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证件当然好使,再加上门口站岗的卫兵们见天见到彭家略和顾部长家的宝贝公子在一起,即使轮班的岗哨换的再勤
,也没人拦下他多作询问。
现在却不一样了——彭家略以前不明白顾海洋从军校毕了业为什么不让他爸爸找关系把他调到他们家原来的那个大院工
作。那里在市区,条件非常好。他爸爸虽然已经离休了,可是因为劳苦功高,原先享受的待遇一点儿都没变。老两口住
在那个相当大的独门独院的小楼里,院里栽了很多种树——苹果,杏,石榴,柿子,枣,院墙下甚至还种了几畦蔬菜,
家里有专门的警卫员,再加上用了多年的保姆,但是对于一个那么大的院落来说还是实在有些冷清。每一次彭家略特意
抽空去看望顾海洋的父母时,他都能清楚的体会到老两口的寂寞。
是啊,膝下的独子不常回家,甭说结婚生子乐享天伦之乐了,居然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这眼看着就快二十六七了,他压
根儿没着过急。多少门当户对的姑娘的相片在老两口手里存着,顾海洋只是嘻嘻哈哈的应付着这都什么年代了我要自由
恋爱。再逼急了,他却正色说道:找就得找个我真正喜欢的,我的事儿不用你们操心。
彭家略吃不准顾海洋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这家伙是在犯什么倔或者在跟谁较什么劲,一根筋似的非要来现在的这
个地方工作,而那些被顾海洋父母托付来劝说找对象的话题也让他隐隐约约的担着心。
这两件事彭家略都对顾海洋提过。第一个答案很明确,顾海洋很痛快地说他就是不想在爸爸的大树荫下乘凉。在那个他
熟悉的环境里,方方面面都会买他的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都是爸爸的老战友,一手提拔上来的下属,每个人都会尽心
尽力的对他好,好得他有些受不了。
顾海洋很坚定地说:“我长大了,我想要自己的生活,凭自己的真本事保家卫国,我能作到最好。”
说这些话的时候,顾海洋英俊的眉宇间是一种让彭家略有些意外的相当正经的神色,自信而坦荡,充满了饱满的热情与
憧憬。彭家略觉得这样子的顾海洋已经值得仰望,也更让人心动。
顾海洋说到做到。短短两三年间,他已经从刚刚毕业时的中尉副连长升到了少校副营长。凭的是真本事哪——他带的那
个通信营还在军事技能大比武里拿过单项和团体的好名次,还在某次连续的外出抢险的行动后因为优异的表现而被记过
集体二等功。
这些都是顾海洋带着他的士兵们用汗水和鲜血换来的,彭家略都替他觉得自豪和光荣。
而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呢,顾海洋却一直没作明确的答复。
他只是微微皱了眉,认真的目光在彭家略的眼睛里略作停留,然后就那么满不在乎的笑了:“你怎么跟我妈一样啊,别
烦了……没到时候呢呗,再说了,你好像也没什么准信儿呢吧?你那些女朋友走马灯似的不眼晕啊?要不这样吧——等
我喝完你的喜酒你再跟我提这个才算是有资格教育我——你先把自己管好了比什么都强!”
彭家略碰了几次不软不硬的钉子之后也学乖了,其实他很想对顾海洋说我跟你不一样——我那些女朋友走马灯似的换了
又换,可是谁也没在我心上留下影儿。我知道这么说挺缺德的,你也未必相信,可是我骗不了自己的心……
摊牌吧!
彭家略今天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别以为你肩上扛了两杠一星我就真的怕了你——就是过去的这些年我也不是真的怕你,我那是因为太喜欢你了,太在意
才会怕失去。而且我还怕你会为难,可是我怎么觉得你应该也是喜欢我的?我就想问问你什么时候你才能自己想明白了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行!
那些嘻嘻哈哈开的玩笑不都是玩笑啊,就象你嘲笑过的那个吻,你没当真,我却当了真。
那个吻,应该被称之为吻吗?严格来说不行。
彭家略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会觉得很恍惚。
十五岁的少年尖声的笑闹,打破了当天不对外开放的游泳馆午间的宁静——哦,在他们军区大院,那不叫游泳馆而是叫
做水上训练中心,刚循环换完的水的温度比往常要凉很多,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粉的气味,红白相间的浮球,满池碧蓝
的水在十米台下不住的荡呀荡,看得人有些眼晕,赌注是整桶的八喜冰激凌,击掌,起跳,巨大的水花和回音,担任救
生员的小战士惊慌失措的目光和越来越模糊的呼唤,少年顾海洋那张完美的脸却沉着的带着他急促深沉的呼吸越靠越近
……鼻腔里又酸又痛此时已经算不了什么,因为肺里呛了水的感觉实在糟透了,这辈子都不想再尝,瞬间的昏迷,迟疑
的清醒,如释重负的喘息,再度恶狠狠的逼近……
“你要是再敢吓我,我就……”
紧贴在嘴唇上的力道轻了,所有的知觉似乎全部恢复,又象是全部丧失了。意识里模模糊糊只剩了明朗刺眼的光,在不
停的荡漾荡漾。
小战士飞奔去打电话叫门诊部的值班医生来急救,空旷的水上训练中心里只剩了动荡的令人迷惑的水的回音。
彭家略记得那时候自己人有点儿懵,他只记得顾海洋和自己一样也在不住的发着抖,一点儿也没有平时那种满不在乎的
样子。他的身体似乎很热,可是紧紧抱着自己的双手却非常冰。
直到当彭家略躺在洁白的急救室里的时候才觉得有点儿后怕,但是他始终没弄明白,那些留在自己身体上的触觉和顾海
洋眼里忧虑又迷人的流光,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完全就是个幻境。
今天果然运气不错,值班的小战士接过彭家略的驾照只看了一眼,没打内线联系就放行了。彭家略想顾海洋现在说话也
这么管用了,一个招呼能省那么多事,呆会儿得好好夸夸他。
限速30公里。
不急不急。
彭家略每次将要来到顾海洋身边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问问他,那些真的就是我的幻觉吗?
我那会儿可不是在吓你。
不过,如果我再吓你,你就……你就打算把我怎么样?
到今天已经过了整整十年,其实当初要不是体检时我视力不合格我也会跟你填报同一所军校,可是那却是改变不了的现
实。
高大的梧桐树在彭家略的慨叹中慢慢向后倒退,庞大的掌状绿叶被山里的热风吹得迎风招展,新铺的柏油路面既平整又
有弹性,开车在上面缓缓行进是一种惬意的享受。
彭家略眯起眼望着远方,这里安静之极,几乎看不到什么车辆和行人。
而再往山里开进去些,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可笑的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又来了,彭家略无可奈何地按下巡航
键,一般来说他不太喜欢使用这个功能,因为那种匀速的运动很枯燥,而彭家略最怕的就是没有激情。
但在现在自动巡航却是再合适不过了——正好可以用来简单地发些呆,彭家略自嘲的笑笑,也给自己鼓劲。
无论如何,今天不能白来。
彭家略在开进营区的时候觉得很诧异,因为站岗的哨兵居然没等他停车说明就打手势允许他直接开车进门。
不过彭家略没来得及想太多,他现在一门心思就是一件事:顾海洋,你可以想,我可以等你想,等你想清楚了,给我个
准信儿吧。
第六章
顾海洋把原本捂得严严实实的作训服最靠上的纽扣解开,朝十米之外正等着自己有所表示的一连二连的连长挥挥手,示
意他们可以整队回去让这些在大太阳下晒了三个多小时的新兵们回营休息。
看着那些略微有些发蔫的小孩们在紧张快节奏的训练之后还能保持着比较整齐的队形往远处的营房走去,顾海洋有点儿
想笑。他想起了自己数年前也是这样脸被晒得生疼会爆皮,身上早出透了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汗,好像永无止境的训练场
,路障,三米深的水泥坑,贴地而拦的铁丝网,至于独木桥啊梅花桩啊什么的,只能算是小菜一碟。
现在眼前还是这一切,只不过自己从受训的士兵变成了训练士兵的军官。
那也是一样的,实质并没有任何改变——一样要跟他们在一起跌打滚爬作榜样作示范,一样的风雨无阻,一样的任劳任
怨。
对此顾海洋从来没有怨言,他很愿意和他手下这些新近穿上这身军装的年轻人们一起重新再次成长。说这话也许有些托
大了,因为他根本也没比那些孩子们大上几岁,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根本也还是个孩子。
顾海洋浑身上下的衣服也早就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很难受。他看看表,马上就快四点了,回宿舍显然来不及,不如干脆
就在这里等彭家略。
顾海洋抬起头微微眯起眼望望山谷上空露出来的天空,今天天气非常晴朗,天空里竟然连一片云彩也没有,真的是澄澈
如洗,干净得有些过份。
此时此刻,也更能让人把浮躁的心暂时放松下来,冷静的思考一些太过复杂的问题、分辨一些太过混乱的情绪。
新兵们早就走得没了影儿,现在山谷里很安静,没了那些整齐嘹亮的口令,只剩了干燥专一的热风,在继续着自由的追
逐。
顾海洋有些发呆,他在想自己怎么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想到彭家略那双专注地望着自己的眼睛,
他就会觉得受不了。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这么在意自己在彭家略的眼里是什么样?就好像自己这么努力进取是为了
证明给他看——最想证明给他看——我自己能行,我想让你为我自豪,那样我才会觉得自己了不起。
可是这是什么心理呀?!太……太荒唐了这也——那是个和自己一样的男人,怎么竟然会把他单纯的自豪当成自己前进
中最强大的动力?!
顾海洋无地自容的惊讶着自己的渴望——我这是怎么了,我到底期待从彭家略身上得到些什么?关键是连顾海洋自己也
根本就不知道。
这太可怕了,自己的自控能力已经是非常好,可是在彭家略的目光里几乎全是白费力气。顾海洋甚至天真地庆幸过他们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他心里隐约有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幸好他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敌人,否则他就那么专心地看着我,
要是再稍微朝我笑一笑,我会不会变成了可耻的叛徒?!
从而顺从他的意志——无论那是什么,也服从自己的沉沦——管不了那么多了,完全放弃自己的坚持——一直以来努力
保守着的秘密……
老天呀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象啊!顾海洋被自己的怪念头吓得一心只想要逃——是的,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硝烟
的战场上,他只有装作满不在乎并且逃得远远的,本科连着研究生,纵横六七年,够远也够久。
顾海洋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当初并不是父母逼着哄着自己考的军校,那根本就是自己的主意。因为他很清楚彭家略的
视力根本过不了军校招生的体检关,只有这样他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躲到一个相对封闭暂时与外界隔绝的空间里。他觉得
自己只有这条路能走,也相信自己能逃得过去。
和他作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就足够了,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是不是?!
至于彭家略,顾海洋想他这辈子恐怕都不可能知道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
顾海洋清楚的记得许多既美妙又恐惧的联想,他很想再近一步对彭家略更好一点儿,也对自己更好一点儿,可是不可以
。
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初二起,顾海洋唯一能作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彭家略烦恼而害羞地向自己展开被早熟而大胆的女生偷偷夹进自己书本
里的情书,一脸青涩的懵懂。每当那样似乎是分享又象是炫耀的时刻,顾海洋只有暗自咬紧了牙,装作满不在乎的朝着
彭家略笑。其实那时他自己的书里也经常被放进这样的信件,而且数量与彭家略收到的那些比起来只多不少,可是全被
顾海洋连看都没看就毫不犹豫地撕了个粉碎。
顾海洋想起自己当初的幼稚,他很问问告诉彭家略还记不记得高二临放寒假前收到的那封情书。当时被淘气的男生们把
那封信奉为经典,也把写这封情书的作者惊为天人。他们在宿舍夜谈的时候曾经把全校各年级的校花才女统统猜了个遍
,可是却始终没能解开那个谜。
谁也不知道,那却是顾海洋的杰作。
不是恶作剧,恶作剧能有那么真实吗?那是顾海洋藏不了的真心话,没机会没勇气说的都写在信里了,就象在经历一场
现实版的真心话大冒险。
可是顾海洋吃惊的发现,第一个看到那封情书的人却不是彭家略,而是偶然向他借书划重点
的另一个男生。
完了!
顾海洋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极度紧张的心砰砰砰的跳得那么快。他只庆幸一件事,因为害怕被彭家略认出字迹,是
用打印机打出来的信。
现在想起这些幼稚之极的傻事又是为了什么?顾海洋觉得自己是真蠢啊,喜欢一个人,远远地看着他开心就好,怎么还
奢望着自己能跟他怎样怎样?
同时他又在悔恨着,上一次彭家略和自己开玩笑邀吻时,自己明明可以美梦成真了,那不正是自己一心贪恋想要索取的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懦弱?为什么要临阵退缩呢?要是当时自己狠下心去什么都不想,真的在他那有着美好弧度的
嘴唇上吻下去,感觉一定很美好。
可是,顾海洋从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里看到是可怕的自己,幸好理智尚存,顾海洋对于如何成功的控制自己别太失态是
很有办法的。而他真正在意的是,如果当时自己不计后果的吻下去,彭家略会不会彻底的呆住,会不会真的气急败坏,
会不会终于明白自己对他的别有用心……
顾海洋忽然觉得自己又有点儿想哭,这太难了。他觉得很累,而且身体的累实在不算是什么,真正可怕的是身体越累精
神反而更加清醒。
最可恨的就是彭家略的无知无觉,这家伙不知道自己是想故意躲着他吗?除了实在想念他到忍无可忍的时候顾海洋才会
主动和他联系,其他的时候他都能尽可能的很好的克制着自己别在正路上越岔越远。所以事实上都是彭家略主动在找他
,而他却永远都没勇气拒绝
顾海洋最近是连自己的家都不怎么敢回了。除了不想听父母的唠叨,也怕路过近在咫尺的彭家略的家时会忍不住去找他
。
那个家伙其实早就买了另外的房子,早就带自己去那里玩过了,明明是自在舒服得很,可是他却习惯一直和父母住在一
起。
还有,说实话顾海洋觉得彭家略也有点儿奇怪——这么多年他交过那么多女朋友愣就一个都没成。顾海洋还见过其中的
好几个呢,看起来都挺不错的。他知道彭家略一贯眼高,可是顾海洋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彭家略对那些女朋友都心不在
焉的,所以顾海洋只能把彭家略的表现归结为太花心。
那会儿顾海洋是很闹心的,说不出来的焦虑烦躁,好像心里长了草。每到绝望的时候就想干脆点上一把熊熊的烈火把自
己模糊的可怕的念头统统烧成灰烬,可是那没用,果然象诗里写的一样,要不了多久那些按捺不住的执念就又会春风吹
又生。
疯了疯了疯了……顾海洋在单调的周而复始的自我折磨里磨砺着自己的耐心,可那并不是他的本意,他甚至有的时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