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弗斯先生实在是称职,不负所望,迎接埃尔弗的队伍在安德雷卡启程去往葛底斯堡后的第二天就到达了。埃尔弗不动声色地上路,没有人敢来阻拦他。露西亚很舍不得跟他分开,宁愿也背上私逃的罪名,想要跟着他一同离开。埃尔弗心平气和地拒绝了她,说:“露西亚,你是个好姑娘,就别跟着我一起发疯了,而且你的情人们可舍不得让你走。”
埃尔弗就这样独自一人,身无分文,除了身上穿着的衣服之处,没有带任何东西,跟着陌生的人,将要去到陌生的地方,离开了生活了十三年的伊苏吕堡,离开了安德雷卡。
(里弗斯先生的这个职位应该是一个单独的词Chamberlain)
049.
马车前进的方向与安德雷卡离开的方向一模一样,一路向南,但并不是直奔安德雷卡身边。埃尔弗坐在马车上,觉得身边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世界也许很大,但是真的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大吗?没有安德雷卡的地方,真的是现实存在而非虚幻吗?自己未来几十年的人生,真的能在没有安德雷卡的地方继续下去吗?简直难以想象。车窗外的风景一路变换,样样都那么陌生,可是对于现在的埃尔弗,全都没有意义。
最初四周都是熟悉的群山起伏的高地景致,慢慢地地势变得和缓,草场被茂密的绵延不断的树林取代,穿行在林间道上,时不时地有溪流与道路交错。正值初冬季节,树林全被染成金黄颜色,地上也铺着枯黄的落叶。埃尔弗仓促上路,忘了带上一件暖和的厚装篷。夜幕降临的时候,骑兵队长过来告诉他,因为这一路上都没有市镇村落,所以只能在树林里过夜。埃尔弗无所谓地答应了,缩在马车上草草睡了一夜,除了实在冷得厉害,也没什么值得抱怨的,毕竟就这一晚而已,第二天下午,就顺利到达了芮格日的麦肯齐庄园。
与埃尔弗想象的不同,经管人里弗斯先生原来并不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甚至比伯爵普罗克特还要年纪小许多,大概不会超过四十岁,是个端正而又有风度的中年人。有了良好的第一印象,对于庄园的陌生感觉一下子就消散了不少。
埃尔弗跟里弗斯先生想象中的也不大一样,并不是个骄傲的被惯坏了的少年,而是看上去单纯稚嫩的孩子模样。也许是由于路上的疲惫,显得无精打采。里弗斯先生担心他是饿坏了,马上吩咐开饭,他吃得也不多,偏食严重,完全是小孩子的口味。吃过了晚饭,天还没黑,可埃尔弗已经累得一塌糊涂,里弗斯先生只好唤过侍女安妮带他去洗脸睡觉。
埃尔弗以为自己一个人没有了安德雷卡的陪伴一定会彻夜难眠,结果正好相反,在又冷又硬地马车座椅了颠簸了一天一夜,那软绵绵的床铺,新晒过的蓬蓬的羽毛被子舒服得超乎想象,以至于他一沾枕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连卧室的结构摆设都没来得及看清。
第二天早上,埃尔弗是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的,没有了露西亚粗鲁的叫起,房间里面异常寂寞。埃尔弗坐在陌生的床上,沮丧得不想动弹,直到敲门声轻轻响起,他才不得不走下床去开门。
当地人的习惯似乎跟伊苏吕堡的颇为不同,起床后的第一项活动是在早餐前来一个晨间散步。埃尔弗刚刚在安妮的服侍下穿戴齐整,里弗斯先生就走了进来,主动提议带着他去林苑里走一走,埃尔弗心想这也许是熟悉彼此的一种很好的方式,毕竟今后跟自己作伴的也就只有这位管家了,于是点头同意了。
050.
麦肯齐庄园建在绿树河流环绕的一片平原上,地势较周围略显低洼,和缓的默西河在这里转了弯,形成了一个优美的C字形,包围着宅邸。河上建着一两座小桥,连通四周的林苑。在这里,夏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草地是碧绿色,树木是郁郁葱葱的粉绿色,而河水是澄澈的青绿。这一片沁人心脾的绿中间,是一幢苍白色的石质结构建筑,分为一高一矮两部分,两部分之间有走廊连通。矮的部分宽敞随性,里面是大的餐厅和舞会厅。高的一部分全是奢华的卧室和休息室,结构近似柱形的塔楼,临着河流的C形腹地,可以俯瞰远近的林苑,并且每个房间的风景都各不相同。显然修建这幢大宅的初衷是为了夏季的避暑休闲。
现下已是初冬,草地树木都染上了淡黄的颜色,林苑里的景致仍是埃尔弗没有见过的精致漂亮,似乎每一棵树木的位置形状都曾经精心设计修饰过。只可惜再美的景致也没有心情欣赏,再怎么美,也不是自己熟悉的那片地方。
里弗斯先生并不是太多话的人,也不见得就有多急切地想要得到主人的赞赏,觉察出来主人情绪低落,就只是默默地带着他在林间漫步,偶尔讲解一两句树木或者鸟儿的特色。埃尔弗一味地面色阴郁,似听非听,脑子里满满的全都是故乡的景物,苍茫的荒野,一望无际的蓟的花丛,建在坡地上的城市,还有最高处的粗犷宏伟的城堡,薄暮时分淡得近似无色的天空,一弯银白的月亮,没有精雕细琢没有浮华的修饰,一切都是那么粗糙而又感人。又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那里呢?而且,那里还有安德雷卡。内心在不住地抽痛,可是眼睛里还是干的,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其实现在的生活应该更有利于健康,早早地起床,呼吸林苑里的新鲜空气,走得远的时候,还可以看看庄园地界里的牧场和田地。可是好些天过去,埃尔弗怎么都不能融入这样的生活,就好像自己一直游离在现实之外。
有一个晚上,他终于梦到了安德雷卡,清晰真实得不像一个梦。他终于又回到无忧无虑的日子里,理所当然地跟安德雷卡相依相伴。安德雷卡的手指落在他的身上,温柔地抚摸着他,嘴唇碰触着他的嘴唇,舌尖牵引着他的舌尖,身体包围着他的身体,两个人疯狂地纠缠在一起,长久以来压抑着的种种痛苦悲哀瞬间倾泄而出,幻化成强烈得难以置信的热情,就像草原上的熊熊大火。
在梦里,他再度焦虑了,他想要尽情燃烧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燃烧,那种焦虑甚至冲破了梦境,使他猛然惊醒过来。
原来天都已经亮了,他看清了周遭,突然想起了现实,难过得全身都抽痛起来,这里不是伊苏吕堡,而是麦肯齐庄园他自己的卧室里,他的身边没有安德雷卡,而是侍女安妮。
安妮坐在他的床边,渐色的眼瞳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古怪的笑,说:“殿下做了什么美梦吗?”
回想一下梦境,其实的确很美,过往他就是与安德雷卡这样亲密,只不过从不曾意识到其中的美好。然而一旦醒来,心里是痛苦的,痛苦的不是梦境,而是冰冷的现实。
051.
埃尔弗不知道该怎么从无用的伤痛情绪里脱身出来,可是下一刻,安妮的举动轻易让他忘记了原本的痛苦。埃尔弗以为安妮是来叫自己起床的,哪知道她自顾自地坐上床边,这就很奇怪,露西亚再怎么放肆,也是绝不会往自己的床上坐的。埃尔弗没心思去管这些小事,就没说话,只希望她能自己明白过来先出去一会儿。她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坐得越发近了,对着他微微俯下身来,一边伸手解起自己的胸衣纽扣来。埃尔弗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那件绣花绸长裙很快掉在地上,露出了妙龄少女的美丽身形,赤捰捰的没有半点遮掩。埃尔弗瞪着眼睛,张着嘴巴,一时呆若木鸡。安妮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他就那么傻傻地按着那耸起的地方。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摸过什么比这更加柔软的东西,于是更呆了。
安妮看到他那么惊奇的神情,也有些窘了,微笑着说:“里弗斯先生交待我的时候,我还说是不是太早了一些。不过,殿下,这种事情真没什么大不了,也算是我的一种职责,只是让你早上起床的时候感觉更轻松一些而已。”
埃尔弗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模模糊糊地想着,什么交待,什么太早,什么职责,什么轻松一些,全都是不知所云,他的手一直停在安妮的胸前,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安妮掀开被子,撩起他的睡袍,那处地方虽然稚嫩,却已经有模有样,而且精神奕奕,直直地挺着。她抿着嘴角笑起来,说:“殿下不用紧张,都交给我来就好了。”
埃尔弗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姑娘一丝不圭地上了床,跨坐在自己腿上,并且小心翼翼地不压疼自己,接着握住自己轻柔地抚摸起来,那细腻的掌心跟安德雷卡的纤细有力而且略显粗糙的手指截然不同,其触感非常新奇。然而当她抬起身子,用下部摩擦着自己的时候,温热滑软的感觉就相当恐怖了,不但如此,她还抓着自己往那湿润的内部塞,那种触感让埃尔弗想起从前在书上看到过的对食人花的描述,真是毛骨悚然,想都没想,一把将她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
安妮冷不防地被他推开,也是惊得呆了,愣愣地趴在床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埃尔弗稍微冷静了一些,说:“你把衣服穿好。”她才醒悟过来,满脸通红地开始穿衣服。
埃尔弗的脑子混乱极了,不过还是相当过意不去,他对漂亮女孩子总是谦让有礼,就连那么讨厌的奥莉维亚,他都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厌恶情绪,这个时候对着安妮就很不忍心,说:“安妮你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姑娘,长得也漂亮,可是我还不习惯这种事情。”这话不知道有没有起到一点作用,安妮的脸还是一样绯红,低垂着不敢抬起来。他只好说:“你先出去吧,待会儿再来叫我,我还想再睡一小会儿。”安妮终于能够摆脱窘境,离开了房间。
埃尔弗躺在床上,对这件事情本身倒没有太多想法,而是想起了伊苏吕堡的侍女,露西亚,还有海伦。
052.
那天之后,埃尔弗比之前还要抑郁,连房间都不大肯走出去,整天整天地坐在窗台上,望着那弧形的河道发呆,夜里也难以入睡。他觉得自己大概快要疯了,坐在房间里,看着铁铸的窗棂,幻想自己是被关在塔里的囚徒,因为他太害怕,害怕自己一出门就控制不住,想要不顾一切回伊苏吕堡去。
里弗斯先生知道他必然是心情不好,但是也只是揣测而已,并不明白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要这样折磨自己。他还那么小,站起来还比不上屋里随便一件家具有分量,胳膊不比椅子扶手粗,腿也不比床柱结实,坐在窗子边上,似乎风一吹就要支离破碎了,本来就瘦弱,又不肯吃东西,快要只剩下皮包骨了。撇开经管人的职责不谈,看着一个孩子这样自我折磨究竟也不是多好受的事。里弗斯先生觉得,埃尔弗还那么年轻,不论遇到了什么打击都应该能够很快恢复才对,时不时地来劝劝他,找一点感兴趣的事情来做,看看外面的海阔天空,自然而然就会开朗起来。
埃尔弗却漠然看着他,说:“里弗斯先生,我倒真想问你,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值得做呢?别的贵族一天一天的在做什么呢?”比如,公爵塞斯,他也是被独自驱逐出了伊苏吕堡,他平时是在做什么呢?当然埃尔弗不会把他的名字讲出来。
里弗斯先生说:“贵族们全都是国王陛下的仆人,不过在自己的领地上,就是至高无上的主人,殿下现在也是一样,想做什么都可以。至于别的贵族,彼此之间各不相同,性格活泼的就爱运动,性格文雅的就爱文学,性格外向的就爱会朋友,性格内向的独自一个也能自得其乐。不过在我这个狭隘的经管人看起来,殿下如果肯关心一下庄园里的产业就好了。殿下的财富如今在王国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如果再好好经营一下,这些财富会越变越多,这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
埃尔弗越听反而越是意兴阑珊,摇了摇头,不肯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幼稚,没有了安德雷卡,世间再怎么纷繁精彩,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里弗斯先生总是这样,说不了几句话,就没办法再将谈话进行下去,只好自己退了出去。
埃尔弗独自想着安德雷卡,想着他对自己的那种暧昧不明的态度。安妮用最直接的方式揭破了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秘密,他才觉得过去的自己就像个傻瓜,稀里糊涂地从来没看清过周遭。安妮对待自己的态度,就好像在做一件最天经地义的事,那么海伦呢,她跟安德雷卡之间是怎么回事呢?明明白白,她跟安德雷卡早就有了关系,不论自己跟安德雷卡是怎么样睡去,早上醒来的时候,安德雷卡总不跟自己在一张床上,那么必然是在享受海伦的服侍了。而自己的侍女露西亚,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自己,肯定是因为受到了安德雷卡的阻挠,并且对自己跟安德雷卡之间的不正常关系一清二楚吧。
那么安德雷卡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一边要把自己圈在身边,一边又要跟女仆牵扯不清,他到底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又能得到什么呢?他曾经说不愿意轻易跨过某条界线,那所谓的界线是什么意思,他又在顾虑些什么呢?
053.
埃尔弗意识到自己的可笑之处,可就是无法自拔,一遍又一遍地脑海中演绎着安德雷卡在葛底斯堡与奥莉维亚如何亲热,又如何将自己慢慢遗忘,让自己在这块冷清的封地上孤独终老。如果他对自己还有一点情份,怎么到现在连一封信都没有写来?尽管他自己也知道,既然是自己负气出走,又怎么还能指望安德雷卡牵挂着自己?
然而安德雷卡根本不知道弟弟出走的事,在他的印象里,埃尔弗是个乖巧到近乎羞怯的孩子,而且那么依恋自己,他连想都没有往这方面想。葛底斯堡之行的确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不然也不会在这关键的时刻劳师动众了。
就像之前所说,王国南面与麦西亚王国接壤,剩余三面临海,葛底斯堡位于东南,是与麦西亚王国海岸线相接处的第一座港口,不但是军港,也是贸易港。在东南隔海相望的大陆上,卡斯蒂利亚王国总是野心勃勃,虽然麦西亚王国首当其冲,但葛底斯堡也时常受到海上的压力;与卡斯蒂利亚王国相邻的安恕王朝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很少表现出对岛国上的敌意,但也不得不严加防备。王国的农产品诸如羊毛皮革之类,销往大陆上的比──国及特──国,是非常重要的经济来源,一旦海上的通路受到卡斯蒂利亚或安恕的封锁挠乱,比──国与特──国也难与之抗衡,则整个王国很有可能陷入困境。
安德雷卡前往葛底斯堡之后,每日繁忙,根本没有时间像埃尔弗想象的那样与奥莉维亚卿卿我我,甚至两人见面的机会都非常少,奥莉维亚只能去与当地的族中亲友做伴。安德雷卡也曾数次遣人送信到伊苏吕堡给埃尔弗,那些信全都被留守的伯爵普罗克特扣下了──他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向安德雷卡通风报信是一件合适的事。安德雷卡当然不可能收到弟弟的回信,却也没有深想,要埃尔弗拿起笔来写字真是最困难不过的事。他只希望能快些结束葛底斯堡的事务,可是原先预想的一个礼拜根本不够,时日匆匆,不知不觉转眼就过了月余,突然收到从伊苏吕堡送来的信,伯爵普罗克特的亲笔。
这封信明显表示出了伯爵普罗克特的倾向,当然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会同意他的倾向。他的信讲了三件事,而且根据他对其重要性的判断排列顺序,第一件是里亚士王突然病危,根据医生的症断,他剩下的寿命大概不超过一个礼拜;第二件事是公爵塞斯借口看望兄长再次动身前往伊苏吕堡;第三件事是小王子埃尔弗在一个月前独自离开了伊苏吕堡,据侍女所说,他去了封地芮格日,之后没有传信回来,所以情况不明。
这三件事情中的任何一件,对安德雷卡来讲都举足轻重。读到第一件第二件时,他就心情沉重起来。可是读到第三件,他失去了自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放下信,立刻吩咐准备马车,扔下了随行到葛底斯堡的大队人马,只带了三四个卫兵,动身前往芮格日。
054.
葛底斯堡位在王国东南角,回去伊苏吕堡是向西北,而去芮格日是向西南,安德雷卡在紧要关头不顾一切地前往芮格日已经错失了先机,也错失了控制局面的关键。如果当时他收到信立即毫不犹豫地赶回伊苏吕堡,又将会是怎样的状况,已经没有办法去推演,因为面对人生的岔道,有且仅有一次抉择机会,他选择了西南向的路,就无法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