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弗毫无基础,苛布里耶就从剑的产地质地式样讲起。与书房相连的休息室里,阵列着非常壮观的刀剑的收藏,是包括里亚士王在内的许多代国王的杰作,花了许多天的时间,埃尔弗才完全搞清楚这些剑的各自的特征。接下来,就是漫长艰难的教学。两个人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剑室里练,就偷空躲在灰尘满布的藏书室里练习。有了苛布里耶这样一位明师,到了冰消雪融的季节,埃尔弗已经堪堪上手了。
135.
埃尔弗感受到苛布里耶的完全不同的眼光,也许是这种眼光让他有了完全不同的心情,甚至改变了他生活的态度。
从前他总是躲在安德雷卡的背后。安德雷卡是他的哥哥,大了他足足四岁,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比他高比他强比他聪明比他优秀,理所当然。安德雷卡无条件地爱着他,无节制地宠溺着他,同时也一直俯视着他。只要安德雷卡还在,他就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一直下去。
苛布里耶却不同,他的年纪比安德雷卡还要大上好几岁,虽然在自己眼里比不上安德雷卡的才华,还是比自己要能干得多了。他毫无保留地教导着自己他会的东西,然而在他的面前,自己还是独一无二的“陛下”。一开始听到他一遍又一遍地称自己为“陛下”,实在很不自在,可是时间长了之后,竟然习惯成自然了。不论自己是在怎么糟糕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地成了国王,在结果上,自己就是国王本人,已经成了无可质疑的事实。苛布里耶对自己的忠心来自于自己的身份也好,在结果上,他就是对自己忠心耿耿,他时时膜拜着自己仰视着自己,使得自己渐渐地在这个狭小的圈子里有了高高在上的自觉。
其实埃尔弗的确是的,当然要除开公爵之外。整个城堡里,包括苛布里耶,包括公爵的那群随从,包括伊莱亚斯和菲恩,包括剩下来的城堡里原有的仆人,个个都对他唯命是从。安德雷卡并没有远离他,而是一直活在他的心里,就好时时刻刻都还在他的眼前、他的身边。可是他再也不能对安德雷卡撒娇耍赖,也不能对任何其他人撒娇。于是他就好像变成了另个一个人,沉默寡言,不笑不怒,因为没有人会再像安德雷卡那样关注他的情绪;凡事都得靠自己思考,因为再没有人像安德雷卡一样把一切都为他考虑好安排好。
户外的阳光,骑马以及剑术也同时锻炼了他,一年多的时光过去,到了十五岁的年纪,个子拔高了许多,皮肤开始透出些许麦色,体格也变得结实了,成了挺拔的少年模样,不再像个稚龄幼童。公爵不会没留意到他身上的变化,却始终不曾失去对他的兴趣。那逐渐修长的肢体反而越发强烈地刺激着公爵的感官,而且身体上的成熟使他的动作越加肆无忌惮,不必再担心轻轻的一个动作就会使埃尔弗受伤。埃尔弗总是不能习惯这种蹂躏,再经历多少次,都还是铺天盖地地痛。不过心态上却淡然了。他受到了侮辱,但这不是他的错,他努力学会无动于衷。至少,等到他长得像苛布里耶一样强壮的时候,公爵也就不可能再对他的身体产生什么兴趣了。
不单是在身量上,课业上他也似乎突然脱胎换骨了一般。他用事实向自己证明了,只要能静下心思,他就不是个笨蛋,语言也好,数学也好,历史也好,全都难不倒他。
136.
每隔上几天,马夫都会牵出克罗蒂亚和斯蒂芬妮,为她们洗洗澡,整理整理毛发,检查检查铁掌。这种时候,即便公爵不在城堡里,也没有办法出去骑马。埃尔弗就会拿上一本书,去到阁楼上母亲和父亲先后住过的房间,静静地待上一下午。原本埃尔弗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钟爱这个偏仄的小房间,现在却觉得,这里的清静让人身心舒畅。从窗口望出去,可以一直看到远处的原野,绵延无尽,脱离了紧缚着自己喘不过气里的城堡里的林林总总,仿佛可以进入另外一个自在的世界。而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只有在这个房间里,他不曾受到过公爵的侵犯,因为公爵不曾留意这个房间,也没有机会跟他同时出现在这个房间,于是这个房间成了一块清洁的净土。而且这里的窗口居高临下,可以看到公爵回来城堡时坐的马车,就能够及时打理好自己,出现在公爵认为他该出现的地方。
苛布里耶并不清楚他内心的想法,也不曾问过他──苛布里耶从不问他任何多余的问题──不过多少也能猜到,他躲在这个小房间是不想打扰。所以埃尔弗待在这个房间里的时候,苛布里耶尽量不进来,只是站在门外静静地守候。
埃尔弗坐在那张大椅子里,全身都舒舒服服的,膝头放着一本摊开的书,诗集或是戏剧,慢吞吞地读着,让里面的优美词句缓缓地在心间流过。看书看得累了,就看看幽蓝的天空,看天空看累了,就闭上眼睛歇歇,窗口吹着微微的风,回忆着幼年时的美好事物。这种时候,脑海里浮现的场景总是撇去了忧伤或是痛苦的杂质,是温和的澄澈的。即便是夏日的风,时不时地也会带着些许凉意,坐着不动久了,手脚也会有些冰冷起来,不过不愿起身,不想惊扰回忆里面的那些美好的情绪。
门外的苛布里耶从来没有开过小差,而是真地时时惦记着他。过不了多大会儿,门就会被轻轻地推开,苛布里耶走进来,把一件薄披风悄悄披在他的肩上。埃尔弗不会睁开眼睛,而是让他自来自去。可是有一次,披风盖到了身上,身边的人却没有及时离去。埃尔弗正有些奇怪,突然嘴唇上有轻微的碰触,吃惊地睁开眼睛,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只听到门被带上的声音。
埃尔弗暗自疑惑,就觉得那应该是不小心的碰确,转眼就把这事忘在脑后。
但是过了几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了。这一次,嘴唇上不只是轻微的擦碰,而是有温热的触感,持续了足有好几秒钟。埃尔弗对这类事情早就非常熟悉,这分明是在接吻了。他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苛布里耶又很快地退了出去。那种触感久久地留在嘴唇上,让埃尔弗很不舒服。他已经把苛布里耶当作了自己最珍贵的朋友,他想质问,但又害怕破坏了两个人之间的平和的相处。他留上了心,这件事三番五次地发生,苛布里耶的确是经常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偷亲吻他,不是脸,不是额头,每一次都吻在嘴唇上,当然,每一次的亲吻都很短暂。埃尔弗在自己想明白这件事情之前已经沈不气了,在苛布里耶又一次吻了他之后,还来不及离开,他质问:“苛布里耶,刚才你是在做什么?”
137.
苛布里耶的脚步停下,整个人僵住,一时甚至不敢转身面对埃尔弗,沉默凝结得越久就越害怕打破,久到埃尔弗以为苛布里耶不打算回答了。终于,苛布里耶沙哑着嗓子说:“我以为陛下睡着了。”
埃尔弗当时很不冷静,否则绝对不会追问,但他的声音却冷硬非常:“回答我的问题,你认为你在做什么?”
苛布里耶狼狈不堪,脸上热得像火在烧,根本没有任何话可以解释。
埃尔弗说不清自己是气愤还是窘迫,额头绷起来,神经好像在剧烈地跳动,过不了两分钟,就已经对苛布里耶的任何可能的解释失去了兴趣,说:“行了,我不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你出去吧,立刻离开我。”
大概埃尔弗讲这句话的时候又不自觉地流露出某种傲慢,刺激到了苛布里耶,他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快步走了过来,抽出埃尔弗手上的书扔到地上,抓着他的胳膊把他从椅子里拽了起来。
埃尔弗被他抓着肩膀,踉踉跄跄地一路被推到了墙上,苛布里耶的身体结结实实地压住了他,嘴唇狠狠地贴了上来。舌头强行侵入了口腔,横扫而过,随即退了出去,接下来却是缠绵温柔的亲吻,没完没了。埃尔弗的头脑里产生的最强烈的念头是,这个人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纯粹,因为他对于接吻这件事熟练到了惊人的程度。两片灵活的嘴唇碾压着他的,变换着各种挑逗的角度,舌尖游走在唇齿之间,像穿花蝴蝶一般深入浅出。两条坚硬的胳膊紧紧箍住了他的身体,温热的手指撩起了衬衫下摆在背脊上摩挲。一阵陌生的酥痒的感觉从脊髓里蹿出来直击头脑深处,简直让他惊恐起来。
埃尔弗想要挣扎,可是浑身的力气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失控了,就在这个时候,苛布里耶突然放开了他,就好像是因为感觉到了他体内的变化一样。占领了他身体的热度陡然消失,心还在狂跳不止,埃尔弗觉得,面前的这个人甚至比公爵还要可怕一些。公爵一直在用外在的力量侵犯他,而这个人是在用捉摸不定的情绪侵犯他。不过这时的埃尔弗已经非常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在一瞬间就把内心的惊涛骇浪严密地隐藏起来,咬牙切齿地说:“苛布里耶,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苛布里耶垂着头,没精打采地跪倒在了他的脚下。
埃尔弗硬起心肠,说:“自从你到我身边来,就给了我很多帮助,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并且会永远记得困境里面别人对我的好。可是那不代表我会原谅你无礼的举止。我没有什么权力,也没有多少力气,可是要惩罚你还是轻而易举。不要再来挑战我对你的容忍,我会亲手用剑刺穿你的心脏。”
苛布里耶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可是终究没有把争辩的话讲出口,匍匐在地上,轻轻吻了一下他光裸的脚背,接着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门刚被带上,埃尔弗就瘫倒在墙边,全身脱力,而最后的嘴唇的触感停留在他的脚背上久久不能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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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一个炽热的亲吻,埃尔弗的心一片混乱,简直难以理解。自己不是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痛苦终于无所畏惧,并且学会了在内心里寻找到安宁了吗?为什么这种安宁这么轻易就被打破了呢?他捡起被苛布里耶扔到地板上的书,努力地想要看下去,可是刚才的情形在脑子里穿梭来去,几乎让他眼花缭乱,苛布里耶的气息还有那种极度认真的眼神让他一刻也平静不下来。他不想去深思其中的含义,但又由不得他不想。苛布里耶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对他做什么?
原本该很平静的下午过完,手上的书一页都没有翻过,日光已经默淡,字迹模糊不清。房门被敲响,是在叫他去吃晚饭。打开门,仍然是苛布里耶低着头站在门外。埃尔弗做出满脸的镇定走了出去,其实忐忑不安。公爵不在,埃尔弗的晚饭安排在餐厅里。大餐桌上只有一人份的餐具,苛布里耶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埃尔弗食不知味。
苛布里耶不是个多话的人,可是长久相处下来,跟埃尔弗早就有了一份默契,偶尔聊聊天,只言片语也很自在。可是发生了那件尴尬的事情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急剧变化。埃尔弗不由自主耿耿于怀,而苛布里耶也显然不是不介怀。一连好几天,苛布里耶都没精打采,跟着埃尔弗时就跟其他的麻木无情的男仆没什么两样。明明有了机会,也不提出城骑马的事。埃尔弗吩咐他备马,他也只是机械地服从命令,出了城也不像平常那样与埃尔弗并辔而行,而是远远地跟着。
埃尔弗才发现,原来苛布里耶已经完全融入了自己的生活,没有了他的亲切话语,没有了他的温柔微笑,寂寞变得如此难以忍受。味同嚼蜡的时光停滞不前,才发现苛布里耶用他的关怀体贴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那么多的乐趣。埃尔弗不是把苛布里耶当成兄长──对他来说“兄长”这个词有着独特不可替代的意义──当然也不是仆人,他把苛布里耶当成最好的朋友,是苛布里耶让他明白了有个相处融洽的朋友是多么愉快的事。可是为什么苛布里耶要对他做那种事呢?他不想跟苛布里耶亲吻或是上床,一点也不想,在他的头脑里,能跟他亲密到那个程度的人永远只有安德雷卡,安德雷卡已经死了,所以就算压抑的情郁烧死他,他也不想做,公爵不行,苛布里耶同样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可是苛布里耶显然不能明白。做为王国里最有权力的人,国王一生里应该会有数不清的情人,跟身边的人发生关系只是稀松平常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苛布里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严厉的拒绝,那种无情的态度深深刺伤了苛布里耶。
埃尔弗非常困惑,头次面对这种状况,他不想要一个情人,更不想失去一个朋友。有时候他冲动起来会想,真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公爵已经在他身上发泄过无数,跟苛布里耶睡一次又有什么不行呢?可是他做出不这样的事,也说不出这样的话,而且时间拖得越久,就越是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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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发生了面包师罗伯特和杰里的惨剧,一种紧张的氛围一直持续着,然而到了仲夏节的时候,公爵还是命令举行一次盛大的节日庆典。这已经是埃尔弗登基后的第二个仲夏节。在头一年里,由于里亚士王和安德雷卡接连逝世,没有举行任何的节庆活动,包括圣诞节和国王的诞辰都是悄无声息的平淡过去。仲夏节是相当重要并且欢乐的节日,又不带任何政治或者宗教色彩,在公爵看来,这样的节日有助于暂时缓和矛盾。
节日的源由已经无法追溯,但是非常明显的,这一天必然会成为节日。与融海相望的卡斯蒂利亚和安恕大不相同,王国在一年中很长的时间里都受到北面而来的寒冷气候的控制,虽然不会像大陆极北的国家那样出现永夜,但是六月的灿烂阳光还是显得那样可贵,于是每年里白昼最长的仲夏日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节日。
与圣诞不同,仲夏节没有礼拜之类的仪式,虽说要庆祝,也没有按部就班的行程,完全随心所欲乱无章法。从大清早开始,整个伊苏吕堡就成了一个巨型园游会,城中心竖起高大的花柱,到处都装饰着盛开的鲜花,男孩子穿着只有半截裤管的短裤趿着木底拖鞋吹奏着传统乐器在街上游行,姑娘们则着极清凉的薄纱裙子对他们指指点点,有摔跤或者骑射比塞,有舞会或者戏剧,最多的是烤肉宴会。
贵族们则受到了公爵的邀请参加城堡里的聚会。这还是安德雷卡的生日舞会之后埃尔弗头次见到这么多人,有些是像公爵的随从们那样心里颇不屑于他的,也有很多是像伯爵普罗克特那样全心拥护他的,不论内心的想法怎样,这个时候都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来觐见他们的国王陛下。在冗长的问候寒暄结束之后,埃尔弗已经是精疲力尽。在今天这样的混乱节日里,他不必扮演主人的角色,很顺利就找了个理由回去休息。
穿过熙熙攘攘的庭园,走进阴凉的回廊,才发现从早上开始苛布里耶就一直没有出现过。最开始曾经非常不习惯这个人时刻不离地跟着自己,终于完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孤独感立刻勒住了脖子让自己喘不过气来。之前能够享受一个人时的清静,原来是因为有他的陪伴。想到近来跟苛布里耶之间的尴尬,只能无奈地叹息。公爵大概正在某个地方享受吧,美酒或者新看上眼的少年,而自己可以放心地躲到阁楼上不被他发现。
走到四楼,经过自己的卧室门口,顺着走廊走到尽头就是通向阁楼的小楼梯,可是还没走过女眷休息室,就听到小房间里传出低低的喘息声。大概是仆人在偷情吧。埃尔弗迟疑了一下,可惜通向阁楼的路就只有这么一条,踮起脚尖快步走过去,未必会被注意到,而且就算里面的人看到了自己也不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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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层楼上本来就可以算是国王的私人空间,埃尔弗想要在什么时候在这里做什么应该完全是随心所欲。可是如果埃尔弗能够预知那情景,就绝对不会在那个时候走过那条走廊。他没有想到,有人会在自己的卧室的对面肆无忌惮,让他避之不及。
那间小小的休息室,门没有关,而是大敞着,那两个人不是躺在角落里的小床上,而是明目张胆地站在门口。一个男孩子双脚离地全身悬空被按在门扇上,上半身胡乱裹着一件来不及脱掉的睡袍,两条腿光捰着缠着一个男人的腰。那个男人衣服虽然凌乱,却还勉强挂在身上,只是裤子被拉低了些,一根东西插在男孩子的体内卖力地进进出出。那男孩子似乎全身的骨头都已经软掉了般,头斜斜地仰起,高高低低地没命地申今。抱着他的那个男人却一抬头就看到埃尔弗,瞪大了眼睛,脸上浮现出见鬼一样的惊恐神情。这张脸埃尔弗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好就是苛布里耶。而像蛇一样缠在他身上的男孩子一头浅亚麻色的头发,是公爵的男宠伊莱亚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