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
方明杨不知道朱谨心中这些弯弯道道,只当这位小公子是替“大人”问话,挺直脊背,摆出一副极为诚恳的表情道:“近
来……虽不能说顺心如意,比起从前倒是极好的。”
他这话有三分真实,剩下的七分都是虚的、
都城自古繁华,哪有生意不好的时候?方家堪称富可敌国,那银子还不是世世代代在都城赚的。只是数年前,邺王领兵四
处征战,世道不稳,商路断了许多,有些国家甚至被重重封锁,自然不再和他们做生意。到后来陈国也被侵略,情况更糟
。
这些年渐渐平静下来,情况有所好转,也不过将将赶上从前罢了。到方明杨口中,却变成“比起从前倒是极好的”。
他这么说,是因为误以为邺王是什么高官,无非为了抱个大腿而已。
但他这些心思瑞臻并不知情,听到方明杨这么说,他一愣,下意识问道:“怎么好?”
方明杨又更加诚恳地笑了笑,道:“这些年来陈国境内日渐凋敝,倒是一统之后,在今上手中才慢慢恢复成如今繁华昌盛
的模样。今上雄才伟略,赏罚分明,又唯才是用,不拘出身,听说朝堂上新晋的几位大臣都是他亲自破格提拔。有如此明
君,自然要比从前好。”
恭维话听来都是极为顺耳的,就算知道不能当真,也没人不喜欢。几局下来,邺王的脸色比最初要缓和得多。这自然没能
逃过方明杨的眼睛,心想自己真是眼明嘴快,暗自得意。
他原本所在桌子的几人也随声附和,甚至临近桌子也有人赞道:“方家三爷这一番话可谓字字珠玑,果然是明白人哪!”
方明杨完全没有留意瑞臻的脸色已经不复方才明朗,他有些飘飘然,想着应当趁热打铁再说几句,便又道:“说起来,从
前都城也是极繁华的。只不过平睿帝在位时重农轻商,我等众多商家免不了受些影响。更何况……平睿帝耽于玩乐、疏于
朝政都不是秘事,说句不敬的话,若非主上昏庸无能,也不至于将大好河山拱手相送。”
这说的自然是瑞臻的父亲,其实这位皇帝虽然无能,倒也没有他说的那样不堪。
瑞臻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他那是毕竟还小,对父皇的记忆已经不甚清晰,但还记得他时常抱着自己一起玩陶土,还在母
后责骂的时候说:“瑞儿还小,别太苛责了。”
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父皇去世时,他被带到父皇身前。父皇拉着他的手,不复从前有力,也没那么温暖了,但父皇声音
还是一样温和,跟他说:“瑞儿啊,你往后,别像父皇一样。”
说完,无论他再怎么哭喊,父皇都没有睁开眼睛。
那时他还不到十岁,什么都不明白。等这些年他渐渐懂了一些事,却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此时,这叫方明杨的人,竟敢如此出言不逊,瑞臻气极,恨不得当场抽出侍卫的剑杀了他。但邺王坐在一边,手指不断轻
轻在桌上敲击,瑞臻拿不准他是什么心思,不得不继续忍耐这,放在膝头的双手紧紧扣住衣服。
方明杨见邺王神情,觉得自己一番话说道他心上了,当即越发卖力,话锋一转又道:“至于承元帝,登基之时还是个奶娃
娃,据说早就向邺王称臣,现在锦衣玉食养在皇宫里头……”
“你住口!”瑞臻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再也忍不住,抓起茶杯狠狠砸在地上。一声脆响,摔得粉碎,把一屋子人都惊到了
,方明杨更是呆在当场,连嘴都忘了合上,保持着那个古怪的姿势。
瑞臻仍然觉得不解恨,又拿了一个茶杯要砸,却被按住,回头见邺王抓着自己的手腕,眼神幽深,却又有些闪烁。
他正在气头,什么都顾不得了,刚才方明杨所说更是让他不想在靠近邺王,但挣了好几下都没有挣脱,索性狠狠一甩再不
去管,转头对着方明杨:“你这刁民好大胆子,如此出言不逊。你身为陈人,卖国求荣,苟延残喘,有什么面目立于这世
间!”
方明杨脑中还是一片混沌。他想不明白那小公子怎么忽然间发难,不仅口中每句话都是维护陈国的,表情更是恨不得灭了
他全家。
难道……猜错了?他不是官府的人,竟然跟旧陈有关联?!
他刚一隐约闪过这个念头,就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当下是什么形式?邺王一统!陈国余孽肃清还来不及,他怎么能跟他
们扯上关系……这叫有心人看了,安个谋反之罪绰绰有余!
方家虽为一方富豪,到底只是商人,对这种事自然是能躲就躲。他怎么就这么不长眼!只想着攀上官府,竟然惹了不该惹
的祸事!
其余人莫不是这般想法,原先还有心上前攀谈的,现在都恨不得自己从没在这里出现过。也有人疑惑这两人也太大胆了,
当众喊出这种话,为何半天没见邺国卫兵。但也只是疑惑一瞬,就忙着找借口离开这是非之地。
瑞臻气得不住喘息,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
就算明知陈国灭亡了,就算明知自己胜不了,瑞臻也从未放弃过。不仅是他,包括太后、容轩、九越先生、范将军在内,
还有范将军手下那千名兵士,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想着陈国,为陈国而战。
即使……有冯启云放弃在先,瑞臻也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看到都城百姓安居乐业,他心中隐隐有些异样,却也被“还好他们没有受到太多影响”的安心和欣慰的感觉感压了下去。
瑞臻从未想过,原来他们都是不在意的!
百姓们早已经将他,将陈国忘记了,他们照样有吃有喝,生活得像模像样。
那么他一心谋划的复国大计又算什么……
方明杨眼看着瑞臻的表情从惊愕到悲愤,再到绝望,愈加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含含糊糊招呼了一声想走。邺王没理会,反
而让他摸不出深浅,不敢擅自动弹。
瑞臻身形有些摇晃,邺王扶住他后背,站起来道:“回去吧。”说罢半推半拉,带着瑞臻往出走,留下一屋子人都松了口
气
朱谨早已着人招呼备着的马车。二人上了车,瑞臻却还是一副恍惚的样子。
邺王在心中叹一口气,微微觉着有些心疼。
其实他带瑞臻出来,原本就存着让他认清形势的念头。
几日前他带着侍卫出逃,着实让邺王动了怒。但他既然没打算放弃瑞臻,自然不会真的下狠手,只叫他得了教训就好。说
到底,瑞臻一直暗暗跟他对抗,还是因为陈国灭国之恨吧!邺王知道他心底从未放弃,便想借此让瑞臻死了心。
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看着满面绝望之色的瑞臻,邺王也有一丝不舍,但他认为不破不立,有时候是需要一些狠手段的。
只要瑞臻服了软,日后他自会好好待他。
邺王的心思瑞臻根本没有察觉,他心中只想着原来被抛弃的是他,他为之奋斗的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心头已经方寸大乱
。
母后去了,范将军死了,陈国彻底消失了,为什么他一个废主还要留在这里?!他为什么要活着受这些屈辱!他还在谋划
些什么!都是笑话!笑话!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不断激荡,好像血管也被震动了一样,突突跳个不停,头都胀了。
他原本就是大病初愈,在牢里昏过去的时候,太医为了救他用的药都很霸道,日后好生调养自然没有问题,但被这么一激
,立即全部爆发出来。
瑞臻只觉得胸口很闷,有什么东西堵在哪里,叫他喘不上气,不由双手紧紧揪住胸襟处,表情十分痛苦。
邺王看出不对,忙问他怎么了,瑞臻想回答,张嘴一口血喷出,恰巧喷到邺王脸上和身上,叫这位杀伐果断的君王当即变
了脸色。
“快!回宫!”他连声叫道,紧紧抱住瑞臻。
***
太医说瑞臻的病症看着凶险,实则并无大碍。他气急攻心,咳出淤集在胸口的污血反而有好处;只是旧病未愈新病又起,
便有些棘手,不能用猛药,只能小心调养,让他自己慢慢养好。
但麻烦的是,瑞臻不肯吃药。
不管是谁,把药送到他身边就被他一把打翻在地。问他为何也不说,也不睁眼看人。
听了这话,邺王面色一沉,他这是要求死么?!
“皇上,”朱谨看着邺王脸色,开口道:“不如让容侍卫试试。他与公子素来感情深厚……”
话没说完,邺王手上的茶杯就朝他扔了过去,吓得朱谨立刻伏倒在地磕头请罪。他知道邺王看重瑞臻,哪想到对这名侍卫
,邺王是积怨已久。他这一句话恰好触了邺王逆鳞。
幸亏此时邺王心思全在瑞臻身上,倒也没怪罪他。听邺王道“去含清宫。”,朱谨连忙爬起来跟在后面。
瑞臻躺在床上,只比木头人多一口气,既不动,也不出声,好像生气都从他身上消逝了一样。
邺王一进去就看到他这副样子,立刻对屋内服侍的小太监道:“药呢?拿来!”
小太监端来了新的一碗药,邺王接过,走到瑞臻床边道:“你为什么不吃药?”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邺王毫不客气,上前一手捏住瑞臻的下巴,一手将药往他口中灌。瑞臻呛得咳嗽起来,开始不断挣扎,见他整张脸都涨红
了,邺王这才松手,冷眼看他趴在床边把刚喝下去的药吐出大半,然后倒在床上喘气。
“觉得你所做的都没意义?”邺王冷哼一声,看瑞臻不由自主弹动了一下小指,接着道:“觉得你整日操心,现在想弃之
不顾?!”
他凑近瑞臻,一字一句道:“朕告诉你,百姓是最善变的人,谁让他们生活的好,谁就是他们的王。你若连这一点都不知
道,又怎么成为君主!”
瑞臻睁开眼睛,静静看着邺王,他的话没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波澜。
邺王沉默一下,又道:“你若真是想死,朕也不拦你。不过,你最好想清楚,”说着他用力捏住瑞臻手腕,“你若是死了
,朕就杀了你那侍卫,杀了这宫里所有旧陈之人,杀了旧陈的大臣,杀了你的百姓。”
他声音不大,语气却极为严肃狠毒,叫人不寒而栗。瑞臻终于无法再忽视,哑着嗓子道:“你这是做什么,反正你要的是
陈国江山,你已经得到了。我争不过你。”
“朕还想要你。”邺王斩钉截铁地说:“江山跟人,朕都要!”
这话让瑞臻忍不住低声笑得缩成一团,声音痛苦而嘲讽,但邺王下一句话让他止住笑声,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你不是一直想杀了朕么,难道要就此退缩?”邺王的语气就像在说“你不是想先喝汤在用膳么”,平静地有些诡异。
瑞臻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竟然也平静地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我应该活着。”说完顿了一下,又像说给自己一般道:“
我会活着,等到亲手杀了你。”
两人都遮掩了许久,却在此刻将各自的真面目掀了出来。
各种曲折滋味,恐怕也只有他们能知晓。
“朕代你掌管这天下,你便跟着朕,看它四海生平的样子!”邺王说着,将手伸向瑞臻的面颊,却被后者转头避开。
他也不恼,只低声一笑:“好吧,我们就看看最后是谁会赢。”
第四十九章:生辰
四十九 生辰
众人只知道瑞臻病情忽然间又沉重了,御医整整治了一日也没见起色,而邺王进了房内,听说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那位
公子就能起身吃药了。
两人在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人知道,因此纷纷是出浑身解数想打听清楚。奈何当时在房中的除了那二人就只有朱槿,而朱槿又是出了名的嘴巴紧,
几番试探之后只能作罢。
但园子里服侍的众人都隐约觉着,邺王和那位之间有些古怪。
说起来邺王仍旧每隔几日就到园子里,有时和瑞臻一起用膳,有时留宿一晚,各种珍奇的赏赐也丝毫不见减少;而瑞臻还
是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不太说话,偶尔才能见他一个笑脸。但……就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人人都有这个感觉,但又说不出一二,私下里讨论几次也就失了兴趣——反正都是那位的事,与他们没多少关系。
就这样到了五月间,距邺王和瑞臻出宫那日已有月余。
初五那日是瑞臻生辰。
从清晨开始,满园子人就忙着准备,到处张灯结彩弄得很是喜庆,排场空前。
据荣生说,是邺王不知如何得知了他生辰的事,说是要好好庆祝一番,因此特意叫人准备的。
瑞臻听了也只是点了点头,面上看不出半点高兴的情绪。他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众多来回穿梭的身影,渐渐感到不耐烦。
这些人与他毫无关系,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辰,他们这么做不过是因为那男人的命令。
这与他又有何干!
忽然间想起去年生辰,那时只得他跟容轩,又正值邺王迁都,谁都没心思准备。两人随便弄了酒菜,对饮至深夜,然后相
拥而眠。
再往前,还是冯启云跟沈凤臣都在的时候,还有福禄。
他还记得那日雁门大捷的消息正好传到宫内,到处都是庆祝的丝竹声,让人心烦不已,连福禄特地准备的菜品也变得难以
下咽。本来打算四人喝酒说话的,因为他放了筷子,最后不欢而散。
现在他竟然生出些悔恨的意思,早知有今日,那时候不该太任性的。如果能在一起说说话该有多好……
至于幼时的情景……每一次回想都觉得假得像梦境或者是前世一样,那么遥不可及。
瑞臻从没有觉得这样孤独过。
他犹豫又犹豫,放在膝头的双手将衣服都抓皱了,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荣生,你去叫容大人过来一趟。”
小太监应了,转身嗒嗒嗒跑出去。
瑞臻坐在那里,一会儿觉得自己莽撞,担心会不会给容轩带来麻烦;一会儿又想着容轩怎么还不过来。没一会儿他觉得自
己要疯了,这样患得患失。
等了不知道多久,外面终于响起脚步声,瑞臻来不及细听就不由自主起身迎上去,却见荣生一个人,畏畏缩缩慢慢往这边
走。看见瑞臻就停下来,低着头。
看他这样,瑞臻已经明白了,却还是问:“如何?”
“他们说……容大人奉旨……到宫外巡视去了……”荣生断断续续道,仿佛没能把容轩带回来觉得很愧疚一样。
瑞臻不知道他说的“他们”是谁,只觉得仿佛松了口气,来不了也好——方才是他太冲动了。
但心中仍有个地方难受至极,他怔怔站了一会儿,退回屋内,对荣生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荣生怯怯地抬眼看了看他,似乎又有些不放心,但又不敢不听他的命令,来回磨蹭了几下才慢慢走了。
瑞臻的心思不在荣生身上,他目光扫过屋内,停留在铜镜上,便鬼使神差走过去坐下。
小时候他一直嫌弃自己长相过于秀气,不像容轩那般英武,因此很少照镜子。可现在镜中映出的脸庞跟记忆中大不相同,
已经渐渐褪去青涩之感,更像个个英俊挺拔的青年了。
毕竟,他已经十九岁,就算在普通人家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他却仍然和几年之前一样,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