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句犹如晴天霹雳一般,霎时将程渺震慑住了,他脑中一片混沌,眼前也是乌烟瘴气缭缭绕绕——若是前头那几句
自己不解其意也便罢了,这两句他哪里会听不懂?
只是……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以变成这样。
程渺泥塑木雕一般呆立着,连目光也凝滞出一片空茫。
此时院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静谧。不到片刻,蝉鸣蓦然大作,仿佛潮水将两人一齐吞噬。
“阿兄……”程湛忧心忡忡地追问一句,“你没……”
话音未落,只听得“啪”的一声,程渺竟重重地打了程湛一个耳光。他胸膛起伏着,分明是已然动怒的模样,脸色却
惨白灰败无比。
程湛万万没有料到兄长会如此,他僵直了身子,怔怔地望着程渺。
程渺回过身去,低低地叹了一声,颤抖着手抽去了门闩。
“阿兄。”程湛更加慌乱,伸手就拉住了兄长的衣袖,全然忘记了适才发生过什么,只是想拦住程渺而已。
程渺并不理会他,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只是用力扯回袖口,径直跨出了门槛。
“……阿兄。”程湛又喊了一声,语调里已然隐隐含着哭腔了。
“我有事。”程渺原本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答话,却又软下心肠,咬咬牙回了这么一句,然后飞快地走远了,一路曳起
些许细碎的尘埃,如同此时的无数纷乱心思。
程湛呆呆地望着程渺的身影消失在街头喧嚷的人群之中,他并不追赶,只是久久伫立在门边,目光毫无焦点。直到路
过的车马几乎将失魂落魄的他撞倒在地,程湛才打了几个趔趄栽在了院墙边。
他苦笑了一声,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那车夫的道歉,漠然地缓缓爬起,拍净了衣上的尘土,然后缩进了院中。
晌午的阳光分外强烈,程湛跌坐在那口石井边,一动不动,仿佛自己也如同这井水一般,慢慢地被日头蒸出了袅袅水
汽精魂。
程渺跌跌撞撞地在街道上乱走,心如乱麻,有时似乎听得程沐的殷殷交待,有时又似乎瞧见张张模糊人脸上显出的嘲
讽,总之一切的纷繁思绪和浮想都涌至脑海,乱哄哄地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他牢牢罗住,怎么也挣扎不脱
。
他从前费尽心思,其实只是想着教养幼弟——父母都早早逝去,长兄又常年身在京都,自己尝遍了无依无靠的苦楚,
断不能让程湛再经历一次,因而处处小心仔细,生怕他哪里受了半点委屈。却万万没有想到,最终竟是如此结局。
14.复职
程渺不知该往何处去,亦不知何处能容得下他,一路茫茫然地绕过川流不息的人群,直至那人潮渐渐干涸,才仿佛松
了一口气般,倚靠住不知哪一家的院墙。抬眼时,幽深又浩淼的穹窿中繁星璀璨,熠熠交汇处流水银绸似的的河汉。
程渺这才蓦然想起,明日竟是七夕了。
不过这些也与自己无关了吧——程渺兀自苦笑了一声,又继续往前走了不知多久,待回过神来的时候,竟发现自己来
到了尚书台。
楼阁之内还燃着微弱的灯火,甚至连庭燎也似乎刚刚熄灭,青烟缭绕出几朵花纹,才渐渐消散。程渺蹙了蹙眉,心道
纵是梁上君子,恐怕也不见得如此胆大妄为,况且四周还都有守卫。
他往尚书台走了几步,值夜的不是别人,正是卢彦。
此时,卢彦正在台边踱来踱去,见程渺突至,有些惊奇:“然遥兄怎么深夜……”
话音未落,只听得周围一阵窃窃私语,程渺不用猜测也知道,那些守卒们定是议论起自己的相貌了。
“一个个都嘀咕什么?!”卢彦低喝一声,又回过头对程渺笑道,“程尚书郎莫要介怀,这些个……”
程渺摇摇头,微笑道:“这么晚了,我见尚书台楼阁内还掌着灯,故心下奇怪,特地过来看看。怎么,还有人尚未理
好公务的?也不该熬夜啊。”
卢彦拍了拍盔甲,“哈哈”笑了两声,凑到程渺耳畔低声道:“然遥兄真别说,的确是有人在里头整理奏表!这人与
你还有些牵连,你道是谁?”
程渺想了片刻:“莫非是谢尚书令?”
卢彦摇头道:“不是,是刘素。他原本与那顾瑨为伍,助纣为虐了几个月——如今陛下回来,他又不得不倒向这边,
惶惶然说什么当初是迫于顾瑨之威,这个怕死鬼!陛下要降罪于他,廷尉肯定是做不成了,便让他到这尚书台里给你
们做掾属,抄写整理递送奏表。我听说今日他把一份日南郡的什么表给燎了一角,所以——然遥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正好陛下也在。”
程渺摆手道:“罢了。我也是恰巧……”
“外头可是程尚书郎?”打断程渺说话的,正是阁内的顾珩。
程渺遥遥揖道:“回陛下的话,微臣适才路过,见阁中灯火未熄,故特来查看。”
“此时城内恐怕已经禁夜,回去不便,尚书郎不如进来一坐。”
顾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笑意,程渺不好推脱,应了声谢,便与卢彦拱手道别,往阁内去了。
屋内灯火熏然,轩窗大开,晚风吹入给原本沉闷的房间带来了几分凉意。顾珩正支着胡椅倚靠在墙边。
正中的桌案上摊了大堆的纸卷奏表,刘素满头大汗地忙碌着,几乎将脑袋埋进其中,见程渺进来,忙不迭地揖了礼。
程渺拜过顾珩,又与刘素回了礼,旁边的宫婢早已挪过一张胡椅。
顾珩示意程渺坐下,端详了对方片刻,道:“朕瞧着尚书郎神色不安,是府上发生什么事了?”
程渺慌忙道:“并无甚大事,只是……”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扯谎了。
顾珩并不介意,只是笑了笑,回头盯着刘素忙碌。
刘素自程渺进来之后就万分紧张,生怕对方记着当初的仇恨;此刻顾珩又紧紧盯住自己,他愈发地不自在起来,抖着
手脚一个不留神,又将案上的大堆奏表和纸卷蹭到了地上。
顾珩轻轻“哼”了一声,虽不发一言,目光却蓦地冷冽起来。
程渺叹口气道:“陛下今日说的那件事,微臣考虑好了,决定回到尚书台,继续任水部尚书郎之职。只是原本的事务
想来耽搁了许多,还请陛下允许微臣这几月在尚书台值夜,也好理清事务。”
刘素一听,吓得魂不附体,也不顾什么礼仪,嚷道:“不可不可,我不敢和你……”话还未尽,对上了顾珩的眼神,
顿时一句也不敢说了。
顾珩望着程渺许久,微笑道:“卿能思虑至此,朕心甚慰。只是卿在尚书台值夜之事,朕不能应允。”
程渺僵了僵,只听顾珩又说道:“适才果然说的不错——定是然深哪里冒失,因此尚书郎着恼了。”说罢,似笑非笑
地瞅着程渺,眼神几乎将对方洞穿。
“这……陛下……多虑了。”程渺慌忙摇头,别开脸不敢多看顾珩一眼。
顾珩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又拐弯抹角道:“然深向来做事谨慎,若真是冒犯了,恐怕也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何况尚
书郎你又是他的兄长……”
这话不说还罢,程渺听得“兄长”二字,顿时悚然打了个寒战,垂下头去并不回答,被衣袖笼住的手掌不由得攥紧了
。
刘素似乎也瞧出些端倪,一时惊诧地抬头也盯着程渺。
顾珩喝道:“刘卿理好了么?朕可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来陪着刘卿。”
刘素抖着手挪过身后书架上那堆乱糟糟的卷轴折页,低头整理起来,连大气也不敢再出。
“既然是朕多虑,那尚书郎明日便复职吧。正好刘卿这几日也住在尚书台,若是有什么问题也好向你请教。”顾珩说
道,又刻意抬高了声音,“刘卿可听见了?”
“罪臣,罪臣……听见了。”
顾珩极满意地点点头,对程渺笑道:“朕也不能在此太久,尚书郎今夜就在此歇下吧。”目光一转,示意程渺替自己
看好刘素,然后便起身踱出了门。
程渺送了顾珩出门,一时也不想与刘素照面——况且卢彦等人在外头守着,料想刘素也不敢妄动,因此便绕过了大门
,寻了一处僻静的墙根坐下。
初六的月色极为浅淡,模模糊糊地照出黑黢黢的阴影,从檐角蔓延到树梢。
尚书台的微弱灯火似乎比月光还亮上几许,程渺呆呆地出神——不知家中的灯火现在是否点起了?小湛会不会出门寻
找自己?唉,他从小就记不住那些阡陌纵横,今夜月光又晦暗,可别迷路了……
还有上个月自己本来下定决心要走,却被那么一句话给拉了回去,如今想来,不如那时候一走了之……
怎么又想这些。
程渺愈发烦乱起来,甚至想要回去看看,没想到刚起身,就听见屋内一阵“乒乓”乱响,似乎是什么磕碰翻倒的声音
。
不远处扬起了卢彦的怒吼:“刘素你做什么?!”
程渺来不及多想,连忙拔腿往正门跑去。
“卢将军且慢!”
卢彦一脚踏在门槛上,举着长矛破口大骂,见程渺赶来,转过头忿忿道:“然遥,你说这人也实在无耻!就算陛下能
够容忍,我卢彦也没那么宽容!”
程渺往屋中瞧去,只见里面书架倾倒,大堆的卷轴、图纸、旧时存放的奏章散落一地,撞翻了不远处的博山薰炉,香
灰到处飞扬,灰蒙蒙一片狼藉。而刘素正跌坐在香灰中,手里攥着一本奏章,目光茫然。
程渺忙将怒气冲冲的卢彦拉到一边:“卢将军,他毕竟是陛下叫来做事的。陛下宽容体恤,定是他有那常人所不及的
能耐,你不必太过恼怒。”
卢彦冲刘素狠狠啐了一口,才稍稍消褪了些愠色,对程渺说道:“罢了,然遥你进去看着他一些,那奏章也是这种人
可以翻阅的,简直气煞我了!”
程渺又抚慰了卢彦几句,直到他按剑甩袖去了,才缓缓跨进屋内,又废力掩上了那十分沉重的门。
刘素依然灰头土脸地坐着,不但是头发,连眉梢上都挂着香灰,原本就灰败的囚衣更是蒙着厚厚的灰土,看上去委顿
不堪。他全然不顾自己的景况,只是紧紧盯住那古旧的奏章,抖着嘴唇。
程渺也不理会他,绕过刘素扶起了倒塌的书架,将那些卷轴图纸一一码放整齐,又将那博山炉摆正,然后取过一块纱
绢,递给刘素道:“擦干净之后就坐到桌案后头去吧,不知这屋里有没有笤帚……”
说罢,兀自走到角落寻找,却只寻到两三柄雪白如云的麈尾,程渺叹了口气,心道也只有将就了,总不能这个时候让
外头的军士们进来打扫吧……
程渺转过身,却见刘素仍坐在那里。程渺才要催促他,只听刘素开口道:“程尚书郎,你是不是也……”
“‘也’什么?”程渺拂净桌案上的香灰,抬头看了看刘素,“也觉得你可恨可恶,对你怀恨在心?”
刘素低下头去,扯住那份奏章:“我不知道……他写了这个……我一直不知道……”他颤抖着身体,仿佛一座即将崩
塌的土丘,颓唐又不知所措。
程渺有些好奇地从刘素手中拿过奏章,细细地看了一遍,竟是先太傅时耘所书。奏章上浸透了点点黑血,有些字迹已
经被血化开,模糊不清,但内容却再明了不过——他知晓顾瑨必败,因此留下奏章给了顾珩,希望顾珩放过刘素,言
辞恳切之处,令人颇为动容。
程渺看罢,心中虽然万千起伏思绪纷乱,却只清晰地想起一件事来——这刘素与时耘,原先本是同乡,朝野间也有传
闻说刘素本是时耘的学生,但究竟如何,时耘总是淡笑着一语撇开,而刘素更是从不透露半点——何况时耘似乎有意
压着这位乡党,以致于刘素一直未得先皇重用。
“什么‘性情淳厚,朝堂凶险,故微臣素未托其大事’……什么‘家贫’……什么‘及五岁孤’……你从来没有告诉
我……”刘素哆嗦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泪痕将脸上的灰烬染出一道道沟壑,实在惨不忍睹。
程渺无法揣测出刘素与时耘之间究竟有何过节,也不知那奏章为什么会被遗落在这里,还是说适才顾珩的到来,就是
有意丢下了这本奏章……
毕竟顾珩的行事,向来令人难以揣测。
“刘素,你现在就想歇下?!程尚书郎还在里面忙着,你倒这么得闲!你……”卢彦的吼声再次响起。
程渺转身望去,只见刘素早就快步夺门而出,卢彦冲上去想拦住,没想到刘素使了劲去推,半点也不畏惧卢彦迎上来
的锐利刀锋。
“卢将军。”程渺叫道,“这里也理得差不多了,没什么事。”
卢彦这才犹自不平地退到一旁,又唾骂了一句什么。
程渺望着刘素消失的背景,竟突然又想起了程湛的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哦,还有半句,生死契阔。
15.予子柳枝
几日下来,程渺埋头于修正宏朝的水域图,兼有屯田尚书郎蒋觞与他商议几个郡的修渠事宜,繁忙的事务压着他的每
一根心弦,几乎没有时间去想程湛的事,他也不敢留片刻空闲,唯恐会不由自主地回去看看。
其实小湛过两年也该上冠了,又不是小孩子,哪里有必要这样担忧。
程渺想到这里,又有些出神,全然不知蒋觞的到来。
“然遥,然遥。”蒋觞抱着两卷图纸,见程渺提着笔发愣,笑着敲了敲桌案,“快看看这两幅图纸,前几日说的荔郡
的修渠方案,这个怎么样?”
“此法甚是合理,想不到瑚琏你竟有如此妙策,怎么不早些提?”程渺接过图纸,仔细地端详半晌笑道。
蒋觞“哈哈”笑了几声,夺过图纸道:“这回你可说错了——此图并非出自我手。”
“那是?”
“是你那幼弟然深的法子。你这做兄长的,连自己弟弟的笔迹都认不出了?”
程渺蓦地站起身,一脸的讶异吃惊:“小湛怎么会到这里?!”
蒋觞极为不解地望了程渺一眼:“怎么,你不知道么?然深如今在主客曹做尚书郎——这都是好几天前的事了,他没
有告诉你?”
程渺退了几步,撞上了身后的书案,他僵立在那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背后大摞的卷轴遮挡了窗口的阳光,镌刻
出整幅的森严黑影,冷冷地笼罩了一切。
程渺抬起头,门外是一片蔚蓝的天穹,鸱吻青瓦层层叠叠如同浣衣乡那一望连绵的起伏山峦。
他多久没有仔细注视这无际的风景了?又多久没有去回忆过往的欢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