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蓝 下——嗟然

丁瑒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柔下声音问：“你爸爸和我舅舅是同学？你怎么知道的？”

莫颖浩说：“上回齐叔叔陪我回家拿东西，看到了我爸爸练的字就问我爸爸的名字，才发现他们原来是同学。”

这些事齐越从未和丁瑒提过，听莫颖浩突然讲出来一时间脑袋还有些懵，看莫颖浩似乎还沉浸在分享了属于父亲的东西的喜悦中，心中的不快也撇开来，不由的问起那些文章，莫颖浩眼睛里都是无法掩饰的骄傲，丁瑒听他说得笑出来，方才有的重重疑惑也就没再细想了。

这天晚上丁瑒收到彭非的短信，开头几个字说想见一面，丁瑒刚按上删除键，扫到后面的内容手指就不得不停下动作。短信上说，和莫颖浩有关的一些东西要交给他。丁瑒迟疑的时间里，短信就又来了一条，彭非说，如果你不想见我，那我把东西寄给你。丁瑒这回没犹豫，很快回了短信问是什么东西，彭非说，是莫颖浩写给你的信。

丁瑒夜里躺在床上，打定了主意后在莫颖浩耳边说：“明天，我要跟彭非见一面。”背对着自己的人没有动，过了一会才问：“做什么？”丁瑒揉了揉莫颖浩的耳垂说：“大学里的一些东西，还给我。”

莫颖浩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言，丁瑒把他身子扳过来让他面对自己说：“我拿了东西，就走。”

莫颖浩点点头，道了句晚安。

那一叠装在文件袋里厚厚的信摆在面前时，丁瑒还是没法做到想象中的淡定。一想到浩子给自己写了这么多信自己却不知道，而彭非却冒充着他却跟浩子通信那么久，心里便越发愤怒悔恨。

彭非避开丁瑒的眼神，低着头说：“我收拾屋子找到了这些，早该给你的。之前的事……抱歉。”

丁瑒把那一叠东西装进包里，没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写字楼大厅，徒留彭非一个人呆在原地。

第二天丁瑒一早就离了家去听课，莫颖浩在家里打包手工玩具。先前接的几个订单都准备齐了，正好一次性的都送了去。核对地址时莫颖浩发现，其中一个地点离丁瑒听课的写字楼很近，想到他最近老抱怨中午都没有地方吃饭，莫颖浩就准备把地址临近的这份生意安排到中午前送，顺道能做份饭带过去给丁瑒。

完成上午的几个送货比预料中快，背着的装满成品的登山包也轻了不少，莫颖浩提着饭盒就去找丁瑒听课的写字楼。呼家楼这片区域莫颖浩不是很熟悉，按照从网上抄画下来的路线穿了几条街，挺顺利的找到了地图上的天桥。

过了天桥再过个马路就到达目的地。莫颖浩看看时间，才11点半不到，丁瑒还没有下课，先到了地方等着，下课了再打电话给他吧。

或许人真的有那种能力，在熙攘的街头，茫茫的人群中，能一眼就认出自己熟悉的人，因为他和你有着太多的联系，他的轮廓和姿态都已经深深印在你心底。甚至，你还未看见他，就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好像真的能心心相印。

莫颖浩走下天桥时忽然朝相反方向望去，没有任何犹豫疑惑，就是那么望过去。然后就看到了坐在有透明落地窗的快餐厅里的丁瑒。莫颖浩折回身朝那家快餐厅走近两步，才反应到丁瑒对面还坐着的人是彭非。

莫颖浩看到彭非一直在说着什么，然后有服务员端来一盘子的饭放到他们的桌上。莫颖浩怔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给丁瑒打电话。

“你在哪呢？”莫颖浩问。

“啊，在外面，有点事儿。怎么了？”

莫颖浩看着不远处的人嘴巴一张一合，温柔的声音通过电流传到自己的耳朵里，和他的表情那样的，不贴合。隔着一段距离，莫颖浩还是看到了丁瑒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莫颖浩随便应了两句，转身走回了天桥。

丁瑒挂了电话心里头直打鼓，本来上午突然被彭非叫出来时心情就不好，可彭非说昨天漏了几封信回去后才发现，丁瑒不得不又到了他约定的地点。再见面都没来得及事先告诉莫颖浩，所以丁瑒在莫颖浩突然来电话问到的时，第一时间就想也没多想的掩饰过去了，几乎是下意识地。

隐瞒的感觉令丁瑒很不好受，拿过信，确定了彭非没有再漏掉别的什么，他站起身直接离开了快餐店，连彭非在身后喊他都没理。

出了快餐店丁瑒就给莫颖浩打电话，刚才的通话太急没说什么就挂掉了，可电话那头被接起来，丁瑒才发现自己根本都不知道要说什么，随便问了句在做什么，莫颖浩说在送货，丁瑒便交代了两句注意安全，余下的话还是等回家了再说吧。

莫颖浩站在行人如织的大街上，忽然不知道要到哪去。脑袋里也没有想些什么，只是没有目的的向前走，等到停下来时已经走了整整一站的路。抬头就看到银灰色的铭牌，某某地产公司。莫颖浩发了会呆，掏出手机给陈阳打了电话。

“你怎么跑这来了？”

正是午休时间，12层的休息室里一些吃过了饭的白领三三两两的坐在休息室吃着茶点聊着天，陈阳找了靠角落的圆桌拉莫颖浩坐下。

“我来这边送货，抬头就发现到了你这里。”

“那正好，下楼吃个饭。”

“我吃过了，”莫颖浩说着，犹豫的把饭盒放到桌上，“你还没吃吗？我这有饭，要不，你吃吧。”

陈阳狐疑的看看饭盒又看看莫颖浩，问：“你这是准备给谁送饭哪？”

莫颖浩说：“丁瑒在这边听课，我送货过来就顺道给他拿了饭。”

“那你怎么送到这儿来了？”

“他好像……正在吃。”

“他吃啦你就把饭转给我啊，我凭什么吃人剩饭啊！”

莫颖浩赶紧解释：“没有动过的。”

陈阳打开饭盒一看，青椒肉丝麻婆豆腐，米饭上还淋着西红柿炒鸡蛋，倒还蛮丰富。天气热的不想下楼，陈阳也就没客气，也不介意自己成了个候补的就接受了这免费午餐。不过他也清楚莫颖浩十有八九是没吃午饭的，去公司餐厅打了一份工作餐逼莫颖浩接了，自己端着饭盒两人就在休息室吃了起来。

吃完饭陈阳问莫颖浩下午做什么，莫颖浩说还有两家的货没送，送完了就直接回家了。陈阳一听地点都在朝外这一片，就让莫颖浩送完了回到这里，自己顺道跟他一起回去。

丁瑒下午的课听的不怎么认真，拿到了试题卷子就提前下了课。回到小区时远远看到两个拿着大包小包的人在他所在的单元门外东张西望，离近了才认出是蒋煦和他男友。这两人自不辞而别后也不知道跑哪转了这大半个月，皮肤都晒得黑红黑红。蒋煦看到了丁瑒大呼委屈，说怎么自己离开几年各地儿都大变样，到哪景点都挤着满当当的人，法籍男友倒是一脸的欣喜，好像对这次的旅行甚为满意。

两人是来跟丁瑒告别的，旅游结束准备回国了。可蒋煦中途把手机给丢了，失去了丁瑒的联络方式只好到了他住的地方守株待兔，也不知道人什么时候回来，瞎等了这么长时间，眼看着离航班时间越来越近，等见到了丁瑒当真只剩下告别的时间了。

陈阳把车开到双泉堡公交站时，正好看到丁瑒站在路口送蒋煦二人上公交车，他并不认识蒋煦，但看到这个穿着贴身短袖花短裤的男人亲密的抱住丁瑒时，陈阳一脚踩了刹车。

Matt把行李一件件放进出租车后车厢，蒋煦跟丁瑒说了几句就伸手抱住他，拍着他的背玩笑道我会在太平洋那边想念你的！说完嘻嘻一笑，嘴里baby honey的乱喊，嘴巴嘟起来就要goodbye kiss，丁瑒躲着他要挣开，蒋煦立马换上一副受伤的表情，说什么以后可就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丁瑒嫌热的撇开身子喊Matt，Matt居然嘿嘿一笑啜了一口蒋煦，抱了抱丁瑒就先上了车，丁瑒没留意一口被蒋煦亲在脸上，丁瑒一挣就变本加厉的要去亲另一边，两人闹着直到丁瑒火了蒋煦才松开了手。

陈阳看着不远处的一切，恨不得踩了油门直接碾过去，突然想起莫颖浩还坐在身边，立马回头去看，可这一瞧顿时呆住了。莫颖浩眼睛看着丁瑒的方向，面上没什么表情，可眼泪正一滴一滴的落下来。

“莫颖浩……你干嘛啊！”

陈阳从来没见过莫颖浩哭，无论最初沉浸在不为人知的痛苦中，还是受伤去了医院，掉档回到北京，再有什么样的委屈他都没见过莫颖浩在人前流过眼泪。所以现在看到眼前的人无声的哭泣，他只能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应对。

出租车慢慢驶远了，莫颖浩回过神，转头对陈阳说：“我今天能不能，去你那里……”

55

车子拐入昌平路，打东直走向奥运村方向开去。陈阳前半路都沉默着，而莫颖浩方才哭过就好像只是忽而一瞬间的事，现在只沉默着看着窗外的风景。

陈阳越想越气，见莫颖浩只看着窗外出神，终于忍不住开口骂道：“丁瑒算个什么东西！还值得你为他哭？早跟你说了你在他这儿根本就不对等，非不听！非要眼撞见了才死心！这样才痛快点是不是？！”

莫颖浩嘴巴只紧紧的抿着，等陈阳越说声越大时才开口说：“你别说了……那是他国外的朋友，我认识的。”

陈阳一听更恼：“你们都认识，他还这样？”

“他只是在跟他们告别，不是那样子的，你别说了……”

“那你哭个毛！啊？不是那样子那是什么样子？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帮他说话？莫颖浩你是不是魔障了你！”

陈阳一路絮絮叨叨的埋怨，莫颖浩见止他不住，也就随他去了，只是心里刚才那种刺痛的感觉已经渐渐淡去。

人有时只有在亲历事实时，才能一下子看清自己的心。在他心里丁瑒一直都是那么棒，从大岗村支教教书，两人相识相知，到他留学回国，自己失而复得。看到的听到的，丁瑒都是最优秀的那个，他身边也总不缺少仰羡的人，莫颖浩偶尔会在心里怀疑，为什么偏偏自己会是那个让丁瑒愿意停留的人，他家庭条件不好，学历才读到高中，他也不会画画，连朋友都会说他闷，他什么都没有，而丁瑒什么都有，为什么会是他？

虽然丁瑒亲口说过喜欢他，对他的感情也不假，可莫颖浩闲下来时，总会忍不住的去想这些一直困扰着他的东西。他觉得遇到丁瑒，现在又重新在一起，都是老天对他的馈赠，他每天都从感激中醒来，然后就想着做好每一件事让丁瑒快乐，陈阳总说他跟保姆似的跟丁瑒不对等，可只有这些是他力所可及能为丁瑒做的，他做的心甘情愿。

但看到彭非和丁瑒坐在快餐店里时那样称对，看到蒋煦那样亲密和不舍的和丁瑒告别，莫颖浩忽然有了一种巨大的无法把握的感觉，他能有什么？他不比彭非长得那样出众，他没有蒋煦那样开朗能言，他甚至都不能做到像迪卡一样敢爱敢恨，如果丁瑒留在他身边只是因为他还能照顾他的生活，那么会不会有一天，丁瑒看腻了他，对他感到厌烦？

莫颖浩觉得可笑，自己现在就像是电视剧里为情所困自怨自艾的痴男怨女，几乎要为感情失去自我，可更悲哀的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越来越深地沉溺在有丁瑒在身边的生活里，不愿，不想，也再失去不起。已经死了的心再次复燃，又有了不该有的希望，他却只能看着眼前的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把握中。如果一切都似泡影一般再次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他是不是仍然只能站在原地，无能为力……？他不愿意。

陈阳从后视镜里瞧见莫颖浩的表情，从不安，慢慢到一脸平静。

车子开进了一条两边都是独立平房的街道。莫颖浩之前来过陈阳家，那是一个很大的极漂亮的四合院，路口走进去还要步行好几分钟。莫颖浩看到了他家路口外面那颗枝繁叶茂的大树，忽然喊了句“停车。”

陈阳点住刹车，疑惑的看向莫颖浩，他已经拉开了车门说：“我回家了。”不等陈阳开口追问，抓起背包就跳下了车，向来时的方向跑去。

这条进路口的街是单行道，要想掉头只能直走出街口，陈阳没喊住莫颖浩，又不能倒车去追，气地一拳头砸在方向盘上，出了会儿气又实在担心，只好憋着一股火给丁瑒打电话。

丁瑒一接电话就没头没脑的被陈阳骂了一顿，没好气的打断了他：“我招你惹你了！你没事儿就朝我撒气？”

陈阳骂道：“孙子哎，你跟你姘头依依不舍被莫颖浩撞见了！你厉害啊，我还是头回看莫颖浩哭，他现在跑回去了，你给爷小心点儿！”

丁瑒一惊，沉下声音道：“什么姘头不姘头，你嘴巴放干净！你说莫颖浩在哪？……”

丁瑒给莫颖浩打电话，通了却没人接，连打了好几个也是一样情况。丁瑒焦躁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心想莫颖浩撞见的肯定就是刚才送蒋煦了，可蒋煦莫颖浩是认识的，也知道他们只是以前就认识的朋友，不能因为看到了一个告别拥抱就能起误会啊。等了有半个多钟头，莫颖浩还是联系不上，丁瑒安不下心想要出去找，可打开门又不知道能去哪里找，只好一边继续打电话发短信，一边在家里等着。

直到晚上快7点，大门响了一下。丁瑒赶忙跑去拉开门，莫颖浩背着大包拎着一袋子东西，正维持着拿钥匙开门的姿势。丁瑒一把把人拽进屋，劈头盖脸的吼起来： “到哪去了你？！怎么电话也不接？！”这近两个钟头丁瑒简直要疯了。陈阳说莫颖浩哭了，他一点头绪都没有，而且明明说两个多钟头前就往家回了，结果一直都看不到人，这么大的北京城，丁瑒忍不住就想到无数恐怖的画面。

莫颖浩把手里的菜放到桌上，垂着眼睛说：“我去买菜了，手机放在包里，没听到……”

丁瑒这回看到了人慢慢冷静了下来，才想起陈阳电话里说到的莫颖浩跑掉的缘由，赶紧说：“蒋煦你是认识的，他在国外呆习惯了，拥抱也只是礼节而已，你怎么会误会？”

莫颖浩抬起眼睛看向丁瑒：“我没有误会，我知道的。”

“那你哭什么？”丁瑒瞅莫颖浩眼睛，正常的样子也看不出有哭过，但还是忍不住问。

“我没有哭……”莫颖浩小声说。

丁瑒摸摸他的眼睛，小声问：“没有吗？陈阳说你哭了，又什么都不说的跑了，你怎么了，到底？”

莫颖浩感觉到手指轻柔的拂过眼睛，鼻头一阵发酸，他眨了眨眼忍住水汽，笑了笑说：“真没哭，陈阳看错了……我去超市转了一趟，家里都没有菜了。”

丁瑒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就看到了莫颖浩手里还拎着一只饭盒，接过来打开一看，空的。想起中午那个电话，丁瑒有点懵了。

“你中午去找我了？”

“嗯，我给你送饭，”莫颖浩迟疑了一下，说“我看到你跟彭非在吃饭，所以我就走了。”

丁瑒脑袋嗡的一下，“我没跟他吃饭，我拿了东西就走了！”

“……什么东西？”莫颖浩问。

“是……”丁瑒看着莫颖浩的眼睛，咬咬牙说：“你以前给我写的那些信，我都没有看到的信。”

彭非提到那些信时，确实扎到了丁瑒的软肋。当他读到莫颖浩写给自己的一封封信，心里满是甜蜜的苦涩，这些自己第一次看到的东西，现如今几乎成为了那错过的两年里和两人感情有关的唯一纪念。丁瑒之所以没有告诉莫颖浩实情，甚至有过把这些信收起来不再提起的打算，也是怕勾起莫颖浩不好的记忆，他当初跟莫颖浩坦白一切的时候，莫颖浩听到信时脸色就很难看。可真看到了那些一笔一划写下的信，那些信里莫颖浩想要和自己分享的生活细节，一点一滴的心事，丁瑒的想法却变了，他应该告诉莫颖浩，告诉他，信里想对他说的话，他都接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