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先生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有条不紊地吩咐着秘书接下来的行动。话虽然这样说,他的内心依旧感到紧张,他并不希望他的学生们会出任何一点意外。
当秘书推门出去了后,这时候他突然想起点什么,抽出昨天夹进公文里的一封信。这是他就公务上和安德鲁森爵士的通信,他在去信中谈完公务之后,顺便略微提及了艾伦·丹吉尔斯这个孩子的情况,安德鲁森爵士是艾伦的担保人之一,他的入学申请里有着这位德高望重的爵士的印章和签名。但是老爵爷给他回信时,却特别说到,“道格拉斯先生,我并不记得曾为爱尔兰丹吉尔斯伯爵之幼子作过任何担保,同时也并不认识丹吉尔斯伯爵及其家庭当中的任何一位成员”。
道格拉斯先生读信读到这里的时候曾感到有些诧异,但并没有特别深究其中的含义。但是现在,他被一种可怕的想法给攫住了心灵。他站起身,从档案室里将艾伦·丹吉尔斯的入学资料调出来,他立刻按铃叫了一位仆人,交给他一封文书,吩咐道:
“安德鲁森爵士现在暂住在伯明翰,你将这递与他看,问他是否记得此事。”
他想了想,又吩咐了另一位秘书出去发了几封电报,然后继续留在书桌前,静静等待着消息。
安德鲁森爵士的消息回复得最快,他的仆人报告说:
“这个印章是假的,老爵爷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儿!”
接着是爱尔兰南部警署发来的电报,内容十分详细,此地确有丹吉尔斯伯爵先生其人,但其仅有两位女儿,且早已出嫁,并未曾听说有幼子一事。
伯明翰的杜帕警官回过来的电报则无疑于是火上浇油,——“您所描述之人相貌,似与布莱顿曾发生过的一起诈骗偷窃案案犯相类,由少年扮演贵族,老人扮演管家或仆人,出入上流高级场所,行诈骗偷窃之事。”
上帝,一切都水落石出了!道格拉斯先生的十指交错着,尽力克服着内心的波动,故作镇定。租用的马车,假扮的管家,伪造的文书,以及康弗里津公学的粗心疏忽,这些都让那个小骗子顺利地混了进来!
更要命的是,这个小骗子不仅混进这所高贵而悠久的公学,还拐走了德沃特公爵家的继承人,十六岁的小爱德华·德沃特!
清晨的阳光落进书房里,烙下一片纵横斑驳的黑影。道格拉斯先生十指交错,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对策。
“道格拉斯先生!”
思绪瞬间被打断,秘书满头大汗地冲进来,汇报着消息。
“道格拉斯先生!德沃特公爵去车站接公爵夫人了,他们要一起来看望小勋爵!”
秘书站在窗边,忧心忡忡地说。他远远眺望着康弗里津公学的大门,那里已经停了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
“他们马上就来,校长先生,噢,不,我认为他们已经到了。”
“……”
“我们是应该设法拖住他们还是告诉实情,校长先生?”
“好吧,”道格拉斯先生站起身,强作镇定地挥了挥手,“那么你们都先退下吧,由我亲自来向公爵说明。”
现在我们可怜的校长一个人留在书房里,等待着接下来的命运。过不了多久,他从楼上能看到德沃特公爵挽着夫人,步履轻盈地来到楼下了。他听到门房传来佣人们得体地迎接声,接着楼梯的木质地板传来砰砰的脚步声。当这对社交界耀眼的夫妇来到门前时,道格拉斯先生甚至能听到两人之间阵阵轻柔的欢声笑语,看起来德沃特公爵的手段很不错,先前与夫人不和的阴霾和传闻似乎因此一扫而空。
房门推开了,德沃特公爵挽着夫人出现在门口。
“校长先生,真抱歉又来打扰你。啊,校长先生,您看起来可真憔悴。”
道格拉斯先生站起身来,却并没有做出迎接的举动。但这种时候他已经顾不上礼节了,他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不,公爵先生,您介意和我单独谈几句话吗?”
这个请求让德沃特公爵愣了一下,笑容僵在了脸上:“怎么了,校长先生?”
“我求您了,公爵先生,就几分钟而已,有些事情,我想单独和您解释……解释一下。”
德沃特公爵看了一眼道格拉斯先生,又看了看自己的妻子,迟疑了片刻。
“那么好吧,伊莲娜,你能到隔壁房间等我一下吗?”
秘书陪着夫人出去了,于是书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道格拉斯先生跳起来,仔细将房间里的所有窗帘都拉好,这样屋子里面一丁点阳光也不剩下来了,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密室。
而德沃特公爵自己挑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他十指不安地绞缠在一起,狐疑地看着道格拉斯先生的举止。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终于拿起茶杯,主动地开口了。
“雅各,你明知道我今天带了伊莲娜过来,而且,正如你所看到的,我跟伊莲娜已经和好啦。”
我们年轻的校长此刻脑子里正在飞速地思考着方式和措辞,他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刚刚德沃特公爵说了些什么。
“哦,不,爱德华,我得跟你说,我得说……”
德沃特公爵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既然是这样,那末我请求你不要再说了。你一直都很有分寸,雅各。我们之间,我跟你……我觉得,或许我们这样比较好。”
“爱德华……”道格拉斯先生的舌头开始打结,但是他决定为自己的犯下的过失承担起全部责任。
“不,我不想听,雅各,尤其不想在这个时候听。”
“小爱德华勋爵他……他从昨天晚上就不见了!”道格拉斯先生终于将这句话喊了出来。
德沃特公爵手上端着的茶杯啪地一声掉下去了,在地毯上砸了个粉碎,茶水溅了一地。
“你说什么?!”
“您得听我说,公爵先生,请您听我说完,事情是这样的……”
“上帝啊!”
门口传来一声巨大的动静,猛烈的光线倾泻进来。因为房门被猛烈地推开了,夫人出现在门口。她尖叫了一声,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摇摇欲坠。
德沃特公爵敏捷地跳起来,及时地冲过去抬脚把门关上了——任何一丁点丑闻都是要避免地。同时他伸手,试图去扶住他那位患有歇斯底里症的妻子。但看来这位身份尊贵的夫人情绪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她猛然抓住了茶桌上的银质茶壶,扔向了这位倒霉的校长,并且用法语大喊大叫。道格拉斯先生没有躲,任凭微烫的茶水泼了一身。
德沃特公爵抓住了她——这种时候也只能由公爵出面了,他用法语和妻子交谈,试图让她平静下来。要命地是,道格拉斯先生精通法语,譬如说,方才夫人拿茶杯砸他时,喊的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而现在,这位情绪已经完全失控的夫人则是冲着她的丈夫喊叫:“你的面子!你只顾着你的面子!别跟我提什么继承人!爱德华是我孩子!”
但是德沃特公爵还是强行控制住了局面,并且打铃叫了贴身女仆进来。那位忠诚的女仆一言不发,陪着德沃特公爵将自己的女主人扶到隔壁的房间里躺下。按照吩咐,女仆将混了镇静剂的苏打水端进房间里,公爵亲自喂给了他的妻子。
现在只剩下道格拉斯先生留在书房里,混乱暂时从眼前消失了,除了屋子里到处一片狼藉。秘书急促地敲着门,再度匆忙出现在门口。新的电报从伯明翰的杜帕警长那边送过来了,是有关于小爱德华勋爵下落的进展。
道格拉斯先生让秘书退下去,他匆忙地展开了这份电报,看了看。他坐回到书桌旁,取出一张便笺,提起鹅毛笔写了几行字,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提笔划掉,把那张纸彻底揉皱了,扔进了废纸篓里。他摇铃重新叫秘书进来,仔细吩咐了一番,然后问:“马车呢?”
“已经为您准备好了,马上可以上路。”
“很好,你干得很好。”
道格拉斯先生点了点头,他拿起衣帽架上的帽子和外套,起身朝外走去。
德沃特公爵花了一点时间陪在自己的妻子身边,直到夫人受到药物驱使完全睡了过去。他才将夫人交给了贴身女仆,重新回到书房里。但是道格拉斯先生并不在那里。德沃特公爵等了一会儿,对方仍然没有露面,他禁不住感到焦躁和不安,于是打铃叫了校长秘书上来问:
“道格拉斯先生去哪里了?”
这位秘书老老实实地说道:“回爵爷,道格拉斯先生起身去伦敦了。”
“什么?他去伦敦做什么?”
“不,他什么也没说,不过他已经把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工作都安排好啦。”
上帝!公爵先生在心里叫了一声,但他面上什么也没说,他挥了挥手,吩咐道:
“好吧,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已经注意到书桌上移动了位子的鹅毛笔,墨迹滴落在桌面上,是新鲜的。他立刻在桌面上找起来,但一无所获。废纸篓里有纸团,他一一展开来看,有一张明显是刚写不久的,但是被涂改过了,墨迹模糊在一块,难以辨认。他想了想,突然记起校长先生的吸水纸还留在桌子上。他找到那张纸,对着镜子举起来,从镜子当中,他能辨认出雅各·道格拉斯先生的字迹,当然,他是那么地熟悉!
『整件事故鄙人难脱其咎,而给公爵先生您和您的家庭带来如此之大的痛苦更令鄙人愧疚难当,鄙人决计去伦敦协助寻找贵公子,直至其安全返回。——J·D』
公爵对着镜子当中,对着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来回拼了好几遍,他感觉到自己举着吸水纸的手指颤抖了。
从伯明翰开往伦敦的火车每天只有两趟,一趟在清晨,而另一趟在中午。道格拉斯先生的马车赶得飞快,杜帕警长认为小爱德华勋爵已经离开此地,有好几个目击者都证实,他们看到过疑似小爱德华勋爵和丹吉尔斯以及几个大人,一齐登上了清晨那趟火车,直达伦敦了。道格拉斯先生甚至认为,要是他现在赶不上中午的那趟火车,那末他就换两匹骏马,沿路狂奔到伦敦去,速度说不定能比火车还要快。
但看起来道格拉斯先生的运气还算不错,他顺利地登上了火车,独自坐在了头等包厢里。正午的阳光亮得刺眼,趁着这难得的间隙,他原本打算静下心来,好好将小爱德华勋爵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一想。
火车长鸣一声,徐徐地驶出了车站,轰鸣声响彻耳际,窗外景色缓缓后退着。
道格拉斯先生对着窗户点燃了一支雪茄,看着烟雾袅袅上升。
可是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还没有这种喷着蒸汽的铁玩意火车呢,铁轨也没有铺遍整个国家。他们从伯明翰去伦敦必须得坐马车。为了赶时间,他们每到一处驿站就换马,这样马车行驶在路上像飞起来一样!沿途的风光那么美!年轻的公爵兴奋得要命,一路上扯着嗓子唱个不停,终于可以逃出那个“死气沉沉的康弗里津公学坟场”啦!
这时道格拉斯先生听到了砰砰的敲门声,起先他以为是午餐送到了,当他起身打开门时,却发现列车的走廊上空荡荡的,一个乘务人员也没有。
可是他一回头,他立刻惊得连嘴里的雪茄都落在了地上。因为他看到一张男人的面孔倒着贴在了玻璃窗上,蓝色的眼睛又深又酽,而鼻子几乎要被压扁了。
道格拉斯先生停了几秒钟,才惊叫起来:“公爵先生?”
他冲过去,将窗户推开,这样德沃特公爵才从车顶上翻下来,跳进包厢里。火车开得飞快,烈烈的风刮得这间包厢里每一件物品都似乎在呜呜作响。
这位公爵咣地一声重新将车窗合上。
“嘘,小声点,不要把列车员给招呼进来了。我们得小声点,我没有来得及买票,也不打算补票了。”
“我得说,我得说,我一点也没想到。”
“我也没有想到,雅各。可是我赶过来时,火车已经快开了,乘务员说什么也不让我上车。我只想告诉你,扒火车没有我想象当中难。这可是我人生当中头一次扒火车,因此最好还是扒个头等舱比较具有纪念意义,您认为呢?”德沃特公爵满不在乎地坐到道格拉斯先生买了票的位置上,调皮地笑起来,并且顺手翻了一下桌上的报纸,弄得哗啦啦响,“你知道我是个天生的冒险家,总是闲不下来。瞧,你可别想丢下我,一个人逃走。”
“没有人告诉过您,您是个黏人的推销员吗?”
“当然,当然,特别是有人试图甩掉我的时候。”
“可是公爵先生——”
“只管叫我的名字吧,雅各。小爱德华是我的孩子,我比谁都更迫切要把他找回来。至于我的安全,”德沃特公爵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型左轮手枪来,“他们管这个叫小阿瑟,别看它这么小,射程范围超过一百码。而且,雅各,你知道的,我可是一个上好的猎手。”
“那么……”
“那么,我们一块旅行,像以前那样,你还记得吗?你要是能找列车员要点吃的东西就更好了,我从早上到现在,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第六章
太阳升得高了,窗外层叠的山峦披上一层薄薄的金纱,不断飞快地后退着,像一首流淌着的诗歌。道格拉斯先生望着这样的山间景致,不由自主地点起了一支雪茄,像是要借由浓郁的尼古丁来平息一会儿内心的激荡似的。
而那位身份尊贵的公爵正坐在他对面,狼吞虎咽地对付盘子里的一块硬面包皮,面包屑漏得满地都是。临到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手指。可是当他做完这一切后,他掏出手绢擦了擦嘴,重新戴上手套,他敲了敲桌子,脸上又恢复了惯常的神情。
“您现在最好把全部的事实都告诉我,不要对我有任何遗漏或者隐瞒,道格拉斯先生。”
“那是当然的,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将视线转移回车厢内,火车行驶得迅速而平稳。他掐灭了指间的雪茄,接着所有的麻烦——包括那个身份可疑的艾伦·丹吉尔斯——都原原本本都汇报给了坐在对面的那位失踪孩子的父亲。
“校长先生,”听完这些除了糟糕就只剩下糟糕的消息,这位公爵微微颔首,“在伊顿公学小爱德华他们所发生的事故,我想你已经有所听闻了,是不是?伊莲娜为此受了很大的刺激。还好上帝保佑,发现得及时,小爱德华没有出什么事情。而另一个孩子,格兰特伯爵家的小公子,他比爱德华还小半岁,当场就死亡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决定将他转校,送到康弗里津公学来。我跟伊莲娜都感到庆幸的是,小爱德华将那场噩梦全都忘掉了。”
“我会辞职的。”道格拉斯先生郑重地说,他当然隐隐听说过伊顿发生过什么事情,并且知道学校整个高层都为此引咎辞职了。
“唉,校长先生,在出了这样的事故之后,我也不认为您能够继续留在这个职位上了。我曾经以为康弗里津公学永远是个历史古老、教导严谨、管理严格的地方呢。”
“它永远都是,我会承担所有的责任,公爵。”
“不,不,现在谈这个为时过早,校长先生。我要说明的是,请务必让所有人守口如瓶,一切的调查都必须在机密下进行。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我不希望这件事情风声有任何走漏,我不希望那些密布在舰队街的报馆们有任何察觉,这关乎到德沃特家族的名誉,更关乎到康弗里津公学的名声。”