶告个假,也就准你不必随同这趟辛苦跋涉了。雅重月恶毒的想:就算你仗着毅力勉强爬到山
顶,下山也会累得够呛,还是你希望在百官面前昏厥过去以粉饰你的忠臣之心?
蜃卿山山道沿路布满哨兵,刀戟森严守卫着这条神圣的祭天之道。
当看到锦衣玉食的文武重臣们在皇帝的带领下吭哧吭哧亲自爬山时,眼底都露出大感意外又忍俊不禁的笑意。
“自山脚一路步行上山,方显我大雅皇族祭天诚意,爱卿认为朕这个创意如何?”又经过一个山坡拐角,柳从眉脚步愈
显吃力,雅重月故意优哉游哉逗他开口。
柳从眉深吸口气调匀呼吸,自如应道:“皇上英明,臣之驽钝不及皇上万一。”
他话语淡淡的,说出口的是阿谀奉承之辞,雅重月却听得出分明的讽刺。
他有点着恼,柳从眉这口吻,只差没把“孩子气”三个字直截了当批评出口。
“好戏还在后头,不要急。”
哼一声,雅重月加快脚步。柳从眉再咬牙,忍着不适紧随上去。
行至山顶,大礼官正襟危坐,早已久候多时。
看到形容狼狈、气喘吁吁爬上来的一帮人,大礼官瞠目结舌,拿着礼器不知是该循往例迎上去给诸位大人一一净手,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