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就没有燕云烈的消息,也不知道怀蝶和思秦是不是来了京城,也不知……他现在如何?
马车驶到郊外一处围场,车夫亮了下一块令牌,守卫便放行了。
「楚王的人马还是驻扎在上次的地方,其它藩王的人也陆续赶到……」
马车停下来,阮素雪一边说着,一边下了马车,凌青跟着她也下了来。校场上站了一队兵士,约莫千人。抬头,鼓楼上飘着写有祈字的人旗。
凌青跟着阮素雪走上鼓楼,底下黑压压一片人头,看来颇有些壮观。
「夫君虽亡,但祈家军不会亡,这些人是祈家平反之后回来继续追随祈家的。」说到这里,阮素雪面朝着鼓楼下方,朗声道:「各位兄弟可还好?」
便闻底下整整齐齐地回道:「祈家不倒,祈军永在!」响亮如雷,声势如潮。
阮素雪笑着点点头,然后转向凌青,「对王位虎视耽耽的那些人,明日必定会有动作。祈昭还是孩子,我又是女辈,你好歹叫我一声姐,也算半个祈家人,姐想拜托你指挥祈军守卫皇城。」
凌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明白阮素雪说的什么,不由惊愣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怎么可能?」他最多跑跑江湖杀两个贼匪,现在让他指抨一队兵十,简直太看得起他凌青了,而且……
「姐姐是要站在太子那一边?但是先帝,不,霍贤明明害了你们祈家……」
阮素雪严肃了表情,「虽然朝廷有负祈家,但是谁能保证赵硕或是其它人就会是一个明君?祈家守的是大下,并不是那个王位。」
平息动乱,保天下太平,在恩仇面前,道义为先,凌青不禁为阮素雪的胸怀暗暗饮叹。
「凌青,我知道你不愿意涉足朝廷之事,况且这一次也许凶多吉少,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用来涉这份险,姐绝不会怪你。」
「这……」
凌青侧首看向鼓楼之下,那群将士见他望过来,齐刷刷地跪地高呼,「属下愿意听从凌少侠指示!请凌少侠带领我等保江山太平!」
凌青握着围栏的手紧了一紧,抬头,远处浓云翻滚,阴沉的天际凝了一层肃杀的气氛。
「好吧。」凌行淡淡应道。
回去时凌青没有和阮素雪一起走,向驻地要了匹马,自己一个人骑着慢慢往回走。
其实他不想涉足朝廷的事情,但是又找不到什么推辞的理山,或者说,他找不到自己有什么更为重要的让他留恋到无法放手而回绝阮素雪的事情……
松松握着缓绳,胯下的马儿用着一种极为悠闲的速度踱回城里。
远远便看见沉香阁门上挂着灯笼,视线顺着那几盏灯笼往上看去,发现二楼的围栏边坐了个人,墨色的衣衫,再熟悉不过。
对方似乎没有看到自己,凌青正要收回视线,突然从他的胳膊底下探出个小脑袋,蹭着围栏好奇地打量着外面。
凌青心下一动,身子己先一步有了动作,脚在马锥上一踩,整个人腾跃而起。
见到他从外面直接翻进来,燕云烈似乎也是一愣,但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倚靠着围栏慵懒惬意的姿势,手里捻转着酒盏,沉黑的眼眸敛去了锋利便如深潭那样邃幽。墨色的衣衫只是松松地披在身上,裸露的胸膛,白色的纱布一直缠到脖子下方,露在袖子以外的手臂上也缠着渗血的纱布。
凌青先是尴尬了下自己的不请自来,用的还是这样突兀的方式,在看到燕云烈身上的纱布后,意识到那个时候他确实是死里逃生了一回。
燕云烈只是看着他,嘴角似笑非笑地勾着,那表情又似几分邈远和冷淡。
凌青心口抨咚抨咚地跳着,脸上烧着了一样,「我……其实……」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突然而至,本来,他就不是一个擅长表达自己的人。
「是来看思秦的吧?」燕云烈说道,依然维持着那样的姿势。
小思秦听到自己的名字,将注意力从外面收回来,回头看看燕云烈,又转了方向看向凌青这边,看了两眼,水灵灵的黑眸突然弯成两道月牙,咧开嘴笑得口水都淌了上来,自己从燕云烈的臂弯里钻出来,往凌青这里爬。
「他一直都很亲近你。」燕云烈又开口道,将酒盏递到唇边,目光则落在外面。
凌青低下腰将思秦抱了起来,说起来,孩子出生至今自己还是第一次主动去抱他,去武桓山的路上为了不让他们看出来自己的失忆是装的,只能将满心疼惜都压抑下来。
此刻将这个温温软软身上散着奶香的小家伙抱在怀里,心底蓦然生了一份安实,又有几分让他鼻端发酸的欢喜。
这是他的孩子呢……
思秦脸贴着他的脸,就像那个时候梦中一样,伸出小手轻抚他的脸烦,凌青有些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和他蹭了蹭,惹得思秦「咯咯咯」的一阵笑。
逗弄间,凌青的视线无意扫到燕云烈那边,他依然捏着酒盏看向外面,对他们这边全无反应,于是抿了抿唇,缓缓敛起脸上的喜色。
这一敛,两人间便罩下一阵气息滞涩的压抑,外头的天色暗了下来,逐渐将两人都隐进阴影里,仿佛很久没有这样表面平静的面对,凌青觉得自己都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
最开始的时候是悄然不为人知的暗中关注,接着是假扮成秦林时,渐渐明白自己对他的情意的懵懂,以及患得患失的忐忑,然后便是真相大白后接踵而来的变故。
那些伤害,那些羞辱,那样的深刻,此刻又有些不那么真切,而现在站在这里的自己亦不知是以何种立场和态度。
当燕云烈再一次将自己的酒盏斟满时,凌青开了口,「你身上伤未愈,还是少喝一点比较好。」
闻言,燕云烈抬起头来看着他,杯子在手指转啊转,「我以为你愿意站在这里看着我一直喝死为止。」
用的是「我」,而不是那个听起来有些飞扬跋扈的自称「本座」。
凌青低下头,「其实那个时候我并非是想要你去……」
燕云烈却没有让他说下去,「以前没有想过,那天看着那些树倒下将我们分隔开的时候,突然有些明白那种所谓绝望的感觉……」停了一停,坐直了身子微微有些俯向前,「是你的,不是我的。」
于是凌青听不明白了,门外传来怀蝶的声音,问是不是该喂思秦吃东西了。
燕云烈止了话题,让怀蝶进来抱走了思秦,又吩咐她再拿几壶酒来。
「陪我喝两杯好吗?」燕云烈发出邀请,「我很久没有和怀蝶以外的人好好说话了……我和凌青,也从来没有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说过话……」
除了化身「秦林」的那段时候,他们间确实一直都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没有一次没人不受伤,身体上的,或是心理的,大大小小,林林总总,数也数不清。
而像现在这样平心静气的说话时候,是第一次,也不知会不会成为仅有的一次,且是最后一次……
夜色静谧,月华柔和倾泻,缠绵秋水。
两人坐在沉香阁的屋顶上默默喝着酒,燕云烈说要找人说会儿话,但是上来这么久他却一直都没有开口。凌青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其实现在这样的气氛很好,有点让他想起那一年和燕云烈两个人坐在牌坊上喝酒的那一次。
明明觉得是昨天才刚发生的事情,却要用到「那一年」,凌青暗暗地嘲笑了下自己,说想放下的是自己,到头来自己还是什么都放不下。
一队禁军驾着马从阁前的街上急急而过,远处星星点点,荧荧烁烁的不是天上的星子,而是藩王驻扎在城外的人马,天一亮,不知局势会变成如何。
凌青放下手里的酒壶,「今晚是来不及了,明日一早你们就带着思秦离开这里,这几日京城不会太平。」
燕云烈将已经递到唇边的酒盏挪开,问他「你不走?」
凌青摇摇头,有点怅然,「我还有事……」
燕云烈看着他,「一起走吧,你看思秦什么都不知道,对你还是要比其它人都亲……血脉相连这种事……」
凌青回味着燕云烈这句话,想到自己和燕云烈的关系,就好像有根看不见的线,拴着绑着,剪不断挣不开,任是想逃也逃不了。
燕云烈话里的意思他明白,不是他不信,是他根本不敢。
凌青于他是什么人,不用再受一遍那样的折磨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燕云烈,不要再提什么以后一起生活、一起抚养思秦的话,你说多少次,我都不会答应的。」
燕云烈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男人从他吃身跃上花楼那刻起都一直在让着他,尽量放低身段,小心翼翼地说话,但仅仅如此,他不会动容。
燕云烈在自己心里是什么样的人,自己也再清楚不过。
「凌青,你把眼睛闭起来。」
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凌青没有照做,但是看他眼神诚恳似抱着不顺他意就不罢休的态度,凌青还是把眼睛闭了起来。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男人的气息缓缓靠近,然后有什么带了一点点凉意的东西贴到脸上。
是什么……?
「好了,你睁开眼吧。」
缓缓睁眼,视线受到了一些阻隔,凌青抬手去摸,但指尖一触上便像被烫了一样的缩回来。
果然他还是……想要的是「秦林」……
凌青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还未起身便被燕云烈一把拽住。
「燕云烈,你醒醒吧,这个世上根本没有秦林这个人……」凌青的声音里几乎带上了恳求。
所以求你……不要在这样折磨我了。
水气漫上眼眶,眼前的一切都融化在了明明灭灭里,只有一个低沉的声音落在耳边。
「是,这个世上没有『秦林』……」
这句话从他日中说出,有种不一样的残忍。凌青撇开头,却感觉对方的手抚上自己的耳鬓,然后脸上那面具被缓缓揭了下来。
「这个世上没有『秦林』,只有挽月剑凌青……」
凌青猛地抬头,对上燕云烈特有的带着儿分邪气的淡笑,毒药一样的魅惑。
凌青怔怔地看着他,愣了片刻后猛地跳站起来,退了两步,不愿相信的摇头,「不要再来蛊惑我!不要再来折磨我!」
「凌青!」燕云烈问道:「我的心意表明至此,为什么你还不相信?」
凌青冷静了些许,转过身去,「燕云烈,你我以后也无须相见了!」
「凌青!」
凌青背对着燕云烈,静静听着。
「凌青,你的心是千年的寒冰,万年的雪……」
凌青闭上眼睛,有什么晶莹剔透、泛着珍珠那样光滑的东西,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紧了紧拳头,嘴角微微弧起,勾出一个带着讽意的弧度。
「是,我的心是千年的寒冰,万年的雪。」凌青一字一字地垂复道。
缓缓睁开眼,深吸了一口气,沁冷的空气在胸口打转,终是融进血脉,融进骨子里……是,凌青的心是千年的寒冰、万年的雪……若然不是如此,今时今日,凌青也不会站在这里。
足下一踮,纵身入夜色里,身后燕云烈人声喊着他的名字,「凌青」这个名字,连自己都听来陌生。
次日天蒙蒙亮,薄雾撩拂,城门刚开,一辆装饰华丽华盖四角吊着驼铃的马车缓缓驶出城去。
凌青站在城楼上,看那辆马车越行越远,直至化作一个点,再也看不清。
「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阮素雪走到他身边说道。
凌青似望得出了神,半晌才有所有反应,回过头来摇了摇头,然后又朝官进的地方望了一眼,「追上了又有何用?跨不去那道槛的人是自己……」
阮素雪也不再作声,有人来报承瑞王的兵马封锁了南北二门,并包围了皇宫不让其它人等出入。
凌青沉了口气,神情肃穆,「我们也该去了。」
大丧还未过,承瑞王赵硕便迫不及待有了行动。
看起来也像是准备了很久就等着这一刻,楚王的兵马又助长了不少气焰,压制了城外其它的藩王,其余人等直奔皇宫。凌青率祈军从驻地赶去皇宫,却在半道上遇到个意想不到的人。
男人一身墨色的氅衣迎风翻飞,背着手大人咧咧地站在路中央,似乎等了他们很久。
凌青猛地收紧细绳,疾驰的马儿突然被勒令停下,前脚离地高高立起,仰首嘶鸣了一声。
凌青看着面前的人,心里有些疑问在转,但没有问出口,反倒是燕云烈开了口。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你我是一条舟上的人,没有理由你留下而我不留下。」
凌青不由攥紧了手里的缰绳,很有把眼前这个胡说八道的家伙狠揍一顿的冲动,但是突然想到更为重要的事。
「你在这里,那早上出城的是准?」
燕云烈嘴角一勾,颇为得意的表情,「当然是我的宝贝儿子。」
凌青心里一悸,缰绳收得太紧导致胯下的马有些烦躁地刨着蹄子,「你把思秦一个人丢在马车上?」
「没有……」理直气壮上地否认,「还有怀蝶一起。」
「你?!」
凌青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更多的是不安和担心。
「燕云烈,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燕云烈依然一副气定悠闲、毫不担心的模样。
「我想留下来陪你,就这么简单。」停了停又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怀蝶是我门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不会出事的……但是,你也知道的,我风流债欠了很多,看我不顺眼的人也大大有之,说不定那些人以为我在那辆马车里……」
啪!凌青手里的缰绳被他生生握断。
燕云烈稍稍收敛起脸上不怎么正经的表情,沉了声但却温柔道:「凌青,你面前是道义,你身后是思秦……你选哪个?」
他知道无论错的是谁,也无论那个孩子能否活下来,凌青心里永远都没有办法放下这件事。其实燕云烈自己也不可能放得下,但是他们现在还有思秦,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将来需要去考虑,不应该也不忍心凌青或者他们自己,永远被愧疚禁锢在那个不敢去碰触,但又无法从记忆里抹消的过去里。
凌青的手微微颤着,暗暗咬牙,身后的祈军正等他的指令,而面前这个男人……
尘沙飞走,秋叶被风卷着在地上打了几个旋,往远处飘去。
几分萧索,几分肃杀。
燕云烈抬头看着坐在马上的凌青。他在赌,如果自己输了,那以后便就如他所愿再不相见。
静默了一阵,凌青回头看向一旁的阮素雪,阮素雪什么话也没说,只淡淡笑着回望他。
前方是道义,身后则是……
凌青不擅选择,在他眼里道义和思秦同等的重要,一面是维护天下百姓的安定,另一面则是自己的孩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
他不是个自私的人,徐家村那件事后,他从未苛责怨恨过阮素雪抑或者祈家,但是他也曾无数次的从梦中惊醒,希望那样惨烈的事情不曾发生过。
如今,这样的选择再次摆在了自己面前。
看着眼前长长的官道,直通下去就是皇城,但是在他眼里却仿佛通向一个未知名的地方,身后隐隐传来孩子的哭声,一声清亮过一声,好像在呼唤着,寻找自己。
握着缰绳的手,用力到苍白的手背上有青筋根根突起。
四周一切都隐消去,被血色所笼,面前不远处有一个被染成红色的蓝花布襁褓。
他想过要救,甚至拼上命也要把那个孩子救下来,但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乱刀下,而思秦……
想起那个时候做过的梦,黄泉边,奈何桥前,莲姨把思秦递到自己怀里。
「这孩子和你有缘……所以我就在这里等着这一天。」
「就算他并非你诚心想要的,但是他毕竟已经来了,你就安心接受吧。能为血亲,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