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是忽然的一阵风。好像带着自己的意识般,将我的书页吹翻,啪啪作响。
刚才看到哪里,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因为我的眼睛,全容纳着远方的那个人。什么看书,不过是装装文艺的幌子罢了。
如果不是这样做,我根本没有机会。
三层楼高往下外加一个篮球场宽。
而这就是,我和他,最近的距离。
当别人向我问起他的时候,我也只能尽量保持镇定,说:
“对啊。他是我弟。”
一次就好。我愿意用我一生所有的好运气来换这一次。
我想轻轻搂着他,用手指耙梳他玩疯了的稻草头,就像我小时候对他做的那样。
我是你哥。但我真的爱你。
而这就是,他和我,最远的距离。
自从我发现,我竟然对着自己亲弟弟勃起的那天起。
我决定搬到学校宿舍住,无视父母不谅解的态度。
离家不过30分钟公车,没必要多增加一笔开销。
所以我去打工,不管白天黑夜。
这样就能减少他在我脑子里出现的次数。
从最多的326次降低为325次。
喔,现在一数又想起来了,那得多算一次。
这样很好。能多想他一次算我赚,少一次,我也不亏。
他跳了起来,在阳光下冲破一个制高的浪尖,小麦色的肌肉闪花了我的眼。
我开始同情那颗球。
它和我一样,被他玩弄于手掌心,却又舍不得离开,在他身边跳的欢快。
喔,这么说我应该羡慕才对。
因为我连围绕着他转的资格都没有。
越想越气。
我决定早点回宿舍去,排队买他最爱吃的排骨便当。
他不喝附赠的养乐多。
幼稚园小班的时候,他会用肉呼呼的小手,垫着脚捧高到我面前。
满脸讨赏的说:“哥哥,不喝,哥哥喝。”
我会揉疼他团子般的脸颊,故意装作听不懂。
“不是要给我喝啊?”
一来二去逗狠了,他哇哇大哭。
那是我当时的乐趣,看他哭我心里就爽。
可是最后我还是一口气喝光。
然后半夜拉肚子。
废话,从中午让他拽着等到傍晚我放学,不坏才有鬼。
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第一章
男生宿舍基本上没有门禁。季扬和从两大袋子里抽出一包刚炸好的盐酥鸡给看门的警卫大叔,那香味随着他爬楼梯一直飘上三楼去,午夜十二点正好是吃宵夜的时候。
季扬和一路走一路和朋友打招呼,回头率百分百。就是视线低了一点,大概在他两只手附近。
326号室的门一打开,季扬和立刻得到大规模欢迎。三间寝室的人玩线上游戏刚联合打完城战,一High起来肚子更饿,齐齐用饥渴的眼神死盯着季扬和,像一群流窜的野狗,不给吃就要扑上去抢。
季扬和悠哉地把袋子放在离门边最近的一张书桌上,抬高了下巴用一种俯视众生的角度,不紧不慢讲:“老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话一出,门里门外十多个大男生通通列队排好,其中两名带头的跳出来,一个帮忙收钱找钱,另一个从季扬和那里拿了单子一份份对人头。整条走廊上安安静静,只有窸窸窣窣的塑胶袋摩擦声,和铜板敲击的轻响。
这种景况,不要说学校老师,连他们的父母看见了都要哭笑不得。
一群人动作既熟练又迅速,领完就各自回寝室去吃,还不忘对季扬和挥挥手道个谢兼晚安。季扬和站在门边,早拿了自己那份白薯条吃起来,不过到最后都会越吃越多,因为三两个人经过他身旁还会再扔几块盐酥鸡、五香地瓜条、四季豆、猪血糕、糯米肠……等等等。无视季扬和左闪右躲,他体育不行所以没办法阻止篮球校队的人切进内线得分。
而这些吃不完的“供品”,通常变成季扬和隔天的早餐。微波加热一下就能吃,季扬和不太在乎这些,何况他也需要省钱。
人都散光了以后,季扬和站在空荡的走廊中央,往前后面看了看。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半夜一点以前回寝,大家也都很配合。毕竟曾经出过事。
轻带上门,他看见自己书桌上的钱,转头对隔壁床位的人讲:“麻豆,谢谢。”王启源住台南麻豆,名产文旦家里也种文旦。一个中秋节他妈妈为了“敦亲睦邻”寄上来好几箱文旦,从此麻豆声名大噪。
被喊到的人一头栽进棉被里作捶地状,没被喊到的另一个超级得意伸长脚去推人家屁股,喊:“快点快点,愿赌服输。”
“我不服!阿和你说,你怎么知道这次钱是我弄的?”
季扬和无奈,“你们真的很无聊。”然后把桌上整齐叠放的纸钞拿起来,翻给麻豆看,说:“陈淼会把纸钞每一面人头朝上摆,铜板也是。他有强迫症你不知道?”
“他有强迫症你也差不多啦,哪有人会注意到这么细!”
“你才强迫症,我这个叫做一丝不苟。”
一间寝室有六张床铺,两边各三床并排。上下两层,下面是书桌和一个挂三件大外套就挤爆的衣柜,上面才是睡觉的地方。因为通通靠在一起,所以很像是通铺。碰到睡相差的人就会很惨,滚来滚去整夜不得安宁。要不就是刚开始不习惯,一坐起来头就直接撞上天花板。
326号这间只有三个人进住,王启源和陈淼在右侧,季扬和在左侧。
“对了,你们球队今天赢没有?”
季扬和一边问,一边把吃剩的炸物倒进微波盒子里。陈淼趴在床铺往下看着他的动作,“没赢。但是季扬顺很强,一个人独拿二十三分。幸好不是系对抗赛,否则一定输到脱裤子走。”
“你确定他真的是你弟?教练还不死心叫我拉你进队,我都不好意思说你开面包店勒。今天输球他又拿出来讲,我只好说你功课忙没空参加社团。”
季扬和投篮连篮框都擦不到,每每被场边观看的同学笑说是面包。起初被这个莫名其妙的词困扰一阵,他还特地上网查什么叫面包球,以后就默了。
他不是没力气投远。只是一旦做出这个动作,身体的记忆就会回想起那一天下午。傍晚的风带起少年的汗味,一前一后贴合的躯体,以教导之名,任各种猥亵的念头在血液里暴冲。他只希望,天能再黑一点、再黑一点。黑到足以让两个人的影子重叠,黑到遮蔽一切疯狂。
终于,投进第一球。然而少年的笑脸,已看不清。
他不敢再看。
季扬和突然沉默,麻豆赶紧跳下床,以为说错话,讨好地帮季扬和从桌底下拿出脸盆和拖鞋。
“歹势,我没别的意思。你其他就比阿顺强啊,要不是你去拉赞助,我们哪有春训的费用。教练也是因为这点很看重你,才千方百计想把你拉进来的啦。”
季扬和好像才回神,笑了下,接过麻豆手里的洗脸盆。“没事,夏训不要再来找我帮忙就好。”
“啊?这是这那是那,阿和你不能不管我们,不然你也看在”
“麻豆!”陈淼打断麻豆的滔滔不绝,“你烦不烦,已经没热水了你要他洗澡洗到民国几年?”
宿舍热水只到十点,还好夏天勉强可以洗冷水澡。
“不然我去给你烧大壶热水,你自己加。”
季扬和不喜欢冷水澡,既然有人愿意巴结他也不客气,点头说:“好,那就麻烦你,谢谢了。”
麻豆听令,当下找出大茶壶拎着,踩了拖鞋开门往楼下厨房跑。陈淼翻了个身,望着天花板闲聊般的口气,“你们兄弟俩感情不太好吗?”
听见衣橱门关上的声音,季扬和只淡淡应一声:“嗯。”
没多久,季扬和准备好换洗衣裤,向陈淼打招呼。
“我去洗澡了。”
陈淼摆摆手,躺平在床上没回头。
结果陈淼随便抓本书来翻,没过两页麻豆就嚷嚷着回来了。他觉得奇怪,扭头朝门边看,问:“怎么这么快,不是要烧开水?”
“嘿,我去厨房,炉子上有人已经烧好一壶,我就顺手拿去给阿和用啊。”
“谁烧好?你怎么可以随便用。”
“我哪知谁啊,便条纸贴在上面写说多的,请自便。等下再拿回去还就好了嘛。”
陈淼爬起来,“字条呢?给我看一下。”
“干嘛,你怀疑我喔?我留那干嘛,丢掉啦。”
陈淼再度趴下,懒得多看麻豆一眼。“我没怀疑你,算了。你有跟阿和讲水怎么来的吗?”
“没,这很重要?”
陈淼卷起被子闷头睡觉,留下一脸无辜疑惑的麻豆,抓抓脑袋想他是不是又做错事。
番外:回忆篇
“哥哥,抱!”
脸颊两边肉嘟嘟的弟弟,最早学会的是看时钟。爸妈偷偷觉得他会不会是天才儿童,常常拿我在他的年纪表现来相比。我也是偷听到的。
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很讨厌这个弟弟。
“哥哥!抱!”
弟弟使劲把脚垫高,两条莲藕手在空中挥啊挥。而我故意视而不见。甚至恶毒的想:“跳啊,最好跌倒摔死你。”
三岁半吧,好像。他不死心,跟屁虫一样连我上厕所都要蹲在门口等。害我大便大不出来。因为他没几分钟就要问我一次:“哥哥,好?”
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讲哪一国的话。
只记得那一天,我跟自己赌气,如果理他我就是乌龟王八蛋。
我的身高比他高,所以要当作看不到他很容易,不要低头就好。
结果当晚,他突然发起高烧快四十度。我有点担心,弟弟红通通的脸蛋看起来更热更烫。小嘴巴不停呵气,好像呼吸困难一样,圆滚滚的眼睛也睁不开,雾雾的眯成一条线。
爸妈马上决定载他去医院挂急诊,留我一个人看家。我还有点忌妒。
一个多小时以后,妈妈打电话回家叫我自己上床睡觉,明天早起上课。
我心里很不好受,但还是乖乖睡觉去。
隔天早晨,闹钟一响我爬起床,迷迷糊糊走到客厅去,爸爸已经回来了。问说弟弟昨晚住院,一直哭闹要找哥哥,是怎么回事。
我很心虚,但是我说不知道。
爸爸没多问,买好早餐让我自己吃,然后送我去上学。
在车上,我终于忍不住问,我是几岁才学会看闹钟的?爸爸愣了一下,才回答我大概四岁。
到学校下车的时候,爸爸多给我五十块零用钱。这个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候一个礼拜才二十块而已。
熬过一整天,在学校一直觉得很不舒服。好像也要感冒发烧的感觉。
听说兄弟其中一个生病的话,另外一个也会很难过。
我到现在还是相信。
下午四点钟放学,我一个人不想和其他同学一起走,用跑的跑回家。
心里想,不知道弟弟回来没有?
跑到家门口赶紧掏出钥匙开门,才觉得,玄关前面空空的,好像少了什么。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嚎啕大哭的声音,然后是妈妈叫我先洗手再进来。
我照做了,书包扔在沙发里,冲进爸妈房间。
弟弟软趴趴的躺在大床上,真不晓得他哪来力气哭这么大声,又噎又打嗝。但是这次好像不是假哭。他常爱假哭要我陪他玩,还要赢才可以。
“……哥哥……嗝,哥哥……抱……”
眼睛哭的红红肿肿,我都搞不清楚他在打嗝还是在叫我。总之,我又认输了。
我走过去,抱不动他,只好我自己趴下去给他抱。
我觉得,我好像看见他得意的笑。真是……可爱了不起吗?!想当年我也有可爱过!!
“哥哥,啾。”
“不可以,你会把感冒传染给我!”
“……呜……。”
这种瘪嘴就能哭的功力才叫做天才!!
我很不甘愿,但还是没有办法。
“好啦,等你感冒好就可以。”
最后,弟弟的感冒像假的一样又好了。吃完晚饭就开始活蹦乱跳。
不过,真正让我在意的是,爸妈偷偷说的一句话。
他们说,弟弟认的是指针戳着“4”,其他全部不懂。
所以,我也一样偷偷问弟弟,用玩具闹钟。
“弟,这个是什么?”
他天真的眼睛眨两下,歪着脑袋,这家伙就知道装可爱。
“哥哥,哥哥回来。”
误会大了,我想。
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我七岁,刚上一年级。
彻底,被我的弟弟打败。做了好多年的乌龟王八蛋。
第二章:母难日(上)
星期日,台北天气很好,甚至有点太热了。季扬和在百货公司附设的书店打工,绿色的围兜当制服刚开始让他很不能适应。不过不管外面天气再怎么热,这里的空调都开的够足,算是员工福利吧。
但是。
“唉……”
季扬和趁没有客人结帐的时候叹了一口气。
母亲节啊……不回家不行。
季爸刚打手机给季扬和,交待等他四点钟下班以后,和季扬顺一起顺便在百货公司买母亲节礼物,还有拿预定好的蛋糕回家。季扬和马上讲他自己买完再去拿蛋糕就好,季爸的一句话就给季扬和判死刑——“你妈说了,要你们兄弟俩一起挑一起送。”
柜台内有一张高脚椅,季扬和坐着,更显出弯腰驼背,垂头丧气。
心里抗拒,却又冒出见不得人的期待。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季扬和决心要开始远离弟弟。
全心全力投入课业之中,以升学压力当藉口,故意不给好脸色看。然后再一次一次,拒绝他的邀约。狠心关上房门,对他失望挫折的难堪视而不见。明知他努力找尽各种理由、各种方式讨好,自己还是一样对他鸡蛋里挑骨头,刻薄到极点。
终于,一个大太阳的日子,瞬间高温飙破四十度。他脱水中暑,昏倒了。因为自己要他在书店前面的广场上等,因为妈命令带他去买讲义。
因为知道,这么聪明的弟弟,从来就不用参考书。
那之后,他就不太和自己讲话了。
“请问,国一升国二的数学讲义,有没有……比较简单的。”
季扬和被惊醒,一抬头看见一个涩涩的男生背着附近补习班书包,问到最后声音听来都心虚。他稳下心,从柜台后面出来,讲:“有,你跟我来。”
走到专门卖参考书的区块,一格格大柜子里挤满了不同书局的出版品。季扬和想了想,从中间抽两本出来递给男学生。
“你翻翻看,哪一本比较容易接受。”季扬和留点心思把话说的比较宛转,免得刺伤国家幼苗。
男学生点点头,低着脑袋翻阅一会,满脸苦大仇深的表情让季扬和看着觉得好笑。
“这本……吧。”
“不要勉强,觉得看不懂就不懂。是它书编的烂,不是你的错。”季扬和拿回学生说比较难的一本,心想这话要是被店长听见就毁了。不过他还是想帮一下,于是再从架上拿一本最初级的。
“我有当家教,现在带的同学和你一样大。我也是给他先用这本循序渐进,再慢慢练习多一点。只要有心想学,就已经比其他人成功一半。这本买回家写完,就可以再成功四分之一。”
那学生听了季扬和的话也不再那么紧张,甚至笑了一下,问:“那还有四分之一勒?”
季扬和眉毛一挑,将手上书一亮,“这里不是还有两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