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杀手想要我的命,自是志在必得的。
“琉……我……我和他根本没什么。”李肖臣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我被他的样子逗乐了,“这我还看不出来么,你的第一次还好好留着呢。”
我故意扯开话题。
他果然上当,满脸通红道:“少来,谁不知道我是清波楼云素姑娘的常客……”
我白眼:“得了吧,你每次去也就摸摸小手,喝喝小酒,顶多亲亲小嘴,以为我不知道。那云素姑娘纵然是花魁,可你李
肖臣李大人好歹也是个状元呀。她相貌学问再好,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都精了,也入不了你李大学士的法眼。你心里那个
人……”
李肖臣突然垂下眼皮不说话。
我忙说:“这不是还有个六百年才出一个的罗凤姐么。”
他破涕为笑地瞪我。李肖臣翦水凤目瞪人这一招,娇里带嗔,美不胜收,每次都把我弄得没辙。
“好了好了,不说了,见过你我就放心了。我得回去沐浴更衣,午时要进宫见皇上。”我拍拍他,起身要走。
“琉,”他叫住我,“襄蓝的事对皇上触动很大,这段日子他脾气很不好。你……小心些。”
我心里发酸,“嗯”了一声,便离开了。
第二十五章:
李肖臣说得没错,凌的心情很不好,他不愿意见我。
我已经在遣云宫外跪了足足三个时辰。
樊虞和我一起来的,凌只召见了他。他进去述完职,也早就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经过我身边,似是停了半步,又好像没有。我低着头,只看到他华贵的紫色朝服的一角,拖沓而旖旎地飘了过
去。
我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心里一片空白。
想好的太多说辞,突然没有了宣泄的途径。就好像灌满了风的鼓胀的风帆,被突然扯开一道大口,所有的风便一股脑的哗
啦啦漏出去,只剩下一面迎风招展的破布,滑稽而可笑地坚守着一根不堪一击的桅杆。
宋凌已经找到了对付我这种人最好的方法,那就是——根本不要和我说话,不要和我扯上任何关系。
我完败。
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是迫切地想见他,想见到他那让我着迷的眉宇和泛着潋滟波纹的眼睛,我想见到他经常
挂在唇边的那一轮雍容而迷离的笑容。
我什么都不想谋算了,如果他问我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会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我不管李肖臣浩枫还是我自己的命了。
我只想求他见我一面,只要他肯见我。
——当第一片雪花飘落在脸上的时候,我真的动过这样的念头。
抬起头,苍青的天际已经飘满了白雪。
我看到了满目疮痍的天空。很快,却被一柄油纸伞遮住了。
“侯爷请回吧。皇上今天是不会见你的了。”伞边是李玉璋慈蔼的脸庞。
我沉默而固执地摇头。
李玉璋长叹一声:“两个痴儿,这又是何苦……”
“李公公,”我有点想哭,但忍住了,“请再替我通传一次吧。”
“这已经是第九次了,皇上要见你,早就见了。”他嘴里这么说着,人却走向了殿里。
雪大了些,落在伞上是柔和的沙沙声,身边已有积雪慢慢形成,青石板的地面上笼罩了一层半透明的白色冰珠。
我看了一眼身边替我打伞的小太监,才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正瑟瑟发着抖。他衣衫单薄,嘴唇已经有些发紫了。
“你走吧。”我说。
他不说话,也不动,只是一个劲地发着抖。
“你走吧。”我又说。
他捏紧伞柄,反而向我这边送了几寸。
我抬头看了看紧闭的殿门,门边站着的是司礼监秉笔苏直,李玉璋的左右手。
“苏公公,下官以带罪之身求见皇上,实在不适合有人在旁伺候的。”我对苏直道。
苏直抱着拂尘,垂着眼皮,嗓音又轻又细:“宋侯爷何罪之有呀?”
我答不上来,我现在是没罪,可只要一进去,就会变成罪大滔天。
我看着苏直,他的脸在雪幕后面显得模糊不清:“请苏公公念在宋某一片忠心……”
苏直挥挥手,那打伞的小太监便退了下去。他向我走过来,走到我跟前,弯下腰,鼻子对着我的鼻子。
他的眼睛里一片清明。
“侯爷,”他说,“您要真是一片忠心,就不该把皇上逼到今天这个田地。”
雪落在身上,冰凉而干净的,却透着彻骨的寒意,我不敢看他。
“皇上他咳血昏迷的时候喊的都是您的名字,您却忍心眼睁睁看着他……”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苏直立马站直了身子,背过身去。
走出来的仍然是李玉璋,他沉重而缓慢地向我摇了摇头。
一颗心再次沉了下去。
*
天完全黑了。
一列宫女轻飘飘地过来,在经过我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绕开。她们安静地点起一盏一盏的宫灯,很快,遣云宫里透出明亮的
橙黄色光彩。整座建筑在温暖的光芒里微微地晃动着,显得那样的美丽而不真实。而在宫殿的外面,是漆黑一片的天际和
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我就跪在那片黑白交织的阴影里,好像一个迷途的幽灵。
一明一暗,一冷一暖,仿佛两个近在咫尺的,却又远在天边的世界。
雪积得很快,差不多快盖住我的膝盖,我的身体已冻得有些发僵了。
苏直捧了一个珐琅盘过来,盘子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
“宋大人,喝点姜汤暖暖身子。”
我摇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苏公公,”嗓音涩得像破锣一样的难听,说上一句话都要费很大的劲,“请再替我通传一次吧。”
苏直无奈地叹息,把盘子放在我身边,转身走了。
我又冷又累,眼皮沉重。我忽然想,如果我跪在这里冻死了,凌是不是会原谅我?还是以人求生的本能,在冻死之前,我
会先跳起来逃回家?
哪个才更像我会做的事呢?
我是真的累了。
这些日子以来,调查父母的案子,对付暗中阻挠的那只黑手,襄蓝的事,曾轶诚的事,李肖臣的事,祁云月的事,还有樊
虞的事,我的脑子里塞满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每时每刻都在转着,一刻也停不下来。
一年多了,几乎每天都在盘算,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挤进来又挤出去,你方唱罢我登场,挤得一丝空间也没
有,挤得我几乎快把自己给忘了。
哪怕当年一个人在外面闯荡,来来去去也就只有我一个人,从来没有那么多要算计的人和事。没有那么多背叛和忠诚,没
有那么多阴谋和毁灭,没有那么多你来我往的殊死较量。云京的这片修罗场,真是比任何地方都要可怕。
我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忽然又想,我跪在这里一个下午,什么也没有盘算,不也好好的过来了吗。我就算在这里跪上一天,两天,一个月,甚
至一年,那日子,也不是照样会过去的吗。那我还在盘算些什么,在谋划些什么呢?如果不管发生什么,岁月都是照样的
过,那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人人避之犹恐不及,我却偏偏要往上凑。这不是自寻烦恼又是什么呢?难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在恐惧和谋算中度过
每一天,然后去面对明天那不可知的命运?
我抬头问天,可上苍从来不会给我答案。它只是撒下一堆一堆的雪花,以一种无可抵挡的气势和美轮美奂的姿态,好像拉
下一坨一坨银色的粪便。
我为自己的突发奇想笑出声来,大概是我笑得太欢快,不远处的苏直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我却不再恼他,心底一片澄明
。看到他不解的样子,我笑得更欢了。
若是不悟,千里万里也是枉然,若是悟了,脚下便是灵山——这句话在哪里听过?
就在我笑得最开心的时候,苏直的目光突然移开了,直直地看向我身后。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有一个人“啪嗒”往我身边一跪。他身形高大,身上散发着微微的热气,是樊虞。
“你不回家吃饭,又来这里干什么?”我全身挂着雪粒子,摇头晃脑地问。
樊虞不搭理我,而是对着殿门说道:“臣樊虞有要事启奏陛下。”
他内功深厚,音调虽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传了进去。
不一会儿,门开了,李玉璋站在门口,“传樊虞。”
唉,老天真是不公啊。
樊虞这次进去得比较快。就在我数到苏直身后打瞌睡的小太监眨巴了第一百三十四下眼皮的时候,他出来了。
他站在台阶上也不动,平淡地对我说了一句:“皇上传你进去。”
他无悲无喜地说,皇上传你进去。
我心里忽然裂开一道缝,无数通体透明的光亮纷纷洒落,就那么一个瞬间,那些东西全回来了。阴谋,构陷,机关算尽,
落井下石,父母死时的容颜,云京的修罗场,襄蓝轻柔的笑,李肖臣忧愁的叹息,樊虞悲伤的告白,觥筹交错的官场,刀
光剑影的舞台……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东一拨西一拨好像全无联系的东西,就在那么眼皮一眨的瞬间,以一种蓄势待
发的力量喷薄而出,兜头向我盖了下来。
回来了,全回来了。
我也要回到那个纷繁嘈杂的尘世中去了。
我赶紧站起来,可是跪了太久,双腿已完全麻痹,根本不听使唤。还没来得及站直,就扑通一下跌倒在雪地里,啃了一嘴
的冰水。
我再想站,可是压根站不起来,折腾了好一会儿。樊虞看不下去,过来一把拉起我,稳稳抱在怀里。我已经习惯了被他这
样抱,从心里说,我甚至有点喜欢被他这样抱,很温暖,很稳妥安全,但是今天不行。
我死命揪着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快放我下来,我不能这样见他。让苏直过来扶我。”
他一眯眼,轻轻嗤了一声,便把我放下来,苏直连忙从另一边搀住我。
我深吸一口气,和他一起跨进殿去。
一看到凌,这些天压抑的全部委顿和苦闷,全部惊慌和思念,便再也抑制不住。顾不上樊虞、李玉璋、苏直他们全都在场
,我扑到凌身上就开始放肆地痛哭。
凌瘦得简直认不出来,他虚弱地斜倚在那里,我抱着他感觉好像在抱一把骨头。他已憔悴得失去了往日顾盼生姿的神采,
只剩下一对大而分明的眼睛,依稀透露着那迷醉人心的华贵魅力。而他眼角的那颗泪痣则显得愈加的醒目,愈加的迷离和
伤感。
他的样子让我痛彻心扉,心口好像撕裂一般,苏直说我把他逼到这个田地,原来竟是这样的严重。我不敢多望他一眼,只
好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拼命地抽泣。
他摸着我的头发,柔声道:“冻坏了吧。”
心里一揪,哭得更伤心了。我头发上原本积满了雪,被屋子里的暖气一熏,都成了冰凉的水滴。我在他怀里死命摇头,把
他胸口的衣服弄湿了一大片。
李玉璋递上一块大大的干棉帕,凌轻轻擦拭我的头发。
“你平安回来就好。”他说,他的声音一点没变,还是那样秋水般的高洁澄澈。
我心头一热,抬头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凌,对不起”,便紧紧封住了他的唇。
我的嘴唇干燥炽热,而他的却柔润冰凉。他愣了一下,很快回应我。我灵巧地撬开他的牙关,和他的舌头纠缠在一起。两
个月的分离和风雨,把这个吻酝酿得无比缠绵。
这么做的时候,我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身后樊虞那针芒般的目光。如果说这个吻七分是出于真情流露,那还有三分,就是做
给他看的。我必须让樊虞对我死心。
直到凌有些喘不上气,我才放开他。
他喘息着,捧着我的脸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笑道:“你瘦了,不过更美了。”
我撅嘴:“你还说我……”
“皇上,”李玉璋附在凌耳边悄声道,“侯爷在外面淋了一宿的雪,中午到现在什么也吃过,不如……”
“我没事。”我朝李玉璋灿烂地笑。真的,我已不觉得冷,也丝毫不觉得饿。
“那总得洗个澡,换身衣服,看你现在湿淋淋的,我可不想抱个落汤鸡。”
“那你陪我洗。”我撒娇。
凌笑着摇头,却并没有拒绝。李玉璋和苏直各自去准备了,凌这才唤道:“未王。”
樊虞站在角落,好像一个被遗忘的存在。
我挂在凌的脖子上回头看他,神情明亮。
“臣在。”他的声音很低哑。
“你跪安吧。”
樊虞咬着嘴唇站在那里,眼睛里说不清是恨意还是怒意,抑或仅仅是清醒的绝望。他站了好一会儿,才磕了头,退了出去
。
“他对你说什么了?”他一走,凌便问我。
我不想瞒他,也明白瞒不了他:“他要我跟他私奔。”
凌并不讶异,也不生气,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了然地微笑着。他看得比我们任何人都要透彻。
“他又对你说什么了?”我问,“为什么就肯见我了?”
凌摸着我的头,目光有些遥远。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没事了……”他亲吻我的头发,“你回来就好……”
第二十六章:
不知是不是在雪里跪久了还是哭得累了,又或者是缭绕遣云宫的温暖的薰香的缘故,洗完澡我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可大概
是累过了头,一个晚上都睡得不踏实,一直在做梦,梦里都是些光怪陆离的画面。一会儿是猪八戒三打白骨精,一会儿是
曹操掳了杨玉环孝敬司马懿,一会儿又是武松和西门庆合演《西厢记》,种种不可思议的场景,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
期间似乎有软软的唇瓣贴在我的眼皮和嘴唇上,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我脑袋发懵,听不明白,呜咽着翻了个身,那湿
湿软软的便离开了。
就这样和梦里的怪人们折腾了大半夜,直到天蒙蒙亮才结结实实去见了周公。
醒来已近午时,依旧在凌怀里,他正低头看着我,眼里温柔得能溢出水来。我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始安静地接吻。
绵密的吻甜美而甘醇,烙印一样的缠绕在丝丝血脉之间,挥之不去的温柔。
可他很快就咳嗽起来,咳得如此剧烈,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咳成这样,完全的喘不过气,吐出大口大口的
鲜血,我甚至一度认为他会把自己的肺叶也一起咳出来。
李玉璋带着若干个太医和太监从不知什么地方一股脑的涌上来,七手八脚地围住他,给他诊脉、扫背、擦血、喂药……我
捂着嘴缩到床的一角,大颗大颗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出来。
在他这么痛苦的时候,我却只能在一边害怕得瑟瑟发抖,呆呆看着,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无能得甚至不如他身边一个小太监。
凌的一只手在太医那里,另一只手却紧紧攥着我的手,指尖安慰般的轻轻勾着我的手心。泪眼迷蒙中,看到凌腾出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